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曲》妖妖子

51、第五十一卷

　　秦陌湮一直坐在椅子里,屋子里安静的出奇,只有逐鹿与国色并排立着,隐约的,往事一幕一幕的从眼前流过,江南青楼里他与她的初遇,有多少次他与她并肩而行,有多少次她在他面前转过身去.锦衣华服,金玉玲珑,在那些虚华的外表下到底是两个人怎样的错行.
　　秦陌湮沉默,低下头去沉默,他听得到刀剑的声音,他知道她就在外面,可是他始终沉默.终于在他听到有人隐约说了一声江南的时候,他突然站起身来,站起身来向外冲出.
　　或许还有办法,或许还有办法能保住她,那一刻他是真的想放弃手里握到的一切只要保住她,他什么都不要了,带着这个冲动的想法他向断崖奔去,而他最后看到的,却是那个在悬崖边如惊鸿一瞥的身影.
　　他站在那里,脚步不能再挪动半分,他的眼里只闪过了那道胭脂色的影子,如刹那间绽放的昙华,充盈了他的眼.然后深深的跌入悬崖下如一只折了翅膀的鸟儿.
　　他还记得她抬头对他说,临渊一跃,若是能投身那片云海,羽化成蝶,那倒是好事.
　　他全身的血液都冰冷了起来,像是埋身于冰雪之中,痛得撕心裂肺,他就这样眼睁睁的看着她从他身边离去.所有的冲动在那一刻冷淡了下去,他怔怔的看着自己的手,喃喃的说道,我是真的……想放弃一切保住她的……么.
　　一种不知道是窃喜还是悲伤的情感涌上了心头,他是该窃喜她的离去让他不用再面对江山美人的抉择,还是在因为失去她而苦痛.他不是不爱她,他是真的爱慕着她,如果能在同游江南时向她说明爱慕,在她的心还没有离他而去时说出,那么他们之间能有一个好的结局罢.
　　太上忘情,太上忘情,如果真的能做到太上忘情,那么他就不会再觉得痛苦吧.为什么他的心底还是有那么一点的温情和爱恋,为什么相爱非要是两个人同时道明.
　　他听到自己的心底发出一阵软弱的叹息,她死了.
　　直到现在这一刻,我们所做的事情里,到底有什么是对的.舒柔不知道楚云飞爱不爱她而被嘲笑,那么我们呢,我们到底有多爱慕对方,那爱慕在心里占据的是怎样的一个位置,我们,真的知道吗.

　　从悬崖底刮起的寒风像是从身体中穿透而出,上官慕薇在纵身一跃之后便感到了急速的下坠,她知道她现在就身在白云缭绕之中,耳边是呼啸的风声,产生了飞翔的错觉.头顶上是蔚蓝得让人窒息的天,江南碧的毒已经完全发作,她觉得自己的内脏血液在燃烧,在剧痛中她的眼前弥漫着一片青碧色的光芒,在那光中她仿佛又回到了江南,回到了盛开的垂丝海棠树下,那些少年和少女又回来了,一个一个的向她转过身来,叫着她的名字,胭离,胭离.龙,岚央,卫祈,笙默,薇迟,他们又都站在了垂丝海棠树下,听着华莲的琴,对她微笑着.
　　又回去了,又倒回到那曾经年少的岁月里,在所有的痛苦还没有出现的时候,她又回去了.
　　在那些面容之后,在那花树下还站着一个背对着她的身影,她认得那个背影,那是她从年少时就记得的背影.最后他也慢慢回过身来,淡淡的看着她,然后他忽然笑了,温柔的微笑着,那是倦初,那是倦初的脸,他终于转过身来又对她温柔的笑着,胭离.
　　她突然热泪盈眶忍不住痛哭.
　　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偏偏又会想起那时候的事情.
　　咆哮的风像是刮进了血液里,她终于能从对倦初偏执的爱慕里脱出身来,她不肯随倦初去死,却为了秦陌湮而甘愿落得如斯境地,说到底她真正爱慕的人或许就是秦陌湮.那是她能为自己的思慕所做的最后一点事情,她终于能像其他人一样站在盛开的花树下,在林间肆意奔跑追逐,回到了年少寂静而旖旎的岁月里.地老也好,天荒也罢,再于她无关.那道光慢慢的熄灭了,接着便是轰的一声巨响,上官慕薇眼前彻底陷入了永无的黑暗之中.
　　不知道江南浓密的翠绿水草,是否已长上水边泊着的渡船,漫过江边眺望的人的眼睛.

　　从万丈的悬崖上跳下去生还的可能本就无几,上官慕薇却偏偏还要服下剧毒,或许是她自己都害怕突然反悔.各派人虽然逼死了她,却未能从她身上讨得半点好处,燕蹁迁他们在悬崖上观望了一阵,终于是悻悻的散去.太阳从白云间升了起来,人中之凰最后却是落得了个这样啼笑皆非的下场.秦陌湮知道从此以后江湖中不再会有人中麟凤的传言,凤凰已经飞走了,只有一个人中之龙尚在人世.
　　——这便是最好的结局么,秦陌湮喃喃的说道,缓缓走上断崖边,望着脚下的云海不禁问道,这便是真的离我而去了.
　　若我离去,那便真的是后会无期.
　　为什么我的这双手,挽留不住你.为什么最后会是这样一个结局.
　　身后传来一个轻而温柔的叹息声,原来是柳碧,他温柔的面容上没有再带着笑,拢着手慢慢走了过来,这是我方才从悬崖边拣到的东西,是从上官小姐的身上掉落下来的,他示意秦陌湮伸手,然后把一个闪着黯绿色光芒的珠子放到了他的手里,现在我把它还给秦庄主.说完他便又是一声叹息,然后转身离去.
　　那是上官慕薇耳朵上的夜光珠,他送给她的东西,他还记得她低头戴上这对耳环时的模样,现在这个会在黑暗中发出光的珠子却是躺在了他的手心——只要我的眼睛没有瞎,黄泉碧落,我终会找到你.谁的眼泪还是滚烫的,在手心里凝固.
　　——这点光真的是太微弱,微弱到你在黄泉下找不到我.

　　天下群豪便是在那天散去,盟约结成,暮合山庄庄主秦陌湮握逐鹿为盟主,柳碧也在那一天带着柳困烟回了碧云宫,这场盛事已经过去,他也没必要再留在万剑庄.秦陌湮在被沈天留下后于阁中长谈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便也动身返回暮合山庄.
　　只是有一样东西他没办法再带回去,上官慕薇的尸骨,永远的葬在了横翠顶的万丈悬崖下,连想把她运回江南都不可能.秦陌湮知道这何其的可笑,她出生在江南生长在江南,最后却抛骨在这样一个寒僻而清冷的地方.她的离去,连最后的一点念想都不留给他,连抚尸垂泪的机会都不给他.
　　倘若真的有来生的话,她又怎么能回到那个开满垂丝海棠花,水气弥漫烟雨霏霏的江南,他又怎么能在无数抱着画卷站在垂柳下的女子中辨出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