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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二十七 ...

  •   蝶梦南华方栩栩,斑斑谁跨丰干虎。

      德妃的正屋平日里并不觉着远,今天走起来却像是在想方设法由身边逃离似的,怎么也走不到。北风卷着雪,像要割裂皮肤似的呼呼刮过,经过简单包扎的手已冻僵,不再渗出血水来。然而依旧头晕脚软,耳旁嗡嗡地响着出门前妙珠的话,“这事儿再怎么说也是永和宫内里的事儿,要打要罚那都是凭着主子做主,没旁人插手的余地。你由着惠主子教训几句这事儿大概也就结了,但这位可不比良主子,要还像上回延禧宫似的闹出那么大动静,”她冷笑,“那就别想什么出宫不出宫的事儿了,直接跟夏如做伴去。”
      我无话可说,望着她在灯下伶俐地替我一圈圈裹上煮过烘干的葛纱布。妙珠的行动,总是比言语直接得多。虽然什么也没有说,但她还是察觉了我的不安。
      我皱着眉,不知不觉问出了心里的疑问,“觉得说出真心话就像在示弱吗?”非要以这种别扭的方式曲线安慰人。
      她的手一顿,“什么?”
      “没什么。”我避开她咄咄的视线。
      从不在他人面前敞开心扉,即使是亲近的人也保持距离,我看见的妙珠就是这样,按照自己的角色,出色地扮演着各人眼中可靠的自己。
      “精神头不错嘛。”脸上挂着一惯嘲讽的笑,她利落地将布条最后扎紧,一面将我的手心合拢。伤口一经挤压,刚止住的血水立刻渗了出来,染红了纱布。
      看我疼得直抽气,她轻轻笑了起来。清爽的笑声与冰冷的表情和话语对比鲜明,“下回先顾了自己,再管别人的闲事儿。”
      我咬牙切齿,“你用说的不就好了!”
      “用说的你记不住。”
      想到方才屋子里的情形就忍不住叹气,这时我在正屋外等了已有些工夫,可偏被安排站在这门边,一边身子被北风吹得冰凉,棉帘的缝隙又时不时渗出屋内地炕的暖气,烘得另一边身子发热,一冷一热,像生着病似的,虚汗出了一阵又一阵。
      “你是宋小小?”
      掀帘子出来的人十分眼生,看架势确是我等的景仁宫人。“卫嬷嬷好。”
      她觑着我的面色,皱眉道,“你且撑一撑吧。”
      忽然有些头晕,撑一撑……说我吗?
      “宋小小?”
      我回过神来,发觉她已走了有五步远,“嬷嬷……”大概是一时步子迈猛了,只要站稳闭上眼睛一会就没事了。我这么想着,然而等再睁开眼视野还是模糊一片,整个人轻飘飘的,连近首的廊庑子也看不清,黑乎乎的重影。
      她似乎急了,“唷、你这是……”
      我根本分不清声音的大小,这话就像飘在离我十丈外的地方。头沉得直往下坠,我勉力站着,一手摸索着去扶本该在手边的墙,触及的却只有冰冷的空气,这时脚下一软。
      就在瘫倒下去的时候,肩膀被人猛地揽住了,有力的手臂托住了软绵的身躯。
      身体找到了支点,血液似乎一下猛冲到头顶,唯有的一点意识使得我睁开了眼。
      月光被眼前的人完全遮蔽了起来,他的脸虽近在咫尺,却看不清面容,只有一片阴影。然而那目光我是不会错认的,那种自己仿佛被什么生生刺穿的感觉。
      扣着肩膀的手太紧,气息太靠近,让人闷得无法呼吸。
      “四阿哥吉祥。十三阿哥吉祥。”这时似乎听见了卫嬷嬷请安,那声音不真不切地断续着,但渐渐的,风的声音清晰地回到了耳畔。然后,听见了这个人胸中沉稳的鼓动。
      温暖的……
      我只觉得不可思议。为什么他会有这么温暖的身体。这个人——
      看起来明明是那样冰冷。
      凌厉到令人颤抖的目光,对于违逆者毫不留情,强硬到不需要被理解的人——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暖热的温度。
      对了、这只是身体的温度而已,温暖的不是心。现在大概也是本能似的一时顺手,而非是出于善意的行为。然而那一刹那冲击了自己感官的是什么?身体的热度吗?手臂的力量?还是挺身而出的保护?即使并非本意……
      “四……哥?”十三这一声音量不高且喊得颇为踟蹰,却让我陡然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我没事……”我按着额头,轻轻一挣便感到环着肩的手臂由身边脱离开来。大脑说不上是清醒,但我知道按规矩我得向他行大礼,而且是跪下去的那种。
      “奴婢该死,冲撞了十四爷,耽误了十四爷出宫,请十四爷恕罪。另外奴婢谢十四爷出手相助,十四爷的恩典,奴婢没齿难忘。”自觉差不多了,我站了起来,然而心口发闷,这时已分不清呼吸是出气还是入气,只是顺应本能地迈出脚步。眼前是白皑皑的雪地,是卫嬷嬷目瞪口呆的脸,就这样,忽然忘记了自己要去干什么,拼命地想要回忆起来,可眼皮沉得不自主想靠在什么地方睡一会。
      眩晕的感觉侵袭而来,失去知觉之前最后的触感,是贴着脸颊冰冷而又蓬松的雪。

      一片黑暗之中,不知过了多久,某样东西开始模糊又缓慢地侵入。光由一个点渗入,凝聚成线,然后缓缓扩散。穿过那光的来源,眼前朦胧聚集出物体的形状。我挣扎着睁开眼,看清周围的同时呼吸不由一窒。
      这是哪儿?
      四方的小间里弥漫着沁凉的草药气息,清冷的空气围绕身周,窗棂处投入绰绰灯影。身下的炕是凉的,上面光秃秃,布置更是超乎寻常的素净。
      我坐直身体,额角隐隐作痛,一抬手却见右手已裹上了干净软和的棉纱,伤口似乎敷了药,已无先前撕裂般的灼痛。
      脚尖触着冰冷如镜的地面,凉意直入心底。晕倒之前的片断在眼前断续着闪过,遮蔽了月光的脸庞,冷淡锐利的眼神,还有,我不知不觉抱紧了手臂,肩上残留的触感。
      有什么地方很不对劲,我模糊地这么觉得,然而视线不可抑制地被屋子里的某样东西吸引了过去。背靠着墙,一尊菩萨静静矗立着,侧脸半隐在昏黄的光晕之中,仿佛从黑暗中静观此世。
      是观音,头戴宝冠,身披天衣,手持未敷莲花,有着月光一般清泠的面容。
      我闭上眼,双手合十。
      窗外风声呜呜作响,心却莫名地静匿下来。一霎那间,忘却了掌心的疼痛。
      “你醒了?”厚重的棉帘在身后被掀开,“主子要见你。”
      光线明亮得刺目,我点头,“劳烦卫嬷嬷。”这是景仁宫?
      “跟着我来。”
      我眯着眼睛,一时无法适应惠妃正屋的明朗,方才的小间似乎是暗室,与起居的主屋连通,仅有一帘之隔。
      “惠主子吉祥。”
      金丝珠帘垂在眼前,高首的灯影被一条条金灿的丝线打成疏络,斜斜映在乌黑如镜的地面上。
      座上人还未开口便是一阵轻咳,气息虚弱,“靠近些说话。”
      卫嬷嬷垂手往后一退,掀起珠帘示意我入内。
      “再近些,怕被我过了病气不成。”
      “奴婢不敢。”我低着头走近。
      “再近。”
      “嗻。”然而越是靠近,越发觉得苦涩的药味浓重。
      “抬起头来。”
      炕上的人看起来四十年纪,穿着青缎绣彩牡丹衣,青巾箍头,面容垂淡,眼角褐斑隐隐可见。她手上攥着帕子,斜倚着香色的软缎靠枕,装满针黹用的各色丝线的小屉歪在身边。
      我这时几乎跪在了她跟前,一垂眼正好见着她手边那只已几近成品的虎头纹荷包。
      “你没做亏心事,怕我干什么。”
      听这口气简直就是升级版的裕敏。“惠主子言重了,不止是奴婢,宫中谁人对您不是敬畏有加。”忽然想起传言说惠妃曾道裕敏在族人女子中最为类己,当然诸如此类的小道消息还有很多,但现在单是‘类己’这一条看来就够受的了。
      对方不置可否地冷哼了一声,随即拿帕子掩了口,又止不住一阵咳。“裕敏跟你说什么没有?”
      “不知娘娘所指何事。”
      “家事。”
      “家事?”我一头雾水,谁家的事?
      “罢了,”见我答不上来,她宽了心似的叹息,“你的手,这回可算是你运气。”
      这叫哪门子运气。“奴婢自己不小心,还劳动惠主子寻人医治,奴婢惶恐。”
      “不必谢我,”她冷笑,“景仁宫每年这时候,太医是离不得的。他们愿为你诊治,那是他们的事儿,与我无关。”不屑的口吻与裕敏如出一辙。
      她这么一说,我倒坦然了,“那么打扰了娘娘静休,真是抱歉。”
      惠妃皱着眉盯了我一阵,我以为她要责我无礼,谁知她一转头向卫嬷嬷吩咐道,“不是还有瓶子派不上用场的创伤药膏么,你去拿了给她,搁也是平白搁潮了。还有这些个小食儿,”她不耐烦似的一挥手,“腻味得很,拿下去赏给太医。”
      仿佛看到了二三十年后的裕敏。我深吸一口气,只当什么也没听见,领了药膏谢恩步出帘外。眼见手上的玉色瓷瓶极为眼熟,却想不起在哪见过。
      “宋小小。”
      “小宽子!”出了宫门,缩着脖子正要走入冰天雪地,冷不妨被这么叫住,但见他没有半分意外的神色,倒像是在等着我似的,不由疑惑,“你怎么在这儿?”
      “爷让咱送你回永和宫。”
      我刚咯吱一脚踏入雪地,闻言不觉愣了愣,“费心了。”
      “爷说让你好生歇着,要什么东西只管跟妙珠说,都吩咐好了。”
      “这可真是……”莫名其妙,“受不起。”
      “爷还说,以后有什么事儿,别逞能,弄坏了身子可是得不偿失。”
      “谨遵十三爷教诲。”
      “爷又说了,今个儿失礼的事儿见着人不多,这回就算了,但是可没下回了。”
      “谢十三爷。”
      “爷还说,今次碰巧撞上,以后若再这么说晕就晕,可没这么好运气了。”
      “知道了。”
      “爷说……”
      “你们爷到底说了多少话!”本来就头疼,我忍无可忍地停下脚步,“你一次说完不行么!”
      小宽子答得理直气壮,“是爷吩咐的,要听见姑娘答应了才说下一句。”
      “你……”我再吸气,清寒的空气进入肺部,果然舒服了许多。“你可以接着说了?”
      “最后一句了。”他示意我稍安勿躁,“爷说,姑娘这些日子且好生养着,凡事勿需挂怀。等开了春,爷和十四爷都要跟着皇上南巡,今个儿已领了旨,去时约有两月余,期间只剩了四爷照常来永和宫。那么务必让四爷跟今日一样早早入席,才不至于辜负爷这一番厚待,当然了,德主子那边要不露半点风声才好。”
      “什么?!”还让我找人?!现在吸气也不管用了,“你再说一遍!”当我是什么?小狗鼻子?千里眼?还是他的四哥探测器?
      “爷说,姑娘这些日子……”
      “打住!”都忘了,这人是真的会从头到尾再说一遍。我有气无力地望着一本正经的小宽子,“去跟你们爷说,我没这么大本事,今次能找着不过是运气,真的是运气……”
      “什么运气不运气的!”没承想这话触动了小宽子不知哪门子的激情,“这是爷的吩咐,既然爷认定咱们能当这差事,那咱就是能当!即使真的找不着,只要尽了力,那也不会有什么遗憾。今后咱俩就是一段绳上的蚱蜢、一根藤上的瓜、一条船上的旱鸭子。”
      “你……”背脊一阵犯寒,“不跟着你们爷往南边去?”
      “今次去不成了,爷说要留了别人儿跟你一块当差,这差事铁定是完不成。”
      不禁长长叹息。没啥好说的了,算我看走了眼,以为十三大老爷是天外九仙落凡间,没想到是这么个人。连我拿小宽子这种一板一眼一根筋的死心眼最没辙都看得一清二楚,抓准时机专挑人软肋下手。
      要在现代我一定现在就去电台点首歌送给他,陈小春的算你狠。
      我重重踏平脚下的积雪,走着瞧。
      “宋小小。”
      “干什么?”
      “没什么,只想问问晕过去是啥感觉。”
      “嗯……一开始是头晕,胸口犯闷,”我回忆着当时的感觉,“然后看不清东西,四肢发麻,眼前一黑就倒了。”
      “那晕过去之前的事儿你还记得不?”
      “记得啊,有些模糊就是了。”
      “对着四爷叫十四爷的事儿也记得?”
      嗳?
      小宽子摇着头,“当时在一边儿看着都替你捏把汗,对着四爷一口一个十四爷,也亏得你晕过去了,要依着四爷的性子,这事儿保不定怎么收场……”
      “我、他……”不觉瞠目结舌,“我真的……”管他叫十四爷了?
      “不记得了?”
      我摇头,一点印象也没有。
      这时已入了永和门,他颇为同情地望着我,“照着爷的吩咐,回去好生歇着去吧。就送到这儿了。”
      “喂……”还是无法相信,我盯着摊开的左手和右手,四、十四、四和十四,怎么可能会叫错。况且那个时候明明很清楚揽着我的人是谁,出口怎么可能会错!
      远远传来敲梆子的声响,我朝着后院走去,努力回忆晕过去之前的情形,然而却忆及了意想不到的东西。
      就觉着惠妃给我的药膏瓶子看着眼熟,裕敏下午不是也扔了瓶什么什么膏让我‘全擦了’么。在院子里一找便找着了,小瓷瓶在雪里埋了这么半天,光滑的表面结了薄薄一层冰,握在手里化成一阵潮润。
      两个瓶子大小形状并无二致,仔细一看,瓶身上都勾着弯弯曲曲凹凸的文字。
      “这是什么字?满文?藏文?梵文?”对我来说其实都是一样的。
      “是藏文,”妙金将瓶子搁在洋漆小几上,“而且是两句藏歌。这个是日久月长,这个是地老天荒。这俩是一对呢。”
      稍一犹豫,我还是拔开了瓶盖,一瞥之下,不觉怔住了。
      砚水冻般的色泽,草药甘甜的气味,两瓶药膏完全一样。
      妙金奇道,“你怎么了?”
      “不知道……”我静立着望向窗外,满目皆是飘飞的白雪,而对面裕敏的屋子仍是一片漆黑。
      “只是有些事情忽然看不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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