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黑暗的河流上》森林唱游

388、总第364章

　　（三百六十四）
　　“有时候真的很羡慕你们摄影师，可以用自己的技术让春天以其他方式停留下来。”千叶微笑着说。她顿了一下，“不过，一个人的青春，就没办法了。哪怕留下了影像，第二年的那个人，也不会是现在的这一个了。”

　　“为什么这样想呢？你才24岁，”清川澈怔了一下，“用老套的话说，就是人生才刚开始呢。”
　　“我不是在说我自己……是突然想到了别人的一些事。”千叶忙解释说。她这时的确是想到了清川梓和有末清明的过去：在遥远的二十多年前，他们不也一样有过美好的青春吗？可是，到今天呢？

　　“是吗？”清川澈听她这么一说，没来由地心头一动，“也不必这么伤感……就我看来，怎样的人生，都是值得的。”他的确是这样想的，所以，虽然他一直认为，自己的人生从一出世那一刻开始就注定了残缺，不过，他也的确感谢母亲生下了他。

　　“你说得对。我想，就算变得不再年轻了，每个人的青春，大概还是会以某一种形式延续下去吧。”
　　“我也这样想。一个人不可能突然就成了一个连自己也不认识的、面目可憎的成年人，”清川澈暗暗呼了口气，“千叶小姐，谢谢你。今晚，本来我的心情并不好，和你说了这些话后，觉得舒服多了。”

　　“哪里……我还担心会浪费你的时间呢，”千叶听他这么说，也觉得松了口气，“好了，不耽误你了。――清川君，晚安。”
　　“千叶小姐，”清川澈听出她就要挂断电话了，终于忍不住说，“如果有时间的话，我是说如果……可以一起出去坐坐吗？或者，也可以一起去看看北海道的春天……春天里，就是青青的麦田也是很美的。”

　　千叶怔了一下，她心里是想着要尽量离清川澈远一点儿，不仅因为对方的复杂身世，更因为除了他本人之外，几乎周围所有的人都告诉过她，他一直都对她抱有极深好感，而她，并不想在他们之间造成什么误会进而伤害对方也伤害自己，所以，对于这样的邀请，她确实有必要慎重对待，甚至是婉言拒绝。

　　但她的困难是，她已经决定了要负起一个知情者的责任，也就是说，如果可能的话，一定要帮到他，所以，她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好啊……清川君，谢谢你。”
　　“那么，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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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挂了电话之后，清川澈回到屋内，他坐在书桌前沉吟了好一会儿，终于又拿起了电话：“山下羽，是我。”
　　“清川澈，这么晚找我，有什么事？”山下羽在电话里语速极快地说，“我正在赶稿呢，可没时间做你的爱情顾问。何况，我看你也没什么机会了吧？对方可是MIT的理工精英，而且，又比你年轻得多。”

　　“谁要和你说这些了？”清川澈又好气又好笑说，“我是想你帮我做一件事。”
　　“就会找我帮忙……”山下羽轻轻“哼”了一声，“你什么时候帮过我了？”

　　“我没帮过你？上周日是谁逼我去北海道大学的？还不是有人说要为自己的宝贝弟弟拍一些有纪念意义的好照片，我才不得已去的，否则……”话虽这么说，清川澈心里其实是有些惭愧的，因为山下羽说的是实话，尤其是在宁子已经移情别恋了他又不得不保持沉默的特殊时期，那种愧疚感就显得愈发沉重了。

　　“否则什么？莫非没有见到千叶小姐和一个超优秀的男生在一起，你就可以当鸵鸟了？他们至少也认识七八年了……难道对方是不存在的？”
　　“你别这么聪明，又这么恶毒好不好？”清川澈苦笑了一下，“我真的是有求于你。”

　　“算了，谁让我们是死党呢。”山下羽终于停止了对好友的例行毒舌攻击，“你说吧，看我能不能办到。”
　　“我想你帮我留意一下，我不在札幌时，我妈和千叶小姐是不是经常有接触。”

　　“晕倒，清川澈，你是什么人哪，居然这么阴暗，”山下羽故作大惊小怪地说，“连自己的母亲和喜欢的女生都不放过……你到底在想什么呢？你不会是改行做私家侦探了吧？”
　　“没想什么，就是一种直觉……”清川澈沉默了片刻，“我总觉得她们好像常有见面。”

　　“我明白了……你大概是认为你妈会常找千叶小姐聊天，而且，话题都围绕着你，对吧？别自恋了，两个事业心那么重的女人，会不谈理想和社会，就谈你？值得吗？我才不信呢。”
　　“就算真如你所说……山下羽，你一向神通广大，就帮我查查好不好？”

　　“你难道不怕，将来她们知道了你干过这么无聊的事后，鄙视甚至是唾弃你？”
　　“就这一次。”清川澈轻轻呼了口气，“我只是想求证一件事……就够了。”
　　“那你不必等了。”
　　“怎么说？”清川澈有些疑惑地问。

　　“我其实曾不止一次看到你妈和千叶小姐在周六下午从一家咖啡店里走出来，之后她们甚至还一起去逛街什么的。说实话，就我看来，千叶小姐和你妈的关系，与一样是同龄人的宁子或村上相比，可要好多了。”

　　说到这里，山下羽顿了一下，“当然，最初只是无意中碰到罢了，那次我刚好在那附近采访一个人。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妈大概是选千叶小姐做她的心理医生了。不过，也有可能只是因为彼此的个性和气质相近，而成了忘年交。”

　　“我明白了。”清川澈这时的确是明白了，或者说，他终于确定，自己在千叶面前其实是个透明的人。她一定是知道今晚他们母子之间会有一场相当重要的谈话，否则，她也不会突然主动打电话给他。

　　“你妈总会有些隐私吧，她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人倾诉，又有什么不好呢？清川澈，你就别管太多了。”
　　“我知道了……只是随便问问罢了。――我挂了。”

　　“等一下！”山下羽突然想到了什么，“澈，你刚才说想求证一件事……什么事？”
　　“没什么，我那是胡说的。”清川澈说着挂断了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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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周多田俊似乎异常忙碌，只在周四的晚上打了个电话给千叶，要她别忘了明天傍晚一起准时出发。
　　周五下午，一下班，千叶就匆匆赶回公寓，她拿了自己昨晚已经整理好的行李，正要离开房间，突然心念一动，还是把书包里的几本书也塞进了旅行包中，这才关门离开，赶去车站。

　　在楼道里，她遇到了酒井太太，后者见她行色匆匆，于是问：“千叶，又要回东京吗？”
　　“不，我打算去……”千叶迟疑了一下，“富良野。”
　　“哦，是去旅行啊，”酒井太太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微笑着说，“玩得开心点。”

　　“谢谢。我走了。”千叶知道她一定是猜到自己和多田俊一起出行，虽然这是事实，但又的确并非对方想像中的那种发生在恋人之间的浪漫之旅，不过，她显然也没有必要向外人作什么解释，因此，她只是朝酒井太太微微欠了欠身，继续快步离开。

　　等她赶到车站时，多田俊已经先到了。他背着一个旅行包，显目地站在人群里，千叶很快就认出了他：“多田俊！”
　　“你好慢啊，”多田俊看着她疾步走近，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幸好车还没有开走。”

　　“拜托，我已经很赶了，你就别这么挑剔了，行不行？”千叶有些喘气地说，“我可是一下班就回公寓拿行李了。”
　　“走吧。”多田俊轻轻推了推她的右臂，“票我已经买了，不过，只有自由席的了。”

　　“是吗？不过，现在不算是北海道的观光高峰期，应该也能找到座位吧？”千叶跟着他迈步前行，“就是没有，反正再过一个多小时，就会换车了。”
　　多田俊笑了笑：“我想也是。”

　　他们乘的是从札幌经富良野到美瑛的JR列车，先从札幌搭特急到富良野，大约是1小时40分钟的路程；再转搭JR富良野到美瑛，车程大约是40分钟。也就是说，总路程要花2小时以上，因此，等他们到美瑛那里时，大概会是晚上的九点钟左右。

　　果然，或许因为这时已经是傍晚的缘故，他们进入自由席车厢后，很快就找到了座位。坐在他们对面的，是一对像是出门旅行的老年夫妇，约七十来岁的年纪。看着千叶和多田俊坐定后，其中那位穿戴齐整、慈眉祥目的老妇人笑眯眯地问他们：“年轻人，你们也是去富良野吗？”

　　千叶当即微笑着摇了摇头：“不，我们去美瑛。”
　　多田俊在旁边补充了一句：“去探亲。”
　　“这样啊……”那位老妇人轻轻点了点头，“我还以为，你们也是去旅行呢。”她突然有些感慨地说，“年轻真好。”

　　千叶看着他们，心里却想，自己到她这样的年龄时，还未必会有这样的兴致和热情呢……所以，她这时反而有些羡慕对方。
　　至于年轻，谁又没有过年轻的时候呢。

　　“北海道真是个好地方，”那位一直没有说话的老先生望着窗外，像是自言自语地说。
　　这时列车已经渐渐离开了札幌城区，傍晚时分的北海道广袤而辽阔的美丽原野，开始展现在了来自天南海北的旅客面前。

　　“好像常听到来这里旅行的人这样说。”多田俊淡淡地笑了笑，“不过，我也这么觉得。”他侧头望向千叶，“千叶，你呢？”

　　“是啊，”千叶颇以为然地点了点头，也看向窗外，“可惜天就要黑了。记得去年七月的某一天，大概也是这个时间，我从上川乘车回札幌，天还没黑前，列车大都行走在丘陵原野地区，景致真美……熏衣草和其它叫不出名字的花田，一片片地开到天边；还有一望无际的金黄色的麦浪，随风起伏，太壮观了。”

　　“夜晚有夜晚的好处，”那位老先生侧过头来，朝她微微一笑，“小姑娘，看不清时，就用耳朵听吧……有时候，我们用耳朵听到的，会比用眼睛看到的还更接近真实。毕竟，人长了耳朵，可不是光用来听上司的训话和城市里的噪音的。”

　　千叶怔了一下，她正想说什么，多田俊先开口了：“千叶，你听听，这才是真正懂得欣赏大自然的智者说的话。会拍几张麦田的照片，那又算得了什么呢？”
　　千叶听得出来，他又在暗讽清川澈，当下只是瞥了他一眼，没有接他的话。

　　“听你们的口音，似乎也不是本地人吧？”那位老先生突然问。
　　“嗯，我们都是东京人。”千叶回答。她也问，“你们两位呢？”
　　“我们是从熊本过来的。”那位老妇人笑着说。

　　多田俊微微一笑：“那就是从最南边到这儿来的了。”
　　那位老妇人含笑点了点头：“不过，我们可不是为了追逐樱花，今年刚好是我们结婚五十周年纪念。年轻那时，我们过得很艰难，所以，只能到北海道这里蜜月旅行……现在也算是重走当年的路吧。”

　　“金婚纪念吗？”千叶当即睁大了眼睛，“真是难得呢。恭喜两位了。”她这时不无遗憾地想，自己的父母就没有机会过这样的纪念日了。倒是多田俊的父母，应该还很有可能。

　　“的确是很难得。活到我们这样的年龄，就会明白，”那位老妇人轻轻叹了口气，“人生中有些事看起来容易，做起来真难，就比如两个相爱的人在一起生活五十年。年轻那时，我总觉得自己肯定无法忍受他的那些怪癖和行为，会和他分开……结果，还是绑在一起过了半个世纪，连孙子都像你们这么大了。”

　　“我说，老太婆，你和小孩子们说这些干什么？他们的人生才刚开始呢。”那位老先生在一旁有些尴尬地插话了。
　　“说说都不行吗？”那位老妇人横了他一眼，嘟囔着说，“能和你这样的人在一起生活这么久，我是觉得自己够了不起的。”

　　看着像小孩一样拌嘴的两位老人，千叶和多田俊不由相顾一笑。
　　不过，安静下来的时候，望着窗外渐渐变得灰暗模糊的风景，千叶还是忍不住会想，等自己也到那位老妇人那样的年龄时，会有人陪着她一起重游一趟当年新婚旅行的路线吗？当然，对于这时才24岁的她来说，现在就为这个至少要再过半个世纪才能知晓答案的问题伤脑筋，似乎为时过早了。

　　想到这里，她不由回过神来，侧头看了一眼多田俊清俊优美的侧脸。此时此刻，这个比她小四岁的天才在想什么呢？或许，这样的只属于平凡众生的幸福想望，虽然未必就是爱因斯坦所说的“猪栏的理想”，但在他这种注定会有辉煌未来的人眼里，也是微不足道的吧？

　　因此，他最多也只会在享受思考的乐趣之余，出于一个晚辈的礼貌，蜻蜓点水般地表示一下称道，又怎么可能会和她一样觉得羡慕。
　　但如果真是这样，他一直以来固执地停留在她的世界里，又是为了什么呢？难道也只是为了享受思考的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