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黑暗的河流上》森林唱游

328、总第三百二十七章

　　（三百二十七）
　　回到公寓，洗完澡后，千叶坐在书桌前，把今天拍的那些照片传到电脑上看。望着Terrell Grey为她和有末一弥在小樽运河畔拍的那几张合照，她不由陷入了沉思。
　　就在这时，她的电话突然响了，是有末一弥打来的。――看来，他已经回到东京了。

　　“千叶，我是有末一弥，我已经下飞机了。”有末一弥在电话里说。
　　“是吗？太好了……”千叶站起身来，轻步走到窗前，隔着玻璃窗，望着外面灰蒙蒙的札幌夜空，“学长，你一定很累了吧？回去好好休息一下，明天你还要上班呢。”

　　虽然他的声音依旧亲切熟稔，但不知为什么，她又会觉得，如同他现在和她已经被高速的现代交通工具拉开了的距离一样，听起来，显得有些飘渺遥远。
　　与此同时，她也很汗颜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些不着边际的话……可事到如今，除了不痛不痒的问候之外，她还能对有末一弥说什么？

　　“嗯，千叶，我知道了……”有末一弥顿了一下，“你也是。”
　　“好的。”千叶答道。不过，她转念一想，有些话当面不好说，在电话里总会更容易开口一些吧？何况，这是今天最后的机会了，她总该为他们走到今天说些什么，否则，他们之间一直存在的那种暧昧情愫，就算在有末一弥那里已经结束了，在她这里似乎也还没有……可说什么好呢？

　　“那么，千叶……”
　　因为千叶一直沉默着，有末一弥开始觉得有些煎熬，他正想说什么，千叶突然又开口了：“学长，我刚才正在电脑上看今天拍的那些照片……”她暗暗呼了口气，“大都拍得很好。这些年来，因为认识了你的缘故，发生了很多开心的事，很多难忘的事，很多值得记住的事，就比如今天……学长，谢谢你。”

　　“我也是。不过，千叶，你为什么突然说这么郑重的话？好像我们从此不会再见面似的……”有末一弥这时已经走到了机场外面。他伸手拦了一辆出租车，“你还记得昨天晚上，我们在旧道厅外面说的那些话吗？我们有相近的社会理想，如果没有一起去完成的话，这一生岂不是很遗憾？千叶，你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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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的也是……”千叶只得说。她想，或许，在有末一弥眼里，她更像是一个同路人，而不是一个适龄异性，所以，这一趟的北海道之行，于他而言，与其说是去和一个对他心存幻想的女生告别，不如说是去同一位老朋友叙旧……

　　在向对方坦言了自己对于理想异性和幸福成功人生的看法之后，他便轻松地回到了自己的生活里，全然不去想，对方是怎样的立场，听了他的话后，会有怎样的心情……
　　他这么聪明，居然没想过，他的一些言行，足够摧毁另一个人对于未来人生的憧憬。

　　是的，一直以来，在他们之间，处于强势的那一个，都是他，因此，他们所有的话题，大都围绕着他展开，而他，似乎也从来没有想过要认真听一听她的心声：她究竟有多了解他，是不是爱他，想不想和他在一起……
　　大概，也许，可能，或者，有末一弥这一生能给她的，就只有这么多吧。

　　她这时突然想起了21岁那年夏天的某个夜晚，她和多田俊一起去听表弟及川秀一的乐队的演唱会，无意中在观众席里看到有末一弥和一个时尚女生亲密地坐在一起。
　　那时，多田俊曾对她说，像有末一弥这样的男人，事业和地位是他生活中的重中之重，会占他整颗心的70%以上，因此，就算他是真的喜欢她，大概也只能分20-25%的心给她；还有5-10%，恐怕还要分给其他的女人……

　　因为那个时候，她总觉得，从多田俊那里，不太可能听得到比较客观的对于有末一弥的评价，所以，并没怎么放在心上……然而，过了这么多年，经历了这么多事之后，她开始明白了，虽然那时的多田俊还只有17岁，但仍会比如今已经24岁的她，更了解有末一弥。

　　不过，话说回来，她也没什么好遗憾的，毕竟，不管她在有末一弥心里究竟有过怎样的份量，是20-25%，还是5-10%，甚至更少，他总是喜欢过她的，哪怕他从来不曾在她面前承认过……他只是不可能给她、她所期望的那种程度的爱罢了。

　　或许，也正因为如此，他才会认为，从此各走各路，各自出发，去寻找自己想要的人生，是他们最好的选择。
　　如果自欺欺人没有罪的话，她是不是可以这样想：这其实也是有末一弥表达爱的一种方式？或者说，是某些男人表达爱的一种方式？因为，她这一生，遇到的，似乎都是这样的男人。

　　“我该上车了，千叶……”这时，那辆出租车停在了有末一弥身边。他微笑着说，“我们以后再联络。”
　　“好的。――学长，晚安。”
　　“晚安。”有末一弥说着挂断了电话，拉开那辆出租车的车门，坐入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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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挂了电话之后，千叶回到书桌前，望着她刚换上的、以小樽运河为主题的电脑桌面，不由伸出双手轻轻蒙住了自己的脸，与此同时，深深吸了口气。
　　以前，她真的是不太敢去想这样的问题，但已经24岁的她，确实不能再逃避了……

　　是啊，她这一生，遇到的，为什么似乎都是一些最终会选择离开她的人呢？如果，只是有末一弥这样决定的话，她还可以骗自己说，那或许是因为，她并不是他真正需要的那一类女生，而他，也无法给她、她所期望的那种程度的爱，所以……分离在所难免。

　　看来并非如此，看来问题主要还是出在她自己身上，看来她还远不够成熟，因此，既无法给某个人、他所期望的那种程度的爱，也无法成为某个人心目中重要到“没有就不可以的存在” ……

　　虽然说，发现自己只对本人来说至关重要，对于他人则可有可无，是一件很能令她体会到强烈受挫感的事，不过，能够看清自己，哪怕是从来都一无是处，且已经遍体鳞伤的自己，总还是好的……
　　至少，以前的跌倒、摔伤，除了令她觉得疼痛之外，还有其他的价值。

　　她抬起脸来，侧头望着镜中的自己，心想，她才24岁，一直都有很好的学习和反省能力，而且，应该也还有很多的时间，因此，完全可以成长为一个更值得自己、也更值得他人爱的千叶树……她为什么不试一试呢？

　　就算终其一生，她的生命里都只有过客，没有归人，而且，有别人眼里，她还是一个背着有破洞的行囊的旅者，一路上都在丢失自己心爱的东西……难道说，她就该早早地放弃成长为一个更好的千叶树的可能？

　　不，正因为除了她自己，没有人真正需要她，所以，她就更应该严格地要求自己，并加倍地爱自己，给自己机会……也唯有这样，在今后的漫漫时光里，她才有可能找到自己真正需要的人或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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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末一弥坐在出租车里，望着车窗外熟悉的东京街路。昨天晚上的这个时候，他还在千里万里之外的札幌，和千叶相对坐在一家拉面店里……想起白天那时，在小樽城里并肩同游的温馨时光，如今伊人已不在身边，他不由心中一阵恍惚。

　　之前，在即将到达新千岁机场车站的那个时候，当千叶突兀地提起清川宁子，他当即就明白了，那是她想为他们可能会有的、在一起的将来再努力一次的一种方式……不过，还是被他不动声色地化解了。

　　他一直都避免和千叶说到清川宁子，或别的什么女生，因为他始终认为，他和千叶之间，是属于他们自己的世界，这个世界很宽广，但又很狭窄，因此，容不下其他人。
　　也正是基于这样的想法，在人前，他对和千叶有关的话题常常显得很谨慎，甚至于总是讳莫如深……因为那是他的私人领域，所以，不是迫不得已，他绝不会让别人有机会窥视一二。

　　当然，他也绝不会让千叶彻底离开他的生活，所以，刚才，当千叶以一种相当郑重的语气，说那些类似于告别的话时，他也当即不动声色地挡回去了……他怎么可能会让她就这样消失在他的视线里呢？那样的话，那个属于他们俩的世界，岂不是要坍塌了？

　　虽然说，他是真的决定放弃和她在一起的人生了。――既然那样的人生，不能给他们各自想要的东西的话。
　　但这并不等于他不再需要千叶，更不等于他不打算再守护她的人生了。

　　不过，他也明白，这样的心情，如果他自己不说的话，别人是不会知道的……包括千叶。但话说回来，人与人之间，理解固然重要，却并非万能，因此，对于如他这样的实践派来说，与其记挂着对方能否理解，不如试着去相信对方的领悟力，毕竟，只有时间，才是检验一切真理的唯一标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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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这时，他的电话突然响了。有末一弥拿出来一看，是父亲打来的。他轻轻呼了口气之后，接通了电话：“爸爸，晚上好。”
　　“一弥，你这两天上哪去了？虽然你的行动电话是通的，但为什么……”有末清明有些不快地问，“我打了好几次电话去你公寓，都没有人接。”

　　“爸爸，这个周末，我去了一趟外地……”有末一弥顿了一下，“刚回到东京。现在正在回公寓的路上。”
　　“外地？”有末清明沉默了片刻，“是札幌吧？”
　　“是的，爸爸。”

　　有末一弥并没打算对父亲隐瞒自己的行踪，当然，他也不可能会告诉有末清明，自己之所以去札幌，是为了同父异母的弟弟清川澈……现在显然还没到适当的时候。
　　他想，就让父亲以为他是去见千叶好了。

　　不过，这个时候，他又想起了去年深秋就要去札幌的那天晚上。那时，他也是在路上，因为第二天就要去外地了，他拨通了父亲的电话。那一晚，有末清明突然对他说，不打算再干涉他和千叶的交往了……

　　有末清明那时还说，他自己的人生，将来会因为他的选择有怎样的艰辛困苦，他自己都要承担得起……没想到数月之后，却是他自己放弃了千叶，当然，他也要随时准备好自己去承担与这样的选择一起到他生活里来的种种艰难、寂寞和痛苦。

　　“一弥，千叶小姐是个很好的女孩子，你要懂得珍惜……”果然，对于他是为了千叶而去札幌这样的设想，有末清明毫不怀疑，“虽然说，你们将来真的要在一起的话，肯定要经历一些困难和挫折，不过，不管怎样，能厮守在一起，就已经是命运的眷顾了。”

　　有末一弥知道父亲会这样说，除了是出于爱他的心之外，多多少少也有羡慕的意味，因为有末清明自己，就没他这么幸运，在很年轻的时候，就和自己心爱的人走散了，而且，直到今天也没能找到她……

　　他不由想，如果父亲知道，他居然自己放弃了千叶，会怎么想呢？是会赞赏他超乎寻常的理性，还是会无法理解他的残忍？
　　毕竟，这样做，不仅仅是对对方残忍的问题，对自己就显得更为残忍了。

　　“爸爸，我明白的……”有末一弥微微闭了一下眼睛，心想，算了，有些事情，还是等不得不面对的时候再说吧，“不管将来怎样，我都会全力以赴，不让你们失望。”
　　“一弥，关键不是在这里……”有末清明当即说，“首先，你该为你自己活着。我这一生都在为不让亲人失望而活着，我不希望你也这样……儿子，我希望你会幸福，至少比我更幸福。”

　　“爸爸，您放心吧，我会的……我会幸福，也会让你们因我感到骄傲。”有末一弥说。他这时想，至少，千叶仍然还在他的生活里，那么，他应该就算是比自己的父亲更幸福了……
　　何况，他知道母亲有末优荷说得对，他如果太贪心，想得到所有，最终就很有可能会失去自己赖以立足在这个世上的重点，然后，则是失去一切……他绝不能冒这样的险。

　　“那自然最好了……”有末清明微微一笑，“一弥，你知道，一直以来，我为什么对你要求这么高吗？”
　　“当然是因为，我是您的儿子，也是有末家的继承人。”

　　“不，在你还很小的时候，我也曾想过，不让你这一生活得像我这么辛苦，就做一个平庸幸福的普通人好了……不过，我很快就改变了这样的想法，因为我知道，一般人也一样有他们的痛苦和烦恼，既然如此，我为什么要冒这样的险呢？”

　　说到这里，有末清明沉默了片刻，“毕竟，不管怎么样，一个优秀强大的人，总是更加具备保护自己和令自己过得幸福的能力……”他在电话里笑了笑，“所以，我很庆幸自己当初做出了正确的选择。一弥，说实话，我一直都当你是我这失败的一生中唯一仅有的成功。――你早就是我的骄傲了。”

　　听到父亲这么说，有末一弥不由心中一颤。他想，如果有一天，有末清明知道，他早已遇到了清川梓母子俩，而且，甚至比他本人还更清楚他的过去……却因为出于私心，一直瞒着不说，会怎么看他这个冷血可怕的儿子呢？那时的他，还会认为，自己是他的骄傲吗？

　　而且，他隐隐觉得，父亲可能高估了自己，或者说，他并没有有末清明认为的那么优秀强大，他也许具备保护自己的能力；至于令自己过得幸福的能力，就不好说了。

　　“爸爸，谢谢您和妈妈……”有末一弥由衷地说。他的确很感激自己的父母，没有他们的悉心教诲和培养，就不会有今天的他。而基本上，他对今时今日的自己还是比较满意的，“我真的很喜欢现在的自己。”

　　“不过，一弥，你可别因此而自满，生活没你想像得那么容易，处处都是陷阱，而且，不进则退……”有末清明顿了一下，“好了，我想你也累了，快回去休息吧，我挂了。”
　　“是，爸爸，我明白的。――晚安。”

　　有末一弥说着挂了电话。说到人生中的陷阱，眼前就有一个和有末清明有关的、很大很深的陷阱：该如何应对父亲及其他家人知道了清川梓一家的存在之后的局面，就是他从现在开始不得不去面对的重大难题之一……
　　从清川宁子来东京实习的那一刻起，这个难题，就被命运之手提上了议事日程。

　　这时，出租车已经快到他租住的公寓大楼附近了，他有些疲倦地想，今天还是不考虑这些了……先洗个澡，好好睡一觉再说。
　　有些事，是不能急的，要从容一些，稳当一些，要慢慢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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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一周的周二下午，在开完一个工作会议后，有末一弥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发现办公桌上放着的新邮件中，有两件来自于札幌：一件是清川澈寄给他的那幅摄影作品《家园》；另一件则是千叶寄来的，在小樽拍的那些照片。

　　他撕开《家园》的包装纸后，决定就把它挂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以便随时都能看到。不知怎么的，只要一想到这样的风景，在清川澈和千叶那里都各有一幅，他心里就会有一种相当微妙的感觉。

　　他在办公桌前坐了下来，开始看千叶寄来的那些照片。全都浏览过一遍之后，他下意识地抽出了Terrell Grey为他和千叶拍的那几张合照，长久地看着。

　　在积雪的小樽运河畔，他和千叶微笑着并肩伫立，就像是冬日荒野里的两棵雪松，一同经受过漫天风雪的寒夜考验之后，在某个风和日丽的晴朗上午，在久违了的、温暖的阳光下，安静地舒展枝桠。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桌上的程控电话突兀地响了起来。有末一弥沉默着把那些照片都收进了自己办公桌那个上锁的抽屉里，然后拿起了话筒。

　　（社会篇第六卷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