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黑暗的河流上》森林唱游

265、总第二百六十四章（社会篇卷四）

　　（二百六十四）
　　下午，千叶和清川梓按约定的时间准时对坐在那家咖啡室的包间里。千叶一想到对方就要和自己说到那个在她十八岁那年遇到的、足以改变她的人生方向的男人，不知怎么的，就觉得有些紧张起来……不过，出于对自己此刻的医生身份的强烈认知，她还是暗暗地呼了口气，从而让自己的心渐渐平静了下来。

　　“十八岁……”清川梓突然开口了，“千叶，你的十八岁是怎样的？”
　　“我的十八岁吗？”千叶先是怔了一下，接着又沉默了好一会儿，“十八岁那一年的春天，我初恋的那个男生突然就不声不响地去美国留学了……不过，说实话，直到今天，我也不晓得他那时对我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感觉；因此，也就一直都弄不清楚，自己那时对他的那种心情，会不会只是一场单恋……”

　　“只是，那个时候，我和他是隔壁班，参加的又都是篮球部，因此，从高一开始，在学校里，我们一直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于是，我就有了一种错觉，总觉得这种生活将会一直继续下去，永远不会结束……也正因为如此，他突然就这样离开了，令我觉得很受打击，甚至好长一段时间都没能恢复过来……”

　　“也是在十八岁那年的春天，我突然发现，我那个我一直都以为非常美满、牢不可破的家，其实早就岌岌可危了……”千叶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微微一笑，“不过，那一年，也还是发生了一件很好的事。那年的冬天，我和自己喜欢的一个男生正式开始了交往。虽然说，因为我一直都没能从初恋的阴影中走出来，而且，又因为遭遇了父母离婚和陆续各自再婚的打击，变得有点自闭，辜负了他，因此，在第二年的秋天，他就和我分了手……但不管怎么样，那总还是我十八岁那一年里遇到的唯一的一件好事……”千叶沉吟片刻，看向清川梓，“清川先生，您的十八岁呢？是怎样的？”

　　“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清川梓当即陷入了沉思。她沉默了好一会儿之后，突然说，“那个时候，我还叫叶山梓。”
　　“这我听我妈妈说起过……”千叶微笑着点了点头，“她说，您在还没结婚的时候，姓叶山。”

　　“十八岁那一年的春天，当东京的樱花盛开时，我成了一个三年生……从高一开始，我就参加了那个时候最没有人光顾的环保部。因为我是个很孤僻的人，所以，既然学校规定每个学生课后都一定要参加社团活动，我理所当然就选择了社员最少的环保部。到了二年级的第三个学期，因为学长们就要毕业了，于是，我顺理成章地做了环保部的社长……”

　　“不过，我是个很不称职的社长，到了三年级时，包括我自己在内，环保部就只剩下了可怜兮兮的三名成员……而按学生会的规定，一个社团是必须有五名以上的成员才能继续存在的。因此，一开学那个时候，我只好和另两名环保部的成员，他们都是二年级的，而且还是同班同学，男生叫井上，女生叫江岛，一起想方设法招募新成员，以便令环保部能够继续维持下去。那天下午，新人还没招到，中野却先找我谈话了……”

　　“中野……”清川梓微微一笑，“也就是小雪的父亲。他那时是学校的学生会主席，其实，那个时候，他已经很照顾我了……在二年级的第三个学期，环保部虽然只有四名成员，他也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我们环保部继续存在着。可今年又流失了一个，而且，其他社团也一直都在虎视眈眈地盯着我们，因此，他只好向我下了最后通牒……而我呢，当然也只好向他保证，肯定可以在月底之内招到两名新成员，因为，我真的不想学长们创办的环保部，就在我这一任社长的手里成为历史……”

　　那已经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可是，过了这么久之后，她仍能如此清楚详尽地描述发生在那一天的事……千叶不由想，除了那一天对于她来说，是足以改变她的人生方向的一天之外，当然，恐怕也还因为，就算在那一天，她没有遇到那个足以改变她的人生方向的人，也依然是她生命里值得她永久怀念的高中时代的某一天……

　　她听得出来，当清川梓说到中野雪的父亲时，字里行间蕴藏着某种既显得复杂又显得绝对温润柔和的情绪，不知怎么的，这令她不由也想到了自己的同班同学长谷川……她这时想，尽管中野雪的父亲最终并没有成为和清川梓相伴一生的人，但这个男人，对于清川梓来说，肯定也是一个极为特别且异常温暖的存在……

　　“从学生会里出来时，我的心情很坏。老实说，对于毫无特别之处的环保部在半个月之内招到两名新人这种可能性，我是一点自信心也没有……走过宣传栏时，我发现，环保部的纳新海报又被其他社团的人撕掉了，于是，我的心情变得更加糟不可言。走回到环保部的活动室外面，从窗口，我看到了一个陌生的男生和一个陌生的女生……”

　　一听清川梓说到一对同时出现的少年男女，不知怎么的，千叶立刻就想到了自己刚上高一的那个时候。那时，她每次遇到多田信，也总是看到他和中野雪走在一起……她不由想，是不是有很多女人，在她们的一生之中，都会有这样的经历呢？总是看到自己喜欢的那个他，走在另一个女人的身边？也正因为如此，虽然清川梓这时并没有说，那个男生就是那个足以改变她的人生方向的人，但她也已经可以肯定……应该就是他了。

　　“那一刻，那个男生正在为环保部写纳新海报。他和那个女生，都是一年级的新生，而且，是那种非常显目的新生……”清川梓顿了一下，“第二天，又有两个一年级女生因为崇拜那个男生的缘故，也加入了环保部。于是，环保部第一次有了七名成员……”

　　千叶忍不住说：“那个男生……”
　　清川梓缓缓地点了点头：“那个男生，的确就是我要说到的那个人……”
　　千叶这时隐隐觉得，那个男生或许就是年轻时的有末清明……虽然说，她也知道，这种不负责任的猜测是要不得的，不过，或许是因为上午在机场时，有末一弥和清川澈站在一起的那一幕给了她不小的冲击，因此，她这时实在是无法控制自己不做这样的臆想。

　　“他那时是新生之中最优秀的那一个，和中野一样，也是那种几乎全校的女生都会喜欢的男生。我当时觉得很奇怪，这样的男生，为什么会想要加入毫不起眼的环保部……不过，在那种随时有可能会遭遇废社危机的时刻，有人愿意加入进来，而且，也不是什么不良少年和不良少女，对于我这个社长来说，自然是高兴都还来不及，又怎么可能会一直去想这种无聊的问题……再有就是，因为另两个新成员中村和相田都是那种非常活泼可爱的女生，因此，一向死气沉沉的环保部也渐渐显得热闹起来了……”

　　“那个时候，他虽然是环保部的成员，却同时参加了另外几个运动社团的一些活动和比赛，而且，还是内定的中野的接班人，也就是下一届的学生会主席的不二人选……总之，和一般的高中生相比，他要显得忙得多。时间过得很快，转眼之间就到了夏假。因为江岛的父亲在北高山上有一幢别墅，所以，在二年级的夏假期间，我们环保部的人曾一起去那里度了几天假，回来后，大家都觉得在山里的生活很有意思，于是，这一年也决定再去那里呆上几天。不过，在那一年，去度假之前，我们环保部的全体成员都先去看了有他参加的全国高中生剑道大赛……”

　　“全国高中生剑道大赛吗？”千叶突然说。她记得，前年的夏假期间，多田俊也曾参加过这项比赛，还拿了优胜。而且，也正是在那一天，她和多田俊定下了那个为期十年的赌约……她还记得，他那时曾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过：据说，每个天才都会有一种很奇怪的嗜好，他的嗜好可能就是会死死地拽住某个人，让她没有机会彻底地离开他的生活，哪怕她将来和别人结了婚，甚至生了孩子……可是，还不到两年，他就已经喜欢上了别人，甚至还当着她的面说，在这世上能令他非常心动的女人之中，她极有可能是最不适合他的那一个……

　　可是，难道说，那个时候，他说，他们这一生，要么一起幸福，要么一起毁灭，没别的选择……这样的话，就只是他仗着自己尚年少轻狂，因而一时兴起，随口说的吗？但她确信自己也是有判断力的，虽然说，说这些话的时候，多田俊还只有十七岁……她总觉得，至少在那个时候，他对她是认真的，甚至于是非常非常地认真……

　　因为清川梓的缘故，这一刻，因无法面对今年四月二十四日那个不堪回首的夜晚，而一道被她封存起来的和多田俊有关的其它过去，又蓦地在她的记忆里复活了……
　　她不由想，那天晚上，多田俊会那么残忍地伤害她，是他把自己过去曾说过的那些话都给忘了，还是说，那其实是性格极其偏激自我的他，在实践他那种玉石俱焚般的爱情主张？

　　没错，直到今天，她也仍然无法原谅他那一晚的所作所为，但不管怎么样，都过去了……不是吗？再说了，在那一天，她尚且能心存感激地想，就算到了约定的那个时候，她的人生已然一败涂地，至少她还可以回头遥想今日，在她韶华正好的时候，曾经有个非常优秀的男生对着她说，在她31岁的时候，会试着再次爱上她，虽然说，她根本就不相信……难道说，就只因为多田俊如她所料地变了心，而且，还重重地伤害了她，对于这个曾经爱过她的男生，今时今日的她，心里便只剩下恨了吗？她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心胸狭隘的？她这样想着，心中不由悚然一惊，

　　“千叶……”清川梓笑着问，“怎么，你读高中时，也对全国高中生剑道大赛感兴趣吗？”
　　千叶忙回过神来，微笑着摇了摇头：“不是……高中时，因为我是篮球部的经理人，所以，基本上只对篮球比赛感兴趣……不过，两年前的夏天，因为曾有个相识的人参加了那一年的比赛，所以，我也去看了，的确是很精彩。”

　　清川梓看着她：“也是你喜欢的男生吗？”
　　千叶怔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是。――他还是那一年的冠军。”

　　“他那时也是……”清川梓顿了一下，“我一直都觉得，在所有的运动项目之中，剑道比赛是最适合他的。他那个人，虽然平时都不太爱说话，只喜欢静静地站在一边，但却有着任谁也无法忽视的压迫感，而且，攻击性也非常强，常常都会令对方措手不及……当然，如果仅仅只是这样，对于我来说，他也就只是个非常优秀的学弟而已，还不足以被称之为能够改变我的人生方向的人……”
　　“是因为那次度假吗？”千叶有些迟疑地问。

　　“是可以这样说……”清川梓神情复杂地点了点头，“虽然，在那次三天三夜的度假期间，其实并没有发生什么事。不过，刚好那一次，一直都在他身边的和久因为有事没能一起来，所以，我得以了解到了他的另一面……在山上的第二个晚上，中村和相田偷偷跑出去找那条据说能够帮助人达成心愿的溪流，因为怕她们俩出事，于是，我和他，井上和江岛就分头去找她们……后来，我和他误打误撞地来到了那条传说中的溪流附近，为了不至于迷路，我们索性就坐在那儿等待天亮。”

　　“也就是在那天晚上，我第一次和他说了三句以上的话，并且，第一次走进了他的心里。我发现，他其实并没有我之前想像得那么高高在上，难以接近，当然，也没有其他人一直以为的那么十全十美，毫无破绽……”清川梓顿了一下，“而且，我也因此知道了，他并没有我之前以为的那么不注意我，甚至于，他还非常地了解我……”

　　“当然，我和他，也不可能会因为一个患难与共的山间夜晚，就有什么特别的发展……回到东京后，不，应该说，那天天一亮，就好像灰姑娘的故事里，深夜十二点到了，于是，魔法也消失了，一切又恢复了原样：他又成了一个矜持有礼的好学弟，似乎那天晚上，不曾和我一道坐在溪涧边，也不曾和我畅谈过人生……”

　　说到这里，清川梓不由微微闭了一下眼睛，“在那之后的半年里，因为我已经是个考生了，为了准备升学，我于是把环保部的工作都交给了井上去做，因此，也就不再容易见到他了。当然，就是碰巧在校园里遇到了他，他基本上也是和和久走在一起。那个时候，他好像一直都那样，既没有承认和久是他的女朋友，也没有说不是……”

　　千叶这时不由想，就好像当年的多田信一样，其实根本就不喜欢中野雪，却天天都和她走在一起……这些恶劣的男人，他们这样做的目的，究竟是为了避免和排斥不必要的麻烦，还是为了刺激和伤害自己喜欢的人？

　　“当然，我自己也是个很难弄明白自己心里在想什么的人，再者，因为父母的离异，父亲的早逝，我对什么都看得很悲观……虽然说，也曾想过，或许有一天，也会有个男人喜欢上我，而且，我也喜欢他，但总觉得，应该不会是像他那样的男人……因此，虽然在感情上，早就被他吸引住了；可是，在理智上，我总是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因为，我真的无法信任和自己的父亲截然不同的那种男人……”

　　“何况，他的确是如此恶劣，一切都了然于胸，却又装作毫不知情，而且，惯于不动声色……后来我想，我和他之间，在我决定彻底离开他之前，一直都是一场控制和反控制的游戏，就好像猫捉老鼠……因为，他知道我喜欢他，而且，也只喜欢他，所以，他有恃无恐，信心十足……”清川梓苦笑了一下，“他以为，让我知道他也只喜欢我就够了，就够他操纵我的人生了……他不明白，对于我来说，有远比得到他的爱还更重要的东西。所以，我想，虽然我的人生被他切割得支离破碎，但他肯定也在我这里尝够了失败的苦味……因此，我们这一生，也算是扯平了。”

　　千叶听到这里，不由暗暗地叹了口气，心想，这样的两个人，这样的相遇，这样的爱，这样的纠缠，这样的生别离……幸或不幸，值不值得，是甜是苦，恐怕也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