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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弦断无人听,桂香又一年 ...

  •   钟子期死,伯牙破琴绝弦,终身不复鼓琴,以为世无足复为鼓琴者。——《吕氏春秋·本味》

      自孙桓跟随周瑜来到吴郡,这已经是第七个年头。当年他口无遮拦要叫的“周大哥”,现在已经该称为“周丞相”了。而这七年间的变化,远不止如此。
      建安十九年,周瑜自吴郡还,代孙权掌事。
      建安二十年,周瑜下令讨伐曹操。同年,马超来归。
      建安二十一年,程普病逝。
      建安二十二年,鲁肃病逝。
      黄武元年,周瑜统一中原。同年,孙权称帝,迁都长安,国号“吴”,年号“黄武”。追尊其父孙坚为明帝 ,其兄孙策为武帝 。拜周瑜为丞相,加封留侯。拜陆逊为太尉,诸葛亮为大司农。余不细表。年末,黄盖病逝。
      黄武二年,吕蒙病逝。
      黄武三年 ,黄忠病逝。同年,册立武皇帝孙策独子孙绍为太子。
      而今年,是黄武四年。
      从建安十九年,到如今的黄武四年,七年间,不论是称帝、迁都,还是册立太子,孙权都没有出现过。只有一道道圣旨,从吴郡流出,经由而今的皇宫,昭告天下。孙桓听说,他的堂弟,如今的太子孙绍每年都会去吴郡拜见孙权。但没有人知道太子有没有见到陛下,孙绍回来从不说起。有胆大的,向太子询问陛下生死,太子也只是一笑而过。不是没有人怀疑周瑜弄权,而是怀疑也抓不到证据。况且当今太子文武筹略,英明果毅,若真是陛下有所不测,他怎么还会甘居太子之位而听命于丞相呢?
      而孙桓的想法和他们不一样。他如此笃定周丞相不会弄权、更不会有软禁陛下这种事情,不是出于太子孙绍的英明,而是源自他十七岁时,在那二人身边的四天。即便是当时虚龄十七的他,也能感觉到丞相待陛下的情谊。那种感情不能用“敬”或“不敬”来形容,更多的是一种亲厚。他甚至想到了一个词——“拳拳”,他想或许“拳拳若亲”就应该是这个样子吧。可是,想到此,他又觉得有些不对。“拳拳若亲”一句出自《列女传》,是说做继母像做亲生母亲一样疼爱自己的孩子。孙桓想了想,或许还是司马迁那句“拳拳之忠”更合适一些。
      而今孙桓官拜京兆尹,都城长安的大小事宜多要经由他手。他今年才二十四岁,赞他年少有为的大有人在。但孙桓知道,如果不是当年在石湖之畔,孙权下桥的那一问,他现在也不过还在吴郡乡间守着几亩薄田度日。
      长安城内的大小官员甚多,上至三公九卿,下至城门守卫,没有一千,也有八百。然则百官之首,自然是丞相,孙桓作为京兆尹也不例外。更何况现在四海之内的大小事情,又哪一件不是听命于丞相?
      今日孙桓也是例行来丞相府禀报事由,近日京畿安定,所述的也不过是那些寻常小事。周瑜坐在堂上,面容一如七年前,岁月对他格外优待,只有那双如墨玉一般的温润眼眸,深邃得难以窥见丝毫端倪,在向世人说明着他所经历过的沧桑历练。
      向周瑜禀明之后,孙桓便做礼告辞。临走时,周瑜还说了他两句年纪不小该成亲的事。
      孙桓笑起来还像是当年石湖边的那个少年,“我倒是想来着,可是看上的小姐早就定亲了。”
      “哦?是哪家的小姐?”周瑜问。
      像孙桓这个年纪的年轻人,多是怕周瑜的。现今豫州牧诸葛瑾的次子诸葛乔年至十八名满京城,见了周瑜尚且紧张得碰倒茶杯又带翻茶盘。周胤与诸葛乔交好,曾问他缘由。诸葛乔说道:“丞相戎马一生,克定中原,威加四海,怎么让人不怕?且说句大不敬的话,这就如天子之威,不怒而威,不由不惧。”
      可许是少年时就跟随周瑜的缘故,孙桓对丞相不仅不怕,偶尔还会开些玩笑。此时他对周瑜说道:“可不就是被陛下定给太子、要做太子妃的周家小姐。”
      周瑜佯斥了他一句,孙桓“嘿嘿”一笑,告辞出府。出去时,他正见孙绍进来。
      “太子殿下。”孙桓行礼。
      孙绍摆摆手,“又叫太子,叔武 ,你什么时候能不叫我太子?”
      “等您承继大统的时候,”孙桓道,“那时候就改叫陛下了。”
      孙绍在他胸口抵了一拳。
      孙桓道:“又来看太子妃?”
      被说中心事的孙绍红了脸,“什么、什么,还没成亲呢!小桃前日要只纸鸢,我来给她送纸鸢的。”他拎起手中的纸鸢给孙桓看。
      孙桓还没接手,就被旁人抢了过去,抬头一看,是周瑜的二公子周胤。周胤拿着纸鸢口中有词,“我看看,是什么了不得的纸鸢还劳太子亲自送一趟。”
      “二弟,跟太子还这样没大没小,见了也不知道行礼。”周循随后出来,他青衫翩然,可谓不世之公子,长安又哪个不说他有乃父之风?
      孙绍还没等周循行礼,就拐住他的脖子,“要我说还是阿胤好,你就是太正经了。”
      孙绍话音刚落,被说太正经的人反手点他胸前大穴。孙绍不得已放了手,略显狼狈,颇感兴趣的问道:“这是什么招儿?我怎么不会?”
      “前日刚和公绩将军学的,”周循道,“进去吧,小桃等你半天了。”
      周胤说:“小妹都快不耐烦了,这不是让我俩出来找你。”他这么说着话,自己却转身上马。
      “你去哪?不进去吗?”孙绍这么问的时候,周胤已经骑马跑了,只留给他一个摆手的背影。
      周循道:“他不知又要寻哪玩儿去,没个安静时候。”

      孙桓在丞相府门口和这二人告辞就自回府衙,周循和孙绍一起进了府内,依礼先去见过周瑜,再到后面去找之桃。
      往后宅走的路上,孙绍道:“我刚才进去的时候见仲父又在看那一刀一剑。”现在能被孙绍称为仲父的,除了周瑜也不会有别人。
      “你也知道,那一是先帝所留的古锭刀,一是陛下自己贴身的钰剑,”周循道,“唉,父亲这些年……不说也罢。”
      之桃不知从哪里跑出来,说道:“什么不说也罢!父亲这些年多苦,那么多和父亲一同出生入死的将军都去了,以前父亲和陛下情同手足,如今陛下也隐居不出。我看,父亲才真是孤家寡人呢!”
      “乱说什么!”周循斥责小妹。孤家寡人可向来只能形容帝王。
      之桃被他训得身子一抖。
      孙绍两步上前护住,“循,你吓到小桃了!”
      周循恨铁不成钢,“都是绍兄你每次都护短,才养成她这口无遮拦的毛病。”
      “之桃还小,不过是两句话。”孙绍替未过门的媳妇辩解。
      “她今年都十二了,再过三年就该行及笄礼了,哪里还小?”周循道。
      周循说的十二是虚岁,之桃生日晚,如果按周岁算起来,现在也就十岁。她生的五官秀美,肤如凝脂,初见了些美人的端倪。
      孙绍不知在哪里学的转移话题大法,“其实小桃说的也有道理,仲父这些年是太孤单了些,下个月就是仲父生辰了,要不咱们好好热闹一下?”
      周循道:“父亲向来不爱热闹,哪年生日都不曾过过,往年那些来送寿礼的,还不都是被父亲拒之门外了?”
      “这不一样,”孙绍道,“那些人送礼是同僚往来,咱们这是尽孝道。”
      “要不咱们给父亲送个姨娘怎么样?”之桃说。
      这次连孙绍都不帮她了。给长辈送女人,这叫怎么回事啊?
      看着这两个男人“这主意实在有够糟”的表情,之桃争辩道:“那年父亲过生日,仲父还不是送了绿绮姐姐给父亲!”
      之桃说的是六年前,那天正是父亲生日,绿绮抱着一柄剑站在周府厅堂内。周循还有印象,那日绿绮手里是一把通体黑色黄金箍边的长剑。父亲抽出剑,剑刃与剑柄衔接之处刻了一个“钰”字。周循认得,那是仲父的佩剑,听说是仲父十四岁生辰的时候,先帝送给仲父的生辰礼物。那柄剑仲父一直贴身佩戴,不知为何会使人送给父亲。而更让他惊讶的是,在周瑜抽出剑的那一刻,素日淡然的他面上痛不可当,恍若被剜心蚀骨一般。良久,周瑜对绿绮问道:“主公还好吗?”绿绮答:“还好。”可周瑜心中已经知道了答案。
      后来,父亲就将绿绮留在府上,偶尔弹琴时,会召她在身旁陪侍。绿绮有时以琴相和,有时是琵琶,那乐声恐怕只有“琴瑟和谐”能够形容。周循曾一度以为,父亲会纳了她,可是,父亲只是一例优待,就如优待替父亲打理内宅诸事的长公主孙尚香一般。外间都说,父亲是因对乔氏情深,才不肯再纳。可周循总觉得并不是这样。
      “仲父好音律,要不咱们送把琴给仲父吧。”此时,孙绍说道。
      之桃说:“前儿有人寻了‘焦尾 ’ 给父亲送来,父亲不是一样没收?余下的琴又怎么比得了父亲的‘怡予’?”
      听二人说到此处,周循似乎明白了些什么。“绿绮”和“焦尾”一样,是琴名,或许陛下从一开始要送给父亲的就不是女人,而是能解他的知音。周循心里突然有些难受,那个儿时常替父亲来看他们的仲父,是在自己病重隐居之前就替父亲想到了吧?想到了父亲有一日会如此孤寂,需要有一知音。
      “大哥,你想什么呢?”之桃问。
      “哦,没什么,”周循说,“我只是想陛下用心良苦。”
      “怎么说?”孙绍问。
      周循把方才的想法说了。
      孙绍亦有所感怀,略作思忖说道:“我倒想到一件,今年送给仲父正是合宜。”

      八月初九这一日,和这一年中的每个日子都一样,周瑜见过诸位公卿大臣,又议了年中农赋的事,便看起了今日的奏表。
      吴建朝,沿袭汉代旧制,丞相可开府。周瑜的丞相府按照以前的规矩,在离皇宫最近之处。宅内有殿堂、偏厢、后园,四角有望楼,屋宇巍峨,梁坚垣厚。殿内可容百人会议,门庭都柱都高有三丈,周瑜和群僚议事的书房小厅就在这殿堂出后角门往右转。
      孙绍对此处可谓轻车熟路,其熟悉程度比对他住的未央宫有过之而无不及,连后面的花园他都不知道逛过多少次了。孙绍熟门熟路的摸进来,左右从人僚属见了太子也不奇怪,这太子他们在丞相府一天至少能见五回,行礼都从大礼变成常礼了。
      左右还没来得及向周瑜禀报,孙绍已经进了来,“仲父,这都中午了,你怎么还在这儿案牍劳形?这天真热。”
      周瑜起身行臣礼,孙绍连忙扶住,“仲父你怎么又行礼啊!以前皇叔都说了,要我事你如父,我怎么能受父亲的礼?”
      周瑜道:“太子所来何事?”
      孙绍说道:“是有事,想请仲父到宫中一趟。”
      吴新立国,皇宫仍沿用汉宫,依然分未央、长乐、建章、桂宫。未央住了太子孙绍;长乐是后宫,住了先帝的乔夫人,陛下的徐夫人和曾经侍奉孙权的练师等宫人;建章是天子朝会、理政之处,不过现在只有每十日一次的大朝会,太子临朝听政的时候才会启用;而桂宫,因与昔年建业的吴王宫同名,而留出作为孙权寝宫。
      桂宫虽无人使用,但必然日日扫洒,窗明几净。
      自迁都长安,桂宫,周瑜从来没有踏进过。当孙绍请他进来时,周瑜尚且不解。
      忽而,大殿之中,不知何处传来一阵乐声,而后遥闻刀剑相撞,由远及近,却不见一人,更无剑舞。只听有甲士歌曰:“大丈夫处世兮,立功名;功名既立兮,王业成。王业成兮,四海清;四海清兮,天下太平。天下太平兮,吾将醉;吾将醉兮,舞霜锋。 ”
      歌中曲中,气势雄浑,豪情满溢。
      “仲父可还喜欢?”孙绍充满期待的问道。
      “这是何人所写?”周瑜惊异。
      “词是我在皇叔留下的笔迹中找见的,曲是找太乐令和阿循一起谱的。”孙绍见周瑜未有喜色,便问道,“这曲子可是有什么不妥?”
      周瑜喟叹,“我只是在想,有些人可以知音,但终究不是知己。”
      孙绍若有所悟,这说的可不就是绿绮和他的皇叔孙权?他未想本来要与仲父过个生日,反而惹得仲父伤心,正想如何劝解,忽然乐声戛然而止。只听有人说道:“你是否还想,知己者,虽破琴绝弦亦不足以报,非此生为她呕心沥血,肝脑涂地不可?”
      周瑜看到那从云龙屏风后走出来的人物,一时不知是大惊还是大喜。他没有想到,此生还能再见到这桂宫的主人。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2章 弦断无人听,桂香又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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