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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练师初见小姐,尚香巧言身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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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上忘情,其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世说新语·伤逝》
这一夜说短不短,说长不长,两人谈古论今,话也投机。夜至深更,周瑜叫了两个侍女过来伺候。那两个女子相貌周正,年不过十五六,少言寡语,没有需要时只是靠墙乖顺得跪坐着。从她们倒茶烧水的手上可以看出,是练过功夫的。
“义兄才来巴丘,就能找到这等人物。”孙权对周瑜说。
周瑜招那二人到近前来,两女跪在孙权面前。周瑜让其中一人抬起头来,问孙权道:“看与你像也不像?你身上这身衣服就是她的。”
即便光线暗淡看不清楚,也能见出女子眉梢眼角与孙权像了五分。孙权诧异之中,不知周瑜何意。
周瑜道:“这是策兄为你挑选的侍女,一共六人,出身皆是无依孤苦,这已训练两年有余,会些拳脚功夫。策兄知道你生气,怕你不肯回去,又担心你一人在外不安全,刚才特意送来的。这两个机灵些,学得快,就被策兄带出来见识,还有四个现在吴郡。”他又对那两个侍女说道:“你们还不向郡主报上姓名?”
“奴家艳春,叩见郡主。”与孙权肖象的女孩子说。
“奴家练师,叩见郡主。”另一个女孩子说。
“她们知道……!”孙权多少有些惊诧。
“为的就是近身服侍你,自然知道。”周瑜说,“放心吧,策兄千挑万选,她们是不会说出去的,咳咳。”他低咳两声,眉尖蹙起,像是咳声牵动了痛处。
“义兄,你怎么咳嗽了?”
周瑜淡笑言道:“没什么,天气凉受了点风。”
孙权忙把身上披的衣服拿下来给周瑜披上,却被拒绝了。
“你披着吧,我没事,夜深露重,女孩子不能受凉。”周瑜说。
“义兄脸色很不好,并不像是受风寒的样子,别是之前毒箭的关系,让我把脉看看。”孙权伸手说道。
周瑜却起身避开,“我累了,要去客房睡了,你也早点休息吧。”
“义兄!等一下!”
“什么事?”
“你和大哥是不是有事瞒我?”
“哪有什么事瞒你,之前就这事没有告诉你,现在你不也知道了。”周瑜指了练师和艳春说。
“那请义兄坐下,让我诊脉。”孙权坚持。
“真的没什么事,之前受了点小伤,你不必担心。”
孙权道:“还请义兄坐下吧,这世间没用不透风的墙,义兄即便现在瞒我,我早晚也会知道,与其从别人之口让我得知,不如此时义兄告与我。”
周瑜终是坐下,伸出了手,任孙权诊断。一边看她脉诊,周瑜一边说道:“之前在庐陵受了点伤,伤口已愈,只是创处不好。”
孙权搭上他的手腕,忽的恍然大悟,小声问道:“大哥刚才说了,我们为什么吵架吗?”
“没有细说。”
“嗯。”孙权轻轻的应了一声。大哥到底还是考虑女孩子的颜面,没有直接对周瑜言明。孙权抬起头来对他说道:“之前医官可还说了什么?”
“再没说什么。”周瑜说。
“真的没说什么?”
“你看出了什么?”周瑜态度平和。
孙权不相信医官什么都没有说,若是医官没说,大哥就不可能那样阻止她。若是说了,不可能孙策知道,而周瑜不自知。尽管她这样笃定,却不敢告诉他,所谓“那点伤”已经损伤到他的肺络,若不慎重恐怕年不过十载。
“没什么,”孙权还是选择了这个答案,“义兄,能让我留在巴丘为你治伤吗?正如医官所言,那患处确实不好。”
“和策兄回去吧,”周瑜说,“你的才能不应该浪费在这些事上。”
“可我当初学医,就是为了……!再说,义兄不是说让我跟在你身边学习行军布阵吗?”
周瑜眼眸柔和似水,看进她的心底,“你先在巴丘留几日,好好想想为什么不能留在我身边。若是你定要留下,也想想你要面对的是什么。”
次日一早,周瑜让人备下马车,亲自送她回孙策住处。
孙权自己的衣服没干,身上仍然穿着女装,练师和艳春一边一个扶着,倒真像是大家小姐。
“大人。”
孙权朝着突然而至的声音回过头,是一个有倾城之容的女孩子,算及年龄恐怕还要比她小几岁。
“婉儿,这么早就起来了。”周瑜过去牵起她的手,对孙权说,“这是乔氏,和策兄的新夫人是姐妹。”
小乔福身,抬起头来对孙权说:“你又是谁?是大人的妻吗?”她是妾室,对周瑜不能称夫君,只能口称大人。
小乔比大乔略活泼些,但说起话来也是细声细语。她有着标准江南女子的秀美容颜,白净的皮肤,一双眼睛灵动俏媚,黑黑亮亮。与张氏相比,小乔才是能与周瑜相匹配的人。
听小乔问话的时候,孙权突然想起一事,于是对小乔说道:“我叫孙尚香,是孙伯符的妹妹,昨儿我二哥跑来这叨扰周大哥,我来找他回去。”她声线平和,清澈如水,倒难辨雌雄。
“原来是小姑。”小乔又拜了拜,抬头左右看去,“那二公子呢?”
孙权道:“二哥跑得快,先上车了。”
“我送二公子回去,你不用等我吃饭了,”周瑜身量比她高很多,低下头像是对着一个孩子,“先回去吧,早上风凉。”
小乔攥着他的衣襟,“大人不要光顾着忙,也要注意身体,大夫说大人要好好休息呢。”
“我知道了,你先去吧。”周瑜温言说道。
孙策看到一身女装的孙权,自己先愣住了,倒忘了之前是想和她道歉,还是想和她说明昨晚的事。
“策兄。”周瑜提醒了一句。
好在房内没有旁人,孙策痴痴傻傻的样子没有被别人看去。孙策道:“就是没想到权穿上女装会这么好看。”
“哪有你这么说自己妹妹的。”周瑜说道。
“哦,也是。”孙策挠了挠头,又抓了抓腿,“那个,权,昨天晚上我不该对你凶,所以,那个……”
“哥,我知道了。”孙权低着头,“我知道你让我回吴郡的原因了。”
孙策吃惊的看向周瑜,嘴巴一开一合,无声的在说:“你和她说了?她和你说什么了?”
原本猜到了七分的周瑜,在看到孙策的反应之后,已经十成十的肯定了。他对孙策说道:“让泉儿自己想想吧。”
“可是……”孙策指了周瑜,又指孙权,“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瑜,你怎么能……?不是,可……”
“这儿留给泉儿,我们出去说。”周瑜对他说。
“等一下!”孙权突然喊道。
两个男人同时定住了脚步,齐齐看向她。
“大哥,义兄,请等一下。”孙权平复了声音,“我知道我不该问,就应该当做什么都不知道。可是,我很想知道,义兄,昨晚的事情,你都知道了,是不是?”
周瑜道:“我猜到了。”
“那么,你……对我……”孙权没有问出口的勇气。
“策兄是为了你好。”周瑜说。
“我是问你的想法。”孙权直视着他的眼睛,身体因为紧张而颤抖。
“我和策兄一样,一直视你如亲妹。”周瑜回答。
失望,绝望,而后眼泪夺眶而出。她匆忙起身,要离开这个地方、这两个人。可太过匆忙,人却被女装长出的裤脚绊住,扑跌在地上。一时形象、面子,什么都没了。孙权索性趴在地上大哭。
“权……”孙策想上前扶她,又不知道该不该扶,一时手足无措。
周瑜对孙策说道:“让我和她谈谈,吴郡还有事,你先回去,过几天我亲自送她回去。”
孙策也别无他法,“也好,她……罢了,就托与你了。”
“我知道轻重,不会害她。”周瑜说。
出去送走了孙策,周瑜没有急着回房里。孙权一个人在屋内哭累了,又不想出去见人,在屋内坐着坐着就倚在案边睡着。
周瑜处理完诸项事务回来,见到孙权的睡颜,笑叹一声。
早上出来时,她用周瑜的簪子挽住的头发,此时已经散了,发簪落在案上,头发散乱的披泻下来。她枕着胳膊,身子斜靠在案上,脸上有两道明显的泪痕,倒像个花猫一样。
江东的三月天已经有渐暖的迹象,可也经不起这样衣着单薄的倚案而睡。这间不大的宅子,是孙策在巴丘临时落脚的地方,既没有像样的规制,也找不到换洗的衣物。周瑜只能脱下自己的外袍给她盖上。
自从在庐陵受伤以后,他就有些畏寒,因此到了三月还是在直裾外加了衣袍。也是如此,才有东西给孙权盖上御寒。
孙权一夜没睡,一觉醒来已是下午。
周瑜安静的坐在边上,手中在擦着贴身的长剑。
孙权抬眼看到他,有些尴尬,又躲无可躲,只能规矩的坐好。可以那种别扭的姿势睡了那么久,腿上手上都是酸麻,刚要坐正就歪歪扭扭的朝案上倒去。要不是周瑜手疾眼快扶住她,眼看孙权的脑袋就要以自由落体的速度和坚硬的木板来个亲密接触。
周瑜动作太快,扯到胸前的伤口,暗中大痛,可面上却看不出一点迹象。他缓缓的放了手,在孙权对面的席上坐稳。
“有话还是要说明白,”周瑜说,“难道你以后能再不见我了?”
孙权别过头不说话,出神间想起自己的头发散乱,有意无意的理了理。
“我让策兄带婉儿一起回吴郡了。”周瑜说了一句无关的话。
孙权却抬起了头。
周瑜又道:“只有我一个人留在巴丘,这里你一个熟人都没有,你想怎样都行,也可以搬到我府上去住。”
孙权搞不懂周瑜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策兄想的是,如此这般,你十年后该怎么办,会不会比现在更难过。”周瑜说,“我知道你都懂,可是身在当下,即便是懂,你也走不出来。”
孙权有些迷糊,总觉得这些话不该周瑜来说。她也迷迷糊糊的问道:“如果大哥让你娶我,你会娶我吗?”
“会。”周瑜的回答没有任何迟疑。
“为什么?”
“娶妻是为了传宗接代,策兄有此美意,愿意亲上加亲,我也不会拒绝。”周瑜说,“可你甘愿在深闺里吗?甘愿于相夫教子吗?你不该被困在那种地方。自小我和策兄就认为你可以成大事,凡成大事者必不耽于儿女私情。”
“可,如果我想要的就是这些呢?就是相夫教子,夫唱妇随呢?”
周瑜自始至终,温和相劝,“你觉得值得吗?我记得幼时你和我说,困于深闺,哪有这样谈古论今来得有趣。现在你不再这样想了?”
“我只是想……”我只是想和你在一起。孙权的话没有说出来,是因为她忽然间明白了。在这样一个时代,没有所谓爱情,存在的只有婚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男一女,不过是为了繁衍后代,后继有人。如周瑜这样的公子出身,是不会对爱情有任何想法的,他心中有的是杀伐,是谋略,是天下。
想到此,孙权顿觉勇气倍增,就像是对一个不懂英文的人说“I love you”一样,她目不转睛的对着周瑜说道:“义兄,我喜欢你,我想和你在一起,不是困在深闺里等你归来,而是和你在一起。”
周瑜没有吃惊,没有反对,平和的对她说道:“可以,但你诊过脉,已经知道了吧?”
“知道,大哥就是因为这样才反对的,但是安知尽人事不能逆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