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曲》妖妖子

25、第二十五卷

　　离杭州不远时运河也跟着多了起来,从临河的酒肆上便可望见河上往来如织的轻舟画舫,多是富庶人家的公子小姐出游览景,岸边垂柳拂水,宛如一幅画卷.
　　而酒肆里的人的眼睛,现在却齐齐望着一只悬着黄纱金铃的画舫,这画舫本已富丽,而他们望着的却不是画舫,而是船上的一对年轻男女.
　　女子身着白衣,正站在船头挽着被风吹乱的发髻,手里执着支海珠簪子,远远的就能看见她的眉眼,眼如明珠,眉如新柳,教人一看眼再不能移开眼去.
　　女子回头望向身后,画舫中一个年轻男子一低头穿过黄纱也走到了船头,男子的脸上总是在微微的笑着,海棠红的锦缎衣裳仿佛要夺了岸边垂柳的颜色,在这个场景里鲜明起来.
　　不只是酒肆里的人,连岸边石桥或是同在河上的都目不转睛的望着画舫上的两人,女子的容貌尚能用倾国倾城来形容,那个男子的容貌若用倾国倾城则苍白无力了些,少年的英气和女子般的纤媚风流同生在了他的身上,在这桃红柳绿草长莺飞的南方,这样的女子和男子本身就已带上了烟雨般的朦胧和出尘.
　　公子,小姐,这前面就是杭州了.画舫上的船夫在船尾说道.这个船夫亦不过三十,看体格甚是健硕,手掌粗大,据他自己说他已以撑渡为生多年,在这两个男女掷金买下画舫时他就毛遂自荐的上前,想来是看出了他们都是富庶人家,身上极有银子可赚.
　　他口中的公子小姐自然就是秦陌湮和上官慕薇,秦陌湮走到船头站定,江南最是好,有多少恃才傲世的文人骚客终老在江南,有多少年少轻狂的剑士刀客在江南做着一夜成名如花美眷的浮生梦,能不忆江南?这话我到现在才有几分的明白.
　　上官慕薇已经挽好了头发,闻言微微一笑抬起头来,江南虽好,没有铁马金戈只有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终也不过是黄梁一梦,还有太多失传的离奇往事,到底还是哀婉的多些.
　　若我有来生,还是愿生在江南,秦陌湮笑道,北方多是铁马金戈,江南却多是相思柔情,我若有来生,愿生做青衣如水的寻常男子,慕薇你定会是个抱着画卷站在江南垂柳下的温柔女子.到那个时候,就算我从你身边经过,你也不会记得我是谁.
　　到那个时候,我抱着画卷与你交肩而过,甚至不会多看你一眼,微笑着从你旁边走过去,我们之间,曾共同经历的血雨腥风,铁血征战就真的像一个关于前世今生的梦,成为一次云淡风轻的诀别.
　　我只要个寻常无奇的人生,若不能让我站到颠峰,我就退而只要一个不算太差的来世,只要不让我受世事的倾轧,再诅咒怨恨命运的无常,就足够.我不想再用一人之力来扭转命运的齿轮,太累,累到连叹息都发不出声来.
　　庄主这个要求,上官慕薇淡淡的微笑,实在是太苛刻了.
　　秦陌湮也笑,是啊,的确是太苛刻.

　　夜晚的时候正好是当地的灯节,远远的能看到岸上的街市灯火辉煌,极是热闹.每年这个时节都有灯节,倒也和上元灯节有几分相似,公子小姐若是不上去看看,倒也是可惜了,船夫这么说道.
　　秦陌湮转过身去问上官慕薇,上官慕薇点头说了好,秦陌湮便让船夫把船靠了岸,搭了跳板,让船夫在原处候着便和上官慕薇上了岸.
　　虽说是小镇,但灯市上却是人来人往,来看花灯的多半是年轻的男女,还有不少男女买了河灯在岸边堤上放了河灯.听灯市上的老板说这是当地的风俗,若是男女相互有意就在灯节这日来岸边放河灯,求神明保佑能和对方长相斯守.老板倒是极力说服秦陌湮也买一盏河灯,我看公子和你身边的小姐是初来此地,公子何不也买一盏灯,神明定会保佑你和那位小姐长相斯守,今生不离.
　　上官慕薇见那老板一时也不会放秦陌湮走,也就没有再管他自己先去了别处,远处河堤上能看到有很多男女在放灯,河面上光彩一片.
　　上官慕薇慢慢的看过去,在暮合山庄时华莲也偶尔许他们在上元那天去街市上看花灯,那时灯市上的人比现在还要多,熙熙攘攘车水马龙.还是少年的他们被眼前明艳的花灯吸引,有的站在摊子前看老板绘灯,有的则提着买的灯在人来人往的街市里穿来穿去.每盏灯上绘的花不尽相同,有的是牡丹有的是栀子,还有些上面绘的是人物或者山水风光.薄薄的丝绢被绷紧在竹蔑做的灯骨上,里面放上一支蜡烛,老板用笔蘸了颜料在绢上绘好了画,点了蜡烛就成了少年手里提着的花灯.
　　薇迟生得最美,那个老板送了她一盏牡丹花灯,人比花艳,薇迟微笑着的样子比那灯上栩栩如生的牡丹花还要美几分.胭离拉着倦初给他看自己买的灯,倦初微笑着,真漂亮的灯.他的眼却不是在看着胭离,他始终看着的是那个提着牡丹花灯温柔明媚的薇迟.胭离虽然也生得很美,但她的美在薇迟的面前显得黯然失色,薇迟的一笑一颦都极尽了温柔妩媚,浅笑春山.
　　当胭离也已经是倾国倾城的女子,她的心不再如年少那般浮躁倔强时,那些当年提着花灯在人群里跑来跑去的少年们,现在又在哪里.
　　他们也在水边放了河灯,各自向神明许下了愿望,每个人都低头很安静的许了愿,河面上灯华璀璨照亮了少年们的脸.胭离许愿的时候偷偷望着倦初的脸,她看着自己的那盏莲花河灯随着水波向江心飘去,和其他的灯靠在了一起,最终模糊在一片光彩之中.
　　时间不早了,还是回山庄吧.卫祈,龙,倦初先站起身来,岚央拉着卫祈的手也站起来,薇迟微笑,好.胭离还惦记着自己的河灯,最后走的时候回身望了一眼,结果看到远处的柳树下站着一个少年的身影,是笙默,他正把一盏河灯狠狠的摔在地上用力的踩着,边踩边冷笑着象是在嘲笑着什么.他踩的那么的用力,仿佛对这个河灯有莫深的怨恨,连胭离都感觉到了疯狂和恶毒的意味.胭离,是龙在叫她,你在看什么?她迅速的回过头来微笑,没什么,我在看我放的河灯.她转过身去,不再去看那个少年,重新跑向那些少年.
　　走吧,我们回去,龙.

　　灯市上除了花灯还有替人画像的摊子,那个老板叫住了上官慕薇,那位小姐,要不要画像,五文钱一幅,小姐你生得那么美,要不要画一幅.
　　上官慕薇走到那个摊子前,老板你可会据着我描述的样子作画?
　　可以,可以,那老板点头说道,不知道小姐要我画的是什么样子的人,
　　上官慕薇低头想了一下,是一个男子,生得很温柔.老板提起笔接着问道,还有呢.还有……她还想再说下去时却突然怔住了,半天再没有了声音,老板落下的笔停在了半空,他抬头看着摊子前的女子,小姐,怎么了,你怎么哭了.
　　在热闹的灯市里,在那个画像的摊子前,那个有些清冷寂寞的锦衣女子突然流下泪来,眼泪灼灼的流过脸颊.老板慌忙放笔上前询问,小姐你是怎么了.上官慕薇伸手摸着自己的脸,低下眼来微笑,没什么,好象是被灯火熏到了眼睛.
　　她是真的在哭,她突然发现自己已经再说不出更多的形容来,一个男子,生得很温柔,还有呢,还有他的眉是怎样的,他的眼是怎样的,他的唇,他的脸,她是真的想不起来了,而她一直以为自己能记一辈子.一瞬间她的难过铺天盖地,心像是窒了息,她微微笑了一下,挥了挥手,还是算了,不必了.
　　刚走了几步,上官慕薇听到街市上有人在叫她的名字,她一转身,在那光华灿烂的街市尽头,在那车水马龙的繁华景象里,远远站着一个绯红锦衣的年轻男子,提着海棠花灯挡在脸前,那人把花灯放下来,灯后露出秦陌湮明媚的笑颜,那明媚的一笑,黯尽了灯火璀璨,喧闹声响,天地万物都黯然失色,他提着灯慢慢的走过来.
　　我还是说不过那个卖花灯的老板,没办法才从他那里买下了这盏灯,好看吗?
　　暮合山庄的秦庄主也有说不过人的时候,上官慕薇轻声笑了起来,说出去可是要折损了秦庄主的面子.
　　秦陌湮亦笑,纵我再能言善辩也有技不如人的时候,如果我不买那个老板怕是能和我讲上一天一夜,我看这盏灯很漂亮,就买下来算了.给你吧,你不是还没有买花灯吗.他把灯递给上官慕薇,灯上绘的倒很像我们那日见的海棠.
　　上官慕薇接过灯来,用手轻拨灯罩,时间也不早了,庄主还是回船上去吧,船夫怕是已经等得久了.
　　好,秦陌湮微笑,走吧.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满春衫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