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被字》佟晓璋

64、【岳父】

　　纪敏行把颜妍交给颜妈妈，颜妍却不放心地回头喊他：“纪敏行……”

　　“我没事的。”纪敏行微笑着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眼神，一转身对立在台阶上的颜爸爸说：“伯父，我是颜妍的男朋友，和您聊几句，可以吗？”

　　颜爸爸似乎余怒未消，皱了一下眉毛，打量着纪敏行说：“这是我们的家事。”

　　纪敏行却说：“我要跟您聊的，不只是颜妍的事，还关于当年……”说到这里，他也顿了一下，“关于当年您早逝的儿子。”

　　一提到死去的颜俊，小院子里其余的三个人都是一愣。颜妈妈攥着颜妍的手不由紧了一下，颜妍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要说什么，可颜爸爸已经开了口：“好，你跟我出去谈。”

　　纪敏行跟着颜爸爸出了小院的大门，颜妍不放心地想要跟出去，纪敏行的后脑上似乎长了眼睛，几乎是立刻回头告诉她：“在家里陪着伯母，我们一会就回来。”

　　颜妍只好停下来，一回头看到妈妈疑惑的眼神，不由低头先吞了口口水。颜妈妈犹豫了一下才问：“小妍，你那个男朋友，他和小俊的事还有关系？”

　　“不！”颜妍几乎是立刻就否认，顿了一下又说，“我哥……当年的肇事者不是他。”

　　“那他怎么说……”

　　“他……”颜妍犹豫了一会，还是把事情的始末原原本本告诉了妈妈。颜妈妈听完，只觉得心里突突直跳，当年失去儿子的痛楚经过了那么多年的沉淀，如今旧事重提，就仿佛那结痂的伤口被人再次揭开，仍旧痛的鲜血淋漓。

　　颜妍看到妈妈脸色雪白，心里也是一阵难过，她环住妈妈的肩膀安慰：“过去那么久了，你别太难过了。”

　　颜妈妈一开口，却先叹了口气，无奈地摇着头说：“你怎么偏偏遇上他？”

　　颜妍低着头，“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

　　看到女儿泫然欲泣的样子，颜妈妈忍不住又是一阵心疼，她像小时候那样摸了摸女儿的头发，慈爱地说：“妈知道你在乎你哥哥。”她知道，她当然知道，当年颜妍能为了颜俊的事几年不回家，可现在，她居然可以原谅那个给钱的人，还跟他在一起，所以，她应当是爱惨了那个男人吧……

　　妈妈若有所思的模样让颜妍有些心虚，毕竟纪敏行亏欠她的家庭，亏欠过她的哥哥。可是她本能地想要为他辩解，嗫嚅着说：“妈，其实当年的事，也不能全怪纪敏行，我爸爸他也……”

　　颜妈妈知道她想说什么，她是想说，是她的爸爸要了他的钱。于是问：“小妍，你还怪你爸爸呢？”

　　“我不是怪他。”既然话已经说到这里，颜妍也不想再逃避什么。她抿了抿嘴唇，索性把话都讲清楚，接着问：“我只是到现在都不明白，他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要接受那五十万？当年我们连肇事者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连一句道歉的话都没有收到，爸爸怎么能那么潦草地结束那件事？就为了五十万吗？”

　　颜妈妈却把头低下去，似乎想掩饰什么，她说：“你爸爸不是那样的人。”

　　“那他为什么要做那样的事？”

　　“他……”颜妈妈的嘴唇哆嗦着，“其实都怪我……”

　　颜妍疑惑地盯着妈妈的眼睛，“和你有什么关系？我知道，家里的事情一直是爸爸决定……”

　　“怪我身体不争气！”颜妈妈隐忍的泪水终于流出来，她说，“当年出了你哥哥的事，你爸爸已经很伤心了。他本来是一定要找到肇事者讨个说法的，可是偏偏，我又检查出了宫颈癌……”

　　宫颈癌？颜妍的眼睛一下子瞪得老大，讶异地问：“你……你得了癌症？”

　　颜妍惊惧地抓住了妈妈的手，颜妈妈却勉强笑了笑，“别怕，小妍，我的病发现的早，现在做过手术，已经没事了。”

　　当初失去了儿子，颜妈妈晕倒过好几次，身上也常常觉得不舒服。她以为只是难过，可颜爸爸坚持带她到医院检查，竟然就查出了宫颈癌。因为发现的早，手术做的及时，所以并没有生命危险。经过这几年的调养休息，现在已经康复了。

　　颜妍仍然担心地问：“手术？我怎么都不知道？”

　　颜妈妈说：“本来出了你哥哥的事，你就受了那么重的打击，如果再让你知道我得了那种病，你还肯去上学吗？”

　　“所以，你们就瞒着我？”颜妍心里掠过一阵惊痛，她一直以为，这几年以来只有她一个人在受着委屈，却原来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她的母亲也一直忍受着折磨。为了不让她担心，为了不让她愧疚，她竟然从不曾提起过。

　　另一个念头突然清晰起来，仿佛一柄锋利的小刀割开了五年以来的某个执念。她有些艰难地问：“我爸爸接受他们的钱，也是为了你的病？”

　　颜妈妈无声点了点头，“正军他，他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那后来呢？后来你康复了，你们怎么也不告诉我当年的事？”颜妍的声音也带着哭腔，“妈，你们就让我这么误会？”

　　颜妈妈还是叹气，“你爸的脾气你还不知道吗？我劝了他多少回，让他去你们学校找你，他就是不肯去。”

　　母女两个说着话，颜妈妈突然又想起什么，岔开话来问：“小妍，那个纪敏行……”一提起他来，颜妍倒先一低头，颜妈妈马上斟酌了语气才又说：“妈妈对他没有别的意思，也不是要干涉你的感情，我只是想问问，你们，你们发展到什么地步了？”

　　“我们……”颜妍犹豫着，虽然很害羞，但还是老实承认，“我现在住在他那里。”

　　“这么说，你是决定了，决定了一辈子跟着他？”

　　颜妍没有说话，只是坚定地点了点头。

　　“好吧。”颜妈妈也只好点头，“我是只希望你能好好的，就是不知道你爸……”

　　两个人在院子里站了好一会，天色已经渐渐暗下来，暮色四合，周围的树木都在暗影里迎风摇曳，仿佛颜妍的一颗心，在晚风里彷徨不定。颜爸爸和纪敏行终于回来，颜妍一眼看到他嘴角的乌青，再一偏头，看到父亲眼角的湿痕。

　　从小到大，她从没见父亲哭过。哪怕是当初没有了哥哥，他也只是一个人闷在房间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烟。而现在……看着他脸上深深的皱纹和鬓边的白发，她忽然心酸得厉害，站在那里喊了一声：“爸！”

　　颜爸爸却仿佛愣了一下，刚才听纪敏行说话，他知道女儿这些年受了不少委屈，这时候听见她动情地喊他“爸爸”，嘴角抽搐了一下，才有些别扭地对妻子说：“你好不容易把她盼回来了，怎么一直让她在院子里站着？从北京大老远赶回来，也不知道路上坐了多久的车。”

　　颜妈妈一听，知道这是已经低了头，于是笑呵呵地将颜妍向房间里推，“快去歇会吧，你爸爸都心疼了。”

　　“爸爸。”颜妍又喊了一声，却站在那里不肯动。她抿了抿嘴唇，仿佛下了什么决心，终于抬腿跑过去，一下子扑进父亲怀里，哭着说：“这些年……我妈都告诉我了。爸，是我对不起你们！”

　　颜爸爸的身子一僵，隔了好一会才敢伸手拍着女儿的后背。他用力眨了几下眼睛把眼泪逼回去，声音里却藏不住哽咽，“傻孩子，你回来了就好！是爸爸不对，爸爸没本事，当年对不住你死去的哥哥，更对不住你！这些年，是我让你受委屈了！”

　　一个男人，要靠儿子的命换来的钱给妻子治病，这在他看来，简直是耻辱。所以当初那么生气地把女儿赶出门，所以这些年一直执拗地不去把女儿找回来，他与其说是生气，不如说是心虚。他觉得自己没本事，没本事保护自己的老婆儿女，所以不敢面对自己的女儿罢了。

　　“不是！不是！”颜妍在父亲的怀里用力摇头，“是我不懂事，是我让你们难过了！”

　　颜妈妈看他们那样子，只觉得又心酸又安慰。这么多年过去，他们一家人终于又能在一起了。她抽了下鼻子过去把两个人拉开，勉强笑着说：“看看你们，咱们一家子好容易团聚，怎么倒哭起来了。人家小纪还看着呢，别丢人，快一起进屋去，啊。”

　　一听妻子提起“小纪”，颜爸爸抬手将女儿松开，却马上脸色一变，回头对纪敏行冷冷地说：“你要说的话也说完了，现在可以走了，我们家不留外人过夜。”

　　他们果然谈得不好，颜妍拉了拉父亲的衣角，“爸爸……”

　　“别为他说好话！”颜爸爸嗔了一句，似乎觉得语气有点重，又接着说，“你才刚回来，先进去歇着，别管那么多。”

　　“可是……”

　　颜妍还想说什么，纪敏行却对她摇了摇头，抬手比划了个打电话的手势。见她不再出声，这才对颜爸爸说：“那我先走了，明天我再过来看您和伯母。”

　　颜爸爸却连头不抬，一边拉着颜妍往房间里去，一边头也不回地甩下一句：“不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