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曲》妖妖子

17、第十七卷

　　推开大门的一瞬间,大风骤起,呻吟弥漫,血腥肆溢,利器与血肉摩擦的割裂声犹在耳旁,妖娆的桃花跌落在血污之中,午后微暖的日光正好,映照在残肢遍布的断月山庄,玉帛年轻的脸上有一种沉浸在杀戮中的快感,杀,杀,杀.
　　暮合山庄华莲手下的那些少年和少女成名于那场在吟月楼里的屠杀,这六个人各执着利剑在一夜间杀光了吟月楼所有的宾客.红莲庄的庄主本在那天设宴吟月楼款待好友庆祝孩子满月,就是这些从暮合山庄里倾巢而出的少年少女让吟月楼变成了一座死楼.杀,杀,杀,屠杀让他们的心感受到了一种重未有过的癫狂,也就是这场屠杀令整个江湖震惊,进而记住了他们的名字,胭离,薇迟,岚守,卫祈,龙,倦初还有笙默.那是他们第一次在一起杀那么多的人,最后一个年迈的妇人抱着那个刚满月的孩子抱着年少的胭离的脚苦苦哀求,胭离手里国色上温热的血滴到那个孩子的脸上,孩子突然的哭泣起来,胭离和其他的少年互相望了一眼,慢慢的扬起手来,然后滚烫的血溅了她一身.
　　那一年,胭离十三岁.
　　杀,杀,杀,回身相望,自己已经不再是那个扬起国色的少女,原来时间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

　　沿着两壁挂着青铜灯的石阶向下走,阴暗狭窄的石道因为潮湿而不断渗出水来,空气里弥漫着潮腐的味道,玉帛不自禁的皱了皱眉,这股味道倒是像极了吹雪楼,这里是断月山庄的地牢,被活捉的断月山庄的弟子或是家眷就关在这地牢里,听候处置.
　　玉帛抱着剑从积满水的地面踏过去,蚊虫鼠蚁都极多,不透风而闷热异常.地牢里守着的人见到玉帛纷纷行礼,见过玉帛姑娘.
　　玉帛点了点头,副庄主差我来点点人头的.
　　好,守卫听说玉帛是来点人头,立刻提了盏青铜灯在前面引路,带着她下了地牢.一进地牢一股闷湿之气扑面而来,玉帛并不怎么喜欢这股味道,这和她少年时所呆过的地牢以及吹雪楼都太过相似,她挥手驱散了些扑面而来的恶臭和潮湿,一转过石阶就听到人的呻吟和哀号声,正是从地牢里传出来的.
　　从左至右,四十间牢房里满满的关着人,都是些被生擒活捉的断月山庄弟子,但凡受了伤只剩下半口气的,连地牢都不用关,直接杀了了事.其中还有庄中的女眷,也被关在了一起,这些女眷想是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场面,害怕的抱在一起不住的痛哭.被生擒的男子有的坐着,大约也是知道了自己生死难保,面色死灰一言不发,还有些性烈的,血红着眼抱着牢栅破口大骂,骂的都是秦陌湮与上官慕薇等人,玉帛冷笑,这些人明知道死期将至,还要破口大骂逞口舌之快,真是些愚蠢至极的莽夫.
　　守卫引着玉帛从最左边的牢房开始看起,把灯提高了好照亮牢里的人的脸,都抬起脸来让玉帛姑娘看过,守卫大声的呵斥道.
　　有的人麻木的或站或坐,有的人却不住的往别人身后躲着,有的更直接的背过身去,守卫呵斥了数声都不见效用,正要发作时,却被玉帛制止了,转头吩咐道,那些往别人身后躲闪的,都拖出去杀了,一个都不用留下.还有那些背过身去的,既然你们这么有骨气,那我就成全你们,也拖出去杀了.
　　是,立刻有弟子上来拖人,一个接着一个的拖出去在转角处杀了,惨叫一声接着一声,那些女眷越发的恐慌起来,就连里面有些男子都忍不住手脚发抖.
　　玉帛接着看过去,伸手点着其中的一些人,这几个也杀了,还有这几个,眼睛里的恶毒是不是太过明显了,玉帛冷笑道,就算想杀我们也不用这么表露出来罢,学乖了既不避也不躲,莫非还想学忍辱负重替你的庄主报仇不成,杀了!!
　　杀人的惨叫声一直没有间断过,有的人已经受不了这个声音在死亡的恐惧下神志崩溃,语无伦次的大叫着挥舞着手,玉帛淡淡的看了他一眼,眼角一挑,这个人也一并拖出去吧,居然被吓成了这样.
　　玉帛这样说着,冷不防先前一直破口大骂的一个汉子趁她分神一伸手掌向她抓来,竟是练的外家掌力,带着风声破空抓来,恨不能在玉帛身上抓出个洞.玉帛一惊一放手里的剑,剑立刻顺着手向下滑去,在地上一点,玉帛借着那一点力一个翻身避开了这一抓,但腰上系着的玫瑰玉璜却被他一把扯断,在地上滑了几下.
　　玉帛的剑因为那一点,竟在地上戳出道不浅的印来一一可见那把情缱到底锋利到了何等程度.玉帛小姐没事吧,守卫连忙上前询问.
　　不碍事,玉帛冷笑着说道,这时地牢里不少人齐声喝了一句,好.汉子吐了口痰,悻悻的说道,居然让你避得快,不然连你这婊子的心都抓出来.
　　玉帛眼望着她,突然就笑了起来,露出了两颗尖利的虎牙,她一挥手挥出一剑,直刺那人的心脏处,由下斜向上挑,登时那个大汉惨叫一声抱着心口在地下来回的翻滚,其声音异常惨烈.玉帛挥出的那一剑本已中了他的心脏,因是由下而上手段狠毒异常,这种死法要使人痛苦十倍以上,玉帛甜美的笑着,这下,看是谁的心脏被抓出来了.
　　凡是出声了的都杀了,玉帛已经失了耐心的吩咐道,这么多人不可能都带回山庄,女眷中若是重要些人物的家眷就杀了以免留后患,无甚要紧的就卖掉换成银两.她低头找着那个掉在地上的玉璜,先前她瞥见那个玉璜滑进了最右边那个牢房的牢栅里,于是她便走了过去.
　　最右边的牢房里只关着一个人,相比其他的的确是空了太多,关着的是一个年轻的男子,身上还穿着大红的喜服,只是衣上有几处破了,染上了血,头上戴着的玉冠也斜了,看上去颓丧而邋遢.
　　这就是杨烟,毕烈云的弟子,守卫对玉帛说道,他被宋桥公子一剑废了右手,后来被我们生擒关在了这里.
　　哦?玉帛说道,你就是今天婚宴上的新郎官?先前玉帛倒没有怎么注意这个叫做杨烟的男子,一门心思只用来对付毕烈云手里的断月刀.你是毕烈云的弟子,看起来毕烈云倒也不怎么疼你呵,被宋桥一剑废去了手,也不怎么样么.
　　男子抬头看了她一眼,他的面上已经血污凌乱,长得倒是英俊,若是他干干净净的定也能得不少女子的倾慕,只可惜现在他神情落魄潦倒,两眼通红,大抵大家子弟都有些自尊和傲骨,落得如斯境地,他更是比常人要痛苦的吧.
　　师傅陨命,师妹被杀,而他这个新郎官却被废去了一手变成了阶下囚,命运真是同他开了个巨大的玩笑,他还穿着喜服,头上还戴着玉冠,断月山庄却沦为他人蹄下物,任人蹂躏,这真是个讽刺.
　　一低眼,玉帛看见他的脚边正是她掉的玫瑰玉璜,开门,我要进去.玉帛吩咐道,守卫立刻替她开了门,玉帛低身走了进去,杨烟抬头看她,她也不避,一直走到他身边停下,弯下身来去拣他脚边的玉璜.
　　就在她弯腰去拣的片刻间,杨烟曲膝击向玉帛的膝盖,左手却顺势去抢玉帛手里抱着的剑,谁知玉帛不退也不避,竟任着他抢着自己手的情缱,杨烟的右手已废,连抬都抬不起来,只能用左手持剑.玉帛慢慢的拣起玉璜,再慢慢的直起腰来,冷冷的看着他,又露出那少年一般的笑容.杨烟手里握着剑,痴痴愣愣的僵在那里,看看手里的剑,再看看自己已经被废了的右手,突然丢了剑跪倒在地痛哭起来.
　　一一他的右手已经废了,而他又不会左手挥剑,他拿着玉帛的剑就像拿着小孩子的木头玩具,发挥不了任何的作用,他右手被废,失了武功,而他拿着剑却什么都做不了一一为师傅师妹报仇,夺回断月山庄,就连自杀,他都没有没有这个勇气.他终于还是被自己的自尊和傲气给击倒了,性情中的懦弱再这个时候冒出了头来,玉帛又从地上拣起了剑,慢慢的收回鞘中,把玉璜重新系好在腰上,玉璜珑璁清脆的声响,在这个残叫和呻吟此起彼伏的处所,显得分外的不合时宜.
　　上官慕薇就站在外面,淡淡的微笑着,我这一路过来外面堆了不少的尸体,看来是杀了不少的人.
　　见过副庄主,玉帛屈身行礼,是我吩咐下去的.
　　留下些看能不能收归山庄所用,总还是有些用处的,上官慕薇说道,比如说当死卒,虽然不可能重用,但他们身上,也还能有利用价值的.至于那个杨烟,你怎么看.
　　我只觉得他可怜,玉帛说道,如若换做了是我……她说到这里突然顿了一顿,接着说道,这换做不了我的,每个人命不同,有不同的活法.
　　是啊,上官慕薇微微笑道,每个人命不同,你那么想不过是自增烦恼,这里就交由你与宋桥处置,明日我便要同庄主返庄,从庄外请来的大夫起不了什么大作用,走个过场而已,庄主的伤势,势必不能拖下去.
　　是,玉帛应道,那么这个杨烟,她眼睛瞥向身后牢房里关着的杨烟,要怎么处置的好.
　　他?上官慕薇望了眼那个仍跪倒在地上失声痛苦的男子,轻声说道,杀了算了吧,我与庄主,实在是没有力气去面对五年或是十年后又一个从仇恨里爬回来的复仇者,我不想再多费些心力.
　　他现在已和死没有什么两样,玉帛冷冷的看着他,就算我让他把剑抢去,他也什么都干不了,原先我还以为他还能拿着剑自我了断,只是没有想到,他竟懦弱得连这点认知都没有.
　　一个人若是因为懦弱而不愿去死,若是给了他机会,他定然会找你来报复,上官慕薇转身挥了挥手,明天金栖楼就会过来整点这庄里的财物,你去发帖告知江北与毕烈云有些交往的,毕烈云和毕镜歌的尸首在我们手上,若是他们想要回去下葬,三日内用十万两来赎,超过了半刻,就把这父女两的尸首都丢出去喂狗.我们可没有那么好的心性等着他们.
　　玉帛点头,属下这就去办.
　　你去吧,上官慕薇说道,我先回庄主那里去了.

　　还未走到秦陌湮的房间就远远听到断续的咳嗽声,上官慕薇低低的皱眉,房门外守着不少人,见到副庄主都跪下行礼,上官初薇一挥手让他们起来,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秦陌湮正躺在塌上让大夫检查伤口,从庄外请来的大夫似乎没有见过这种阵势,手一直在抖,连说话也分外小心.秦陌湮已全然没有先前的气势,斜靠在塌上,断断续续的咳嗽起来.
　　上官慕薇走过去,在秦陌湮的塌旁站定,等大夫诊完才开口问到,庄主情况怎么样.
　　回上官庄主,秦庄主的伤深及心脉,伤口太深,淤血积压,脉象散乱,大夫抖抖缩缩的说道,上官副庄主还是另请得名医的好,老夫医术浅薄,怕反误了秦庄主的伤势.
　　上官慕薇看着秦陌湮,轻声说到,劳烦大夫,下去接了诊金就可以走了.
　　好,好,大夫如得大赦般连忙退下.上官慕薇突然叫住了他,大夫,如果他日有人问起秦庄主的病情,不知你要如何回答.
　　那大夫低头想了片刻,似乎是不敢乱说话,秦陌湮笑出声来,大夫把今日对慕薇所说的话再复述一遍便是,大夫在害怕什么,怕慕薇杀了你吗.
　　是,是,小人定当把今日的话牢牢记下,不敢有半分闪失,请庄主放心.
　　眼见大夫退下出去,关上了房门,秦陌湮抬起眼睛,即使面无血色,他的眼神依然骄傲,他抬手用绢帕擦去了嘴角的血迹,微笑着看着上官慕薇,我说的没错吧,一切真的就如我所预料的这般,分毫没有差池.
　　上官慕薇没有回话,只是看着他手里的绢帕,秦陌湮不自觉的又开始咳嗽起来,扎紧的伤口渐渐渗出血来.上官慕薇静静的看着,过了半天才低下眼,轻声叹息,你还是先顾惜着自己的好,拿自己的命来做筹码,你也真是舍得.
　　秦陌湮抬起头来,似笑非笑,这出苦肉计或许只有我才能使的出来,我就是要那些所谓主持公道的人难都发不出来.不过话说回来,秦陌湮看着上官慕薇,你真是下得了狠手,就偏了我的心脉那么一点,还那么深.原来被冷铁刺中的感觉是这样的,先前并没有知觉,然后慢慢的,痛得撕心裂肺.
　　是你先疯了,然后我再和你一样发了疯,现在你终于如愿以偿,上官慕薇轻声说,我让玉帛派人保护那个大夫,想是不会有失.很快今天的事情就会传遍江湖,连同你的伤势,比起什么名医,那个普通大夫的话说出来更为可信,这就是你的如意算盘吧.
　　这就好,秦陌湮轻咳了下,看来我这一翻设计是没有落了空,那个毕烈云怕是现在在黄泉下恨我恨得不行吧.
　　一一这根本就是秦陌湮一手导演出来的苦肉计,谁都会认为整个事情的导火索就是毕镜歌把秦陌湮刺成重伤的那一刀,可是他们忽略了一个问题,秦陌湮纵使再身手不济,他所练的云附衣也是堪称绝学的轻功身法,况且以他的心性而言,防范毕镜歌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就算秦陌湮有意演出苦肉计,他怎么算定毕镜歌一定会刺出那一刀,那么他炸死那么多断月山庄的人马攻入断月山庄就无根无据,这本身就是一个颇精巧的连环,断了一环,这出计就整个的落了空.
　　于是上官慕薇扮演了毕镜歌的角色,接起了那一环,在绣楼里点起迷香的并不是毕镜歌,而是上官慕薇,上官慕薇在那个时候掳走了毕镜歌,自那个时候毕镜歌就已经是个死人,上官慕薇换了她的嫁衣,让醒来后前来寻毕镜歌的丫鬟见着了她的背影,整个断月山庄里只有毕镜歌才会穿着嫁衣,宽袍华服和繁复凤冠下有谁会注意到那并不是毕镜歌?秦陌湮手里寒光一闪,那个背影应声倒地,谁会看出里面的端倪?
　　这本来就是一个并不十分高明却十足疯狂的计划,秦陌湮拿自己的血肉之躯开了个玩笑,他要堵住悠悠之口,这样的玩笑,或许只有秦陌湮才开得出.他究竟有多信任这个女子,连命都感交到她的手里.
　　毕烈云说的好,你那么费心算计做出的清白样子是要给谁看,不是给江湖中人看,只为了四皇子,你无法不忌惮他,要动断月山庄,第一个发难的就是他.你既要依附他又要处处和他斗,真的是太不值得.
　　如果可以我也不想,只是我也没有办法.如果不这么做过几天你就会看到朝廷的军马踏平了暮合山庄,那个时候我就真的是回天无术了.
　　上官慕薇没有再说话,过了许久她才轻声说道,你先休息吧,明天就回暮合山庄,这里的事情有宋桥处置.
　　好,秦陌湮侧卧在榻上,过了一会,似想起了什么,他叫住正要离开的上官慕薇,慕薇,他像是想要说什么,但是沉吟了许久,没有什么了,你出去吧,他轻轻微笑.
　　上官慕薇停了一下,什么都没有说,反手合上房门,再没有任何声音.
　　房门轻轻的合上,黄昏的夕阳低低的落下去,空气里弥散出暧昧的气息,门外的脚步渐渐行远,像是有一些如蛛网尘埃的东西,开始缓缓的往下掉落,掉落.
　　那些年少无知时候信手刻在桌角的字句,在数十年后,在桌上积满了厚厚的灰尘和蛛网,什么都变得灰蒙蒙之后,有一天,你再用衣袖拂开那些尘埃,再看到那些已经斑驳的扭曲字迹,突然想起曾经黄发垂髫的自己,趴在桌角努力的举着刻刀,划着一个又一个字.岁月真的是不能回首的东西,一回首,就要伤断肠,你的眼泪突然就这样流下来,堵着嘴无声的哭起来.
　　那些思念和爱慕,在唇舌间被生生掐断的时候,就如那些桌角上刻下的字,不能说,说不出,当他们都垂垂老去的时候,再触及那心上的荒芜,该都是会老泪纵横的吧.
　　叹千声,泪纵横,只为当年的一场风情不解,抱恨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