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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逢元夕伉俪幽会,告天地孙权遇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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遵大路兮,掺执子之祛兮,无我恶兮,不寁故也!遵大路兮,掺执子之手兮,无我丑兮,不寁好也!——《国风·郑风·遵大路》
元宵节的这天夜里,秦淮河畔灯火通明,河上水面宽阔,可容三艘楼船并行。今夜水面龙舟画舫,往往一过五六,好不热闹,更兼船上丝竹之声,不绝于耳。岸边又有彩灯如廊,下悬灯谜,文人雅士汇聚于此。茶楼之内,吴歌吴语温软呢喃。
周瑜牵着她从河边的码头下来,也不去坐那招人眼的画舫,而是租了一条小舟,舟上连乌篷都未有,即便河畔两旁彩灯照明,也很不显眼。谁人又能想到,东吴之主和名冠天下的周郎会在元宵之夜,乘如此扁舟泛于秦淮呢?
秦淮两岸并非尽皆热闹之地,除去茶馆旅店,也有三五民居半悬于河边。若停舟在楼下,有台阶自水中通往宅内。
周瑜执橹篙划到灯火幽暗处,孙权摘下面具,透了口气。她摸摸身边的船舷,“还是这样好,比那些楼船强多了。”
周瑜笑笑,“偶尔为之尚可。”
孙权忽然突发奇想,“人家摇橹都唱船歌的,你也唱一个好不好?”
“不怕把人引来?”周瑜问。
“怎么会?这河上乱糟糟的都是船,哪里听得出是哪艘船上在唱。”
周瑜勾了勾嘴角,“要听什么?”
“不要那些一本正经的风雅颂,就要歌谣,像童谣那样的。”
“好。”周瑜满足她的心愿,开口唱道,“荷花荷花几月开?正月勿开二月开。荷花荷花几月开?二月勿开三月开。荷花荷花几月开?三月勿开四月开……”
吴曲悠扬,吴歌绵长,即便是最俗气的词,以吴语悠长的曲调唱出来,都透着亘古的回响。周瑜的声线如上好的古琴,古雅通透,回响在这夜色深沉的河面上。
“你怎么会这些东西?”孙权撑着下巴问。
“听得多了,自然就会。”
“那……再唱一首好不好?”孙权得寸进尺,“《遵大路》,你会唱吗?”
周瑜笑道:“谁不要你了,要唱这首?”
《遵大路》是写女子祈求两情长久的歌,其中一句“无我恶兮,不寁故也”,意思便是“不要嫌我怄气,和我轻言分手”。
“唱嘛。”孙权说。
周瑜开口,唱的却是《采葛》 :“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
已经三十岁了,若还为了几句甜言蜜语脸红心跳似乎很不合理。可孙权完全沉溺在甜蜜的心情中,月光下摇橹的人犹若谪仙,美得不可方物。她呆呆的含笑看着周瑜,忽然发现有些不对,周围的船怎么越来越多了?四周不少船上有人走出船舱向这边观望,更有甚者站在船头闭目聆听。
孙权只看见周瑜对她一笑,她尚未来得及说话,整个人就腾空而起。再看时,她已在周瑜怀中,而抱着她的那人正踏上船篷,飞身往临近的屋顶而去,广袖在风中遮住了她的脸孔。一如多年前在曲阿的那个明月之夜,他怀抱着她飞驰于夜色之中。
“你猜他们看没看清咱们两个?”孙权伸手搂住他的脖子。
“若是看清了,难道现在还来得及让他们忘了?”周瑜反问。
“呃……”
他笑,“偶尔胡闹一次,下不为例。”
次日关于周将军携一女夜游秦淮的消息满天飞的时候,孙权正端坐桂宫。有人说那其实是之前被周将军休了的孙郡主,两人旧情未了;也有人说那可能是一烟花女子;还有人说那女人是周郎的红颜知己,两人元夕幽会,不巧被撞见。总之,一时众说纷纭。
孙权听过之后,很有些置身事外,幸灾乐祸的感情在里面,完全不见作为当事人的自觉。
到乌衣巷巡视周瑜为她建的近卫队时,孙权笑问:“感觉怎么样?”
“算不得什么丑闻,让他们说就是了。”周瑜说。
只要不是和有夫之妇有染,在此时自然算不得什么丑闻。若是能查出那位神秘女子的真实身份,怕是要帮周瑜做媒的也大有人在。
“乔氏没有说什么?”孙权问。
周瑜倒是不解,“婉儿会说什么?”
孙权忽然想起来,这可是男权社会,即便是感情再好的夫妻,妻子多少也会畏惧丈夫的权威,又遑论她的夫君是周瑜这般沙场征伐的将军?更何况这种时候为丈夫纳妾是贤惠,要是为这种事嚼舌根可就成妒妇了。
“我有一事要向主公禀明。”周瑜说。
说到主公自然是公事,孙权问道:“什么事?”
周瑜将手里一直握着的竹简给她,“上次黄霸之事,我已经命人查过。当年夷灭九族,黄祖本不是大户人家,留下十六岁以下的孩子不过四个,黄霸是其一,还有两个子侄和黄祖的小儿子。黄祖死后这四个孩子被一个老家丁抚养成人,就住在江夏城郊的一处乡里。”
黄霸行刺一事,并非孙权授意周瑜去查,但在她看过名单之后,却问:“都死了?”
既然已查就有可能打草惊蛇,周瑜做事不会留下后患。
“黄枪逃脱,其余人等伏诛。”
“黄腔?”孙权没听清,怎么三国就有开黄腔这事儿了?
“是,黄枪。”周瑜依旧很认真,在竹简上指给孙权看,“黄祖的幺子。”
孙权恍然大悟。黄祖可真能给儿子起个名字。
“我已命人追捕。”周瑜说。
“不必急,豺狗早晚是要出来觅食的。”孙权说。
“我可不希望你成为食物。”
“怎么知道是我不是他?”孙权晃了晃手中的竹简,“他今年不过才十七。”
“轻敌是兵家大忌,你忘了策兄十七的时候已经纵横江东了。”
“知道了,”孙权不耐烦的说,“这么唠叨会老得很快的。”
“以后出行不可大意,多带侍卫。”周瑜嘱咐。
“好了,”孙权快速转移话题,“有件事情要问你,子布给我上了个折子,是关于进位吴王的事情,你怎么看?”
“这个折子应该不是子布一个人给你上的,不然你不会想要对此征求意见。”
“正是,孔明和士元也有相同的折子送到,今天早上我甚至还收到襄阳元直的奏请,说的都是这件事。”孙权道,“袁公路的事情虽然过去十多年了,但称王之事还需谨慎。”
“称王不比称帝,你也不是昔日袁公路。现在我吴国与曹魏沿江分治半壁江山,以我之意,可行。”
称王可并不是对外宣称一下就可以的。即便尚未天下太平,该有的仪式也一样都不能少。册立,授玺,告天,祭祀。一方面是宣示威仪,另一方面也有宣扬国力之强震慑地方的意思。这些林林总总准备下来,也很花时间。
孙权对这些事情,基本属于既不感兴趣,也不了解,全权交给了张昭负责。等到张昭安排好向她汇报的时候,孙权小小的汗了一把。择选黄道吉日什么的自不用说,册立用的宝册和印玺也准备得很妥当,只是这告天祭祀的地点让人很发愁,那是在建业城东边的钟山上。
所谓钟山,就是后世的紫金山,山势如龙盘,算是个风水不错的地方。只是,钟山海拔448公尺,祭天的地方便在钟山山顶。听起来这448公尺真不算高,泰山可是有一千五百多米呢。可是,如果加上那天穿着的繁琐吉服的重量,和越来越热的天气,实在很让人头疼。当初看到吉服的制式时,孙权尚觉得不错,玄色金彩衮龙袍里外三袭,很有威仪。可那时她以为是在桂宫祭天,要是早知道要爬钟山就该让人做得轻薄短小才对。虽然后者也完全没有实现的可能。
孙权到钟山视察祭坛的准备工作时,仰望山巅,默默的哀叹了一下。回到桂宫,她向练师问道:“你说该怎样才能不去钟山祭天呢?”
练师“咦”了一声,没听明白主公的意思。
孙权自己想想也不大可能,索性既来之则安之了。
到了要祭天的那一日,孙权才发现自己实在是够笨的,这山又没人让她自己爬,一旁早就准备好了八人抬的辇。不过,此时的钟山可不比后世修了中山陵的紫金山那样台阶一磴一蹬清楚分明,现在山间嵌在泥土里的青石板可没有那么稳固,八人抬的轿辇斜着上去,怎么看危险系数都很大。
她刚想说“不忍劳民”要自己爬,一旁的从人悄悄暗示她,“主公若不乘,诸位老大人也只能和主公一起登山了。”
武将尚好,这些五六十岁的文臣穿个比鞋面高不了多少的官服爬钟山,实在有点要人命。孙权不得已上了轿辇,心说抬她的人肯定都是精挑细选的,想必也出不了事。
坐辇一路被人抬到山顶,确实要比自己爬山舒服很多,一路上去也很安全。
到了山顶,只见石砌的祭坛高台,四面彩旗招扬。文官着黑色皂衣,戴进贤冠,武官着大红色绛衣,戴赤帻大冠,于左右分立两旁。
孙权立于高台之上祭告上天宣誓称王:
“权以具臣之才,荷上将之任,总督三军,奉辞于外。今臣群僚以为:在昔《虞书》,敦叙九族,庶明励翼;帝王相传,此道不废;周监二代,并建诸姬,实赖晋、郑夹辅之力;高祖龙兴,尊王子弟,大启九国,卒斩诸吕,以安大宗。操恶直丑正,实繁有徒,包藏祸心,篡盗已显;既宗室微弱,帝族无位,斟酌古式,依假权宜:上臣为吴王。辄顺众议,拜受印玺,以崇国威。仰惟爵号,位高宠厚;俯思报效,忧深责重。惊怖惕息,如临于谷。敢不尽力输诚,奖励六师,率齐群义,应天顺时,以宁社稷。”
所谓告天并不是背过这么一段文言文就完事的,一套繁琐的礼制做下来,上点岁数的基本都快站不住了。也就在此时,典礼总算是完事了。不止是老臣们盼到了头,作为主角的孙权也舒了口气:可是完了,这衣服冠冕要压死她了。
即便再沉再热,孙权也得端正的将这身衣服穿回去。好在下山的路依旧不用她走,此时不免庆幸起来幸好是让人抬上来的,不然下去的时候没有坐辇不是要累死了?
然而事情往往都是发生在精神放松的时候。
轿辇要滑下山之前毫无预兆。走在外侧的一个轿夫滑倒,坐辇外倾,孙权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身体就向外摔下去。在摔下去的那一刻,她脑中闪过无数个念头,包括“我不是这么死的”,“不是应该活到七十岁吗?”,“难道就这么摔死了?”。
但事实就是她宽大的衣摆擦过涯边的树枝,在枝桠上结下一条条玄色的纹路,那些被树枝勾住的布条,如死亡前的黑暗划破她面前的景象。身体不受控制的向下坠落,400米要坠多久?这就是孙权此时的想法。山上惊悚的面孔一个个掠过,大喊着“主公!”的声音此起彼伏,但这丝毫改变不了她即将摔死的事实。
突然!一道赤色直追而来!
周瑜自山崖上跳了下来,向她伸出手,单手揽住她的腰身,一脚蹬上在树干之上,借力腾空!另一只手抓住上方稍平整的一块地面上的树枝,他手臂使力一荡,两人便落在这处土台子上。
“没事吧?”周瑜扶住她,从头打量到脚。
孙权惊魂未定,两眼呆滞的摇了摇头,“没事。”
幸好吉服的件数比较多,她身上只有衣服被划破了,露在外面的脸和手上有几道树枝的细微擦伤。
周瑜看过之后也放下心,“别怕,没事了。”他向上面喊道:“主公无事,准备绳梯放下来!”
两人站的台子距刚才落下来的地方不太远,大概有七八米的样子。
上面的人听说孙权没事,可真是大大的松了一口气。此时孙权身死,吴国内乱,他们哪个能活命,哪个要见阎王可就不好说了,搞不好最后就被曹操一锅端了。可即便这样,在危机关头敢舍身跳下来救她的,也只有周瑜一人。
在上面忙着取绳梯的时候,孙权的情绪渐渐平复下来。周瑜为抓住她,那纵身一跃倒伤得更重一些,不过好在都是皮肉伤,并不碍事。
梯子很快被搬来,总得来说还算有惊无险。
孙权上来的时候已经能开玩笑说:“看来老天觉得我坐轿辇是对他不敬,一定要让我下来走路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