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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暮春三月,风雨如晦 ...


  •   秦素素死于京师风雨飘摇的暮春。

      那一天,仙乐坊外起了一阵不大不小的风,风吹起对面林记酒馆的幌子,一晃一晃的乱了人的心神,路上行人匆匆,片刻间便是满城风云,空气里有浓郁的酒香飘散,混着仙乐坊应有的脂粉气息。
      以及,死亡的味道。

      就算所有的人都会忘记,宫十三也依旧不会忘记秦素素。
      她曾是仙乐坊的头牌,京师人尽皆知的花魁娘子。
      而宫十三,曾是秦素素身边的一个小丫鬟,花了百两银子,从一个人贩子手中买来的。

      而如今,宫十三已经不是宫十三,而是曾被秦素素一直束之高阁的一只胭脂盒子,素瓷,莲心。
      没有名字,不知来历,更不知去处,唯一知道的,是现在这个身体的主人,叫做宫十三。

      一袭白衣,宫十三素着一张脸坐在秦素素曾经坐过的镜奁前,镜中的人,正是豆蔻年华,远山眉,横秋波,虽是不及秦素素,但胜在年轻,皮肤细腻的几乎能掐出水来,她伸出手忍不住的捏捏,手感不错,几乎爱不释手了。
      这镜中的人,并不陌生。

      秦素素死的那一天,就是镜中的这个人跪在边上哭成个泪人,声声喊着要誓死追随而去。
      这人的确是个妙人,生就白白的一张皮相,只可惜年纪轻轻的死于非命,而当时,把这一切看在眼里的它,对宫十三口中的誓死追随很是不能理解,更何况她死了秦素素也不可能活过来。
      而它,只是一只被秦素素束之高阁的胭脂瓷,本就不是人,何来的感情,又何来的生离死别。

      不过这些都已经不再重要,如今,细细的抬眼对着镜子里的人,宫十三浅浅一笑,说:“从今以后,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门外有人喧哗,声音不大,宫十三却也听得真切。
      想来这地方也不能多呆,毕竟这身子身为女子,仙乐坊这等风月场所,还是早早的走了才好。
      窗外,月色正明。

      宫十三站起身来,趁着夜色,走的悄无声息。
      回头,最后一眼,望见的是仙乐坊门口迎风招展的轻纱曼舞,以及红的招摇的三个大字,仙乐坊。
      这一眼望去,就是整整五年。

      五年呵。
      想起五年前,那是个什么样的日子呢,风雪飘摇?

      对了,漫天风雪的京师,一家小小的客栈,当年的那只胭脂瓷,就是在那里遇见了那个小小的人,它生平的第一个主人,秦素素,那个时候的秦素素还是个小姑娘,衣衫褴褛,形容狼狈。
      可是在她死的时候,就已经是名扬京师的花魁娘子。
      真是,物是人非,事事休。

      可是宫十三记得它,记得秦素素,不管她死去多久,就算是再没有会想起京师曾有个叫做秦素素的花魁,她也会记得她。
      就像她死前的那一刻。
      也更不会忘记,那只绘着水墨莲花的胭脂盒子。
      那是它最初的模样,在它还没有成为宫十三以前。

      五年前。
      回想起来,便是一只秘色胭脂盒,青瓷白底,之上,水墨莲花,一色晕开,朵朵开得妖艳。
      它曾是胭脂盒,身在青楼。

      它记得一双粗糙的手,上面布满皱纹,风烛残年一般蜿蜒着错落的青筋,就是那样的一双手,将它从无边的黑暗里带了出来。

      如果可以选择的话。

      怎么说呢,如果可以让它从新选择的话,它绝不会选这样的一双手来做它最初的形状,作为一培治瓷的土,它幻想那种纤细洁白骨节分明的手,那样的手做出来的胭脂盒光洁清韵,细腻的如处子的唇。
      可是它没得选择。

      从来只有被选择的命,然后被捏成各种各样形状的瓷器,胭脂盒,花瓶,笔洗,杯盏碗碟,甚至于是死人入殓用的葬器。
      那便是它最初的形状,一个小巧的做工甚至谈不上精细的胭脂盒,表面粗糙,甚至可以用手触摸到原料的质地。

      但是,它的身上却又美丽的图案,这多少让它感到有些安慰,成就它的那个人虽不精于做瓷器却画的一手好画,尤其是莲花。
      它的身上便有着这样的一朵花,因着这朵花它轻易地赢来了大片目光的青睐,它在它们的手上辗转反复,听着它们的细语,以及对那花的赞美。

      那是一朵盛开到极致的水墨莲花,盛开在它的身上,粗糙的表面因了这盛开的花,竟也有几分妖娆。
      它的第一个买家,便是这青楼里的老鸨,她们都叫她妈妈,毕恭毕敬,不敢造次,私下里却对它恨极,恨不得拆吃入腹。

      而它的第一个买家却不是它的主人,它的主人叫素素,秦素素。
      这里的人都叫她素素姐,外面的人称她为秦姑娘,狐狸精,亦或者骚货,贱人。

      她一直留着这只胭脂瓷,留着它,却不用它,每日夜深人静的时候偷偷拿出来,然后再悄悄收起来,更多的时候,是将它放在水里用心的洗,一遍又一遍,似是要生生洗去一层皮。
      然后它看到她眼里的泪,晶莹的,宛若清晨草上的露珠,落下来滴在它的身上,灼痛每一寸的粗糙。

      秦素素从不用这只胭脂瓷调胭脂,却给了这只胭脂瓷她的眼泪,咸腥的,灼热的泪。
      如此说来,这只瓷是古往今来第一个尝到眼泪味道的胭脂盒,绝无仅有。
      一般女子的胭脂盒,总是盛满了胭脂,粉白,殷红,盛满了,慢慢的调和,直到颜色变成一片红晕,细细的染到脸上,立刻明艳了一城春色。
      可是它竟从未有过。

      它从未尝过胭脂调和时划过身体的声音,一次也没有,而事实上在它跟了秦素素以后,竟是从不曾碰过胭脂,秦素素每日都临镜画眉上妆,对着镜子细细的画,眉头额角,从不落下,却是从来不用这只胭脂瓷。

      秦素素的梳妆台上,大大小小摆着各种各样的胭脂盒,上乘的质地,细腻的纹理,滑润的手感,常常是羡慕了一干姐妹,她们看着它的梳妆盒,却也只有艳羡的份儿,只因秦素素是这仙乐坊的花魁,锦衣玉食荣华富贵手到擒来的京师第一名妓。
      而她们不过只是泛泛之辈,触不到秦素素光鲜的衣角。
      可是秦素素从来不笑,除了应酬那些恩客之外,她是冰冷的,清淡的,甚至,是孤傲的。

      京城里有传言,有道是,莫道不消魂,一夜值千金。
      歌谣有唱,素颜一片冰肌骨,知是瑶仙疑似魅。
      这些溢于言表的赞美,若用在别人身上,当时作为一只胭脂瓷的它是委实不信,可是,用在秦素素身上,它倒觉得毫不为过,不是因为她是它第一个接触的主子,而是因为秦素素的确是美,美到让人心生敬畏,美到不似这人间应有。

      可是,秦素素却从来不笑。
      京师鼎鼎有名的花魁,仙乐坊里独树一帜的头牌,顶着这样的头衔,秦素素却是极其冷淡的,对待任何人,任何事,都是一脸的从容淡泊,不喜不悲。
      仅有的一次,看见她笑,是在那一年的冬月。

      天降大雪,寒彻入骨,也就是在那一天,作为胭脂瓷的它被一双手拿起,丢下二两钱,宣告了归属权。
      二两钱,那是它所有的价值。
      不过二两。
      细细想来,真是可悲,忍不得便是一把辛酸泪。

      拿起它的是一双女人的手,皮肤有岁月的痕迹,但那一张脸保养的珠圆玉润,上等的珍珠玉颜膏,几千两一盒,普通人家的女子万是用不起。
      那人的身上有着烟花柳巷的气味,酒色财气一样不少,它暗松一口气,跟了个好人家,以后便是胭脂蜜粉也绝不会粗劣,端的是上等的货色。

      可是不。

      下一刻,等那双手攥着它到了阴暗的角落,便有浓重而旖旎的味道席卷而来,淹没它的整个口鼻。
      那绝不是胭脂纯香的味道,反倒是说不出的绮丽,粗糙的颗粒,摩擦着它从未接触事物的内壁,沙粒一般的磨合。
      后来的它也才终于知道,那是迷香。

      买下它的那个半老徐娘是个老鸨,掌管着京都最有名的那家仙乐坊。
      那老鸨便是用这样的手段,将那时的秦素素拖进了一个无底又黑暗的深渊。

      那时的秦素素不过十一二岁,也许十三岁,小女孩儿家的年龄不是一眼就能看出,清亮的眸子里还是青稚的模样,它拿一把胡琴,在人声喧闹的小酒馆里唱小曲儿,声音青嫩,却出奇的婉转,如黄莺出谷,泉眼无声惜细流。

      它被捧着送到了秦素素的面前,有个声音诱惑着它:“小姑娘,这是今冬从胡地新进贡的胭脂,别处买不到的,要不要试试看。”
      秦素素的眼中露出心之向往的神色,却迟疑,迟迟的不肯伸过手来。

      “不收你钱的,来,试试看。”声音继续诱惑着,似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它一身的素瓷清莲,静静地躺在那把声音的手上,外面的风雪侵袭进来,它看到小女孩儿的身体忍不住的轻轻颤抖,唯有那双眼睛却是出其不意的清亮,不染纤尘。

      秦素素笑起来,清亮的眼睛弯起来,眉角飞扬,她真是个美人,尽管那时的它并非阅人无数,却也觉得那一晚的秦素素美得缥缈,她的美里有种叫做惊心动魄的东西,而这种东西最是致命。
      那是它第一次看见秦素素笑,也是笑的最美的一次,并且十分清楚地知道,那时的她就已经是倾国倾城模样。
      不然也不会被老鸨盯上。
      这样的美人坯子,老鸨自是不会轻易撒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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