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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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捱一步又一步何曾停住,这壁厢那壁厢似有江湖。
良妃轻轻转着手中的珐琅手炉,既不拒绝也不首肯。
“主子!”宣姑姑急道,“这丫头滑头的紧,您可别听她的。这证据确凿,该罚就得罚,罚她们那也是为了她们好啊。”
我一听就急了,“良主子怎么处置奴婢奴婢都认了,现在不过是想识得这几个害了奴婢的字而已,那么今天的事无论如何对自己也算有个交待了。”
我重重磕头,“求良主子成全。”
“云宣,”良妃轻道,“那你就去指给她们看看。”
宣姑姑闻言只有强压怒火,随手往礼单上一指,“喏,在这儿呢。”
我定睛一看,只见上面一行小楷——杉木胎退光漆花洋金吉祥花盆一件。看得我气不打一处来,根本就没有一个一样的字!当年赵高指鹿为马也没她这么随便的!
“瞧清楚了?可以瞑目了?”宣姑姑一脸嘲笑。
我也笑,“还差一点。”
小倩常说我有个大缺点,这缺点说得有文化点叫‘冥顽不灵’,说通俗了就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姑姑,这个是什么字?”
她瞪了我一眼,“青。”
“那这个呢?”
“寿。”
“这边的呢?”
“花。”
“这个是念木吗?”
齿缝里挤出回答,“这个是本!”
我在礼单上乱指一气,一来二去,宣姑姑只恨不得能将我生吞活剥了。“要认字自个回家认去!姑姑我没那个闲工夫跟你耗!”
我只当没听见,“姑姑,这个念什么?”
“是祥!”宣姑姑怒了,“你问这些字不相干到底想干什么!”
“这可怪了,姑姑方才明明说这一行是‘珐琅定镀铜盖白斗珠缨络刘挂一件’,那么一、二三……十一,这个字应该念‘络’才对,怎么这会儿又念‘祥’了。”
良妃黛眉一蹙,望定宣姑姑。
“奴婢虽不识字,数数却还是会的。”
“你……!”
“难怪陶嬷嬷总说这人知道的事情一多难免会弄混,想来识字也是一样,认得越多,似乎错得越多,最后倒不如不知不识。”
“你这贱丫头!”宣姑姑扬起巴掌便甩,啪,一声脆响。
我捂着脸,耳边嗡嗡作响,左颊火烧似的热辣。生平第一次挨人耳光,心里却没有多少委屈不甘,反倒痛快得很。
宣姑姑见状更是气得咬牙切齿,抡起胳膊又是一巴掌。
“够了!”手炉扣着炕几,噔地一响。
众人皆是一凛,目瞪口呆地看着良妃由坐炕上踱步而下,伸手抽过宣姑姑手上的礼单,向着屋角的炭盆飘然一掷。火光红艳,几缕黑烟冒出,只是片刻那抹喜色便化为灰烬。
我和良妃离得很近,近得恍然惊觉她的面容其实并不那般完美,额头稍宽,五官略微下倾,依旧丽质,却非是柔弱,而是种凛然的美丽。
宣姑姑这才回过神,咚地跪了下来,重重磕头,不迭啜嚅道,“奴婢该死……”
良妃望着我,双眸冷灿如霜,“你们先回去,有屈着你们的地方,我自会安置。”
夏如少见地恍惚,“奴婢谢良主子恩典。”
我有些怔忡地站着,看着宣姑姑的诚惶诚恐赔罪的模样,心里像是堵了什么,张了张口,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出门的时候夏如一把扯住我,“你怎么知道宣姑姑一定会说错?”
我只有笑笑,“我其实比你想象的更相信那本黄历。”
夏如也笑了,只是这时眼前正哗啦啦地下着雨,让这笑容染上了水气,显得雾蒙蒙的,何止是无力。她忽然收敛笑容皱眉道,“宣姑姑真是气糊涂了,打人不打脸的老规矩都给忘了。”
经她这么一说,我才发觉脸上似乎有些肿,正热热地发胀。
“老规矩?”
“是啊。”夏如一本正经道,“女人这辈子的本钱不都在脸上么,要是给打坏了那可怎么办,多不厚道啊……你笑什么?”
“女人的本钱,我还以为是肚皮。”
“两个都是本钱,次序不同。”
我是说笑,夏如却答得极其认真,让我忽然笑不出来了。雨点溅在脸上,冰冰凉凉的,我想也不想抬腿就往雨里走。
“等等。”夏如拉我,“我借把伞去。”
“不用,反正都已经湿了。”
“得了,你以为你生病了要谁来照顾,还不是我!你给我老实在这儿呆着,别给人添乱。”
我刚想说话,只是乍从暖烘烘的屋子里出来,寒气袭人,鼻子一时痒痒的,不觉打了个喷嚏。这一来要说的话全成了废话。
她瞅了我一眼,扔下一句,“呆着别乱跑。”
折腾了半天,早就浑身乏力,我很认命地坐在廊檐下,对着一帘雨幕想起今日的种种,那感觉就像是有人在我空荡荡的心里吼了那么一嗓子,现在满满的都是回音。
身后屋子里却传来良妃的声音,“云宣?”
“是。”
“那盆珠穿梅花,让人收起来吧。”
宣姑姑答应了,不一会便听见她吩咐小太监去挪那块抵门石,随即木门沉重地合上了,咚地一响,熨压在心头。
良妃的声音模模糊糊,却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起那时听见的筝响。那么像,都是那么轻,那么淡,叹息似的,一声一句,断人心肠。
琉黄的屋顶上滚动着水珠子,滴沥的声音单调而沉闷。我不知道,天到底为什么无端端落起雨来了,薄薄的水雾把树和墙隔到更远的地方去,眼前只剩下一片空茫。
这种空茫让人寂寞。
夏如真慢。
不知不觉走入雨中,我闭着眼睛仰起脸。
不喜欢寂寞、孤独之类的字眼,太矫情,明明是那么小的一件事却扯得比天还大,真是笑话。
可我还是觉得寂寞。
雨寂寞,树寂寞,整个延禧宫都是寂寞的。现在想想,良妃屋子里的味道,是不是就是寂寞的味道呢?
“夏如,你别怨良主子。她并不是不分青红皂白的人。”
冰冷的雨丝中断,我睁开眼,盯着油纸的伞面半晌,还是说了,“良主子她其实……不识字。”
见雨伞陡然晃了一晃,不由笑了,“怎么,很意外吗?”
“我倒觉得再自然不过了。美成这样的一个人,这样的性子,这样的琴声,要真再饱读诗书、学识出众,那还不教天下女人都疯了去。”
对方出奇地没有反应。
“夏如?”
雨点沙沙地响着。
“刚才还来不及似的说我傻,”几滴水珠溅入眼睑,我抬手揉着眼睛,一面回头笑道,“难道去借个伞借闪了……”
“舌……头……”无意识地说完了原本要说的话,我呆呆杵在原地,甚至忘记移开视线。
深褐色的眼眸让人莫名地想起橘黄的迷蒙日光,他轻轻地笑,嘴角勾起好看的弧线,这一笑,仿佛满眼满眼的芦苇在和风中软软地摇着,那种温和的软。
这位是——良妃的死穴。
忽然传来一阵咳嗽,我歪过头,看见了他身边的小太监。年纪不大,穿着油布罩衫站在雨中,正一脸不满地盯着我。
该死!我刚说什么混帐话来着!
“脸上怎么了?”
“脸?”他这么一问,我往颊上摸了摸,顿时轻松不少。被宣姑姑打了两巴掌,现在脸肿得跟猪头一样,谅他下次也认不出我,于是简洁地说出显而易见的事实,“被打了。”
后面的小太监大概得了伤风,剧咳不止。
“回……”回谁?八阿哥?八爷?我该喊他什么?
我无奈低头,“奴婢是被打了。”
他并不追问,只是静静地站着。“爷,”一旁的小太监早已憋不住了,这时上前一步道,“奴才替您撑伞。”
伞?我望了望眼面前的手,然后目光顺着伞柄向上延伸,见到了遮住头顶的伞面。
不由睁大眼睛。
他不笑的时候,连周围的空气都有一种脱俗的感觉,在我能够反应之前,带着手心余温的伞柄已经到了我手里。
“爷……”小太监小声抱怨,满脸谴责地望着我。
我拿着伞,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奴婢……该死。”
夏如说了,这么多话里只有这一句怎么说也不会出错,最适合我这种人。
“怎么就该死了?”
“怎么……”我硬着头皮道,“千金之躯不该替旁人打伞。”
他笑了,“不该?”
“不,”说得太急,差点咬了舌头,“奴婢失言,是奴婢不敢当。”
夏如说的没错,这么多话里只有‘该死’一句最适合我。
好在对方并没有与我计较,他的目光悠然而又绵长,久久落定在良妃居住的正屋。
脚下鞋子被雨水浸湿,冻得脚趾冰凉。可偏偏这人把我晾在这神游太虚去了。
“爷,”小太监很适时地上前一步,“再不走宫门怕是要下钥了。”
我松了一口气,谁知一抬头却见一只手掌向我伸来,下意识地一闪,顺手把伞往脑袋边上的手一塞,然后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跪了下去,“奴婢恭送……”
我正要豁出去乱喊一气,这时夏如请安的声音简直如同天籁一般,“贝勒爷吉祥。”
得到了拯救的我赶紧道,“奴婢不敢耽误贝勒爷出宫,恭送贝勒爷。”
他似乎没有动,我坚定地盯着地面,决定打死也不抬头。还有刚才那个,究竟是……什么?
夏如过来搡了搡我,“已经走了。”
我坐在地上,揉着酸涩的脖子仰头看她,“您老人家猫在那廊子底下半晌,腰不疼吗?”
夏如撇了撇嘴,“过来干什么,搅了人家好事没准还招人忌讳呢。”
我这也是一头雾水,好好的给我撑什么伞啊?难道……老八对穿来的人敏感?
我咧嘴笑了笑。
“别笑别笑,真比哭还难看。”夏如说着把伞扔到一边,和我并肩坐着。
“是吗?”我摸了摸我的猪头脸。
沉默了一阵,夏如轻轻道,“刚才……”
“有话就说。”
“刚才就好像幅画一样,飘着雨,撑着伞,你和……”
我越听越好笑,但面上还是一本正经道,“是啊,是有这么一幅画来着。”
她一愣,“啊?”
“画名儿叫做——贵公子义救小乞儿。”
夏如也笑了,我用冰冷的手捂着笑得有些抽痛的脸,“夏如呵……”
“有话就说。”
我望着她的侧脸,憋了半天却只说得出一句来,“我一定用心学。”
她皱眉,“学什么?”
“规矩。”
今天的事,不,至今所有的事能够过关,全是凭着运气。但就在今天早上我还挺昂首挺胸,挺牛逼地瞻仰延禧宫的匾额数秒,然后告诉自己说这世上没有我宋小小活不下去的地方。
直到刚才越过茫茫雨幕,望见了夏如跪在殿前水蒙蒙的身影。
小倩曾经一脸认真地问过我,人生最重要的一课,是不是就是妥协呢。
我记得我答,狗屁。
嚣张得很。
但这世上总会有些事有些人,让你学会妥协。在不知不觉中妥协。
“今天的事情,再也不会有第二次。”
对夏如说,也对自己说。我保证。
“所以,请再教我一次吧。”
她一言不发地站起身,啪地一声打开雨伞,走出两步转头斜觑愣愣坐在原地的我,出口两个字落地有声,“废话。”
我走上前占据了伞底的另一边,“说出来才知废不废。”
夏如搡我,“不是告诉过你别笑了么,晚上做恶梦怎么办!”
走在半路上的时候雨就停了,很奇异的感觉,天空的颜色纯粹得仿佛从未阴翳过。就在心情也随着天色渐渐开朗的时候,我和夏如回到了储秀宫。
然而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宫门口陶嬷嬷毫无表情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