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黑暗的河流上》森林唱游

226、总第二百二十五章

　　（二百二十五）
　　晚上，千叶、长谷川和中野雪围坐在一家饮食店里。
　　“从小就一直听人说，北海道是美食的天堂，可是我爸爸总是很忙，每次来札幌也只是出差，都没有空带我妈妈和我一起来这里旅行，现在可好了……我发誓，在这三个月之中，我一定要吃遍全道的好东西，不管是天上飞的，地上跑的，土里种的，还是水里游的。”中野雪笑着说。

　　“真可怕……”长谷川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她，“你啊，就知道吃。”
　　中野雪横了他一眼：“费话……人不吃，能活吗？”
　　“小心吃成了大胖子……”

　　“长谷川优介，我若是真的吃成了个大胖子……你会不会和我解除婚约？”
　　“我可没这么想过……”长谷川笑了笑，“我是怕你在札幌吃成了大胖子之后，回到东京，你爸爸妈妈会认不得你。”
　　中野雪笑着拍了他的肩膀一下：“胡说，才不会呢。”

　　千叶在一边静静地望着他们。看到他们感情这么好，她也很为他们高兴，然而，与此同时，她也不可避免地觉得心中一阵酸楚。虽然说，事到如今，对于爱情和幸福，她的确是有些心灰意冷了……但因为还远没有到完全死心的地步，因此，这个时候，还是会有一种渴望在她的心底蠢蠢欲动：有一天，她是不是也能像中野雪一样，认定一个人，从此和他一生都不离不弃，永远在一起呢？

　　侧头之间，长谷川在千叶的脸上看到了一抹转瞬即逝的落寞神色，他不由怔了一下。四月二十四日那天，看到她和多田俊言笑宴宴地站在一起时，不知为什么，他突然有了一种时光倒流，回到了高中时代的飘忽感，或者说，在潜意识里，他是真的不看好千叶和多田俊在一起的将来……他不由想，现在，她和多田俊怎么样了？莫非是因为多田俊这时在美国留学，短期之内不可能会回东京，所以，她才决定先到札幌来求学和工作的？

　　“对了，中野，你父亲不就是非常有名的医生吗？再说了，比起札幌来，东京应该有更多医术高明的医生才对……”千叶这时有些疑惑地看着中野雪，“你父亲为什么会想让你和长谷川来札幌实习呢？医大附属医院里，真有那么厉害的医生吗？”

　　中野雪神秘地笑了笑：“千叶，不怕告诉你，我爸爸的那位老同学，也就是清川先生，其实和我们一样，也是个女人……至于她的医术，不用说，当然是很棒了，否则，也不可能会成为札幌医大附属医院里最有名的外科医生，但这并不是我们之所以会来这里的重点……”

　　“重点是什么？”一听说札幌医大附属医院最有名的外科医生居然也是个女性，千叶顿时来了兴趣，连忙问。
　　“重点当然是，她是我爸爸高中时的同学，或者说，是他的初恋情人……别说是把自己的女儿和女婿送来做学徒了，我想，倘若清川先生首肯的话，他自己也是非常愿意到清川先生身边工作的……”

　　“中野……”长谷川见中野雪越发口无遮拦起来，于是出言打断了她。
　　中野雪笑了笑，没有理他：“我爸爸那个人，有什么事都会藏在心里……不过，我读高三那个时候，有一次，他喝醉了酒，那一晚，我妈刚好回我外婆家去了，只有我在家，他突然就和我说起了他年轻时候的事……原来，他读高中的时候，很喜欢自己的一个女同学，可惜的是，高中毕业之后，那个女同学就去外地读书和工作了，从此再也没有回过东京，后来，他们就阴差阳错地失去了联络……那个女同学，就是清川先生。”

　　“十年之前，在札幌举行的一次医学研讨会上，我爸爸再次遇到了清川先生。那个时候，我已经十三岁了；至于清川先生，也已经有两个孩子了……”中野雪沉默了片刻，“总之，因为痛悔自己在年轻的时候不够用心，不够努力，以至令自己和喜欢的女生失之交臂，那一晚，我爸爸像个孩子一样哭了……在那之前，在我眼里，他一直都是个完美的男人，什么都不缺，什么都得到了……原来根本就不是这样。”

　　“在别人听来，这或许就只是一个造化弄人的普通故事，有的，也只是一段无疾而终的爱情……但我知道，对于我爸爸来说，这是他掩埋在心底最深处的一个伤口。”中野雪这时叹了口气，“如果再次遇到对方的时候，对方已经变成了一个庸常的家庭主妇，也就好了……可惜不是，我爸爸再次遇到清川先生的时候，虽然她已经结了婚，有了孩子，却没有令他产生哪怕是一丝一毫的幻灭感……于是，十年来，她就成了我爸爸心口上的一颗朱砂痣。”

　　“中野，你也太夸张了吧？”长谷川看了她一眼，又看了千叶一眼，“在这个世上，除开刚刚出生的婴儿，哪个人不会有点历史故事、曾经过往、难忘或遗憾的回忆？何况，还是以前的同学……我想，父亲大人也就只是依然把清川先生当作很好的朋友而已。”

　　“优介，你会这样说，是因为你没有看到我爸爸那一晚的表情……”中野雪微微一笑，“一直以来，我都以为，他会觉得自己人生圆满，没有什么好遗憾的……但我错了，那晚之后，我知道他心里的真实想法是，如果人生可以重来的话，他会不惜一切代价。”

　　千叶有些迟疑地说：“如果现在生活得很幸福的话，对于以前爱过的人，不是该忘掉，才显得对陪在自己身边的人公平……不是吗？”
　　中野雪喝了一口葡萄酒：“话是这么说，但如果怎么也忘不掉……那怎么办？或者说，自己根本就不想忘掉呢？毕竟，曾经的故事，都是我们人生里的财富，是我们生命的一部分。”

　　“我觉得，也没有必要强迫自己忘掉生命里最美好、但又不能保有的那些东西，倒不如承认它们在自己生命里的存在……”长谷川微微一笑，“反正，一个正常人，应该都有能力背负着一些过去继续生活。”

　　中野雪笑着点了点头：“我也是这样想的。人不就是因为经过了历练，才渐渐变得丰富、成熟和稳重的吗？就好像清川先生，我总觉得，她是个有很多故事的人。”

　　听了他们的话，千叶这时不由想，一个能令某个男人一直都忘不了的女人，必有其非同寻常之处……将来若有机会认识对方的话，就太好了。

　　就这样，长谷川和中野雪在札幌医大附属医院的实习生涯开始了。每到周末，一有空，他们就会把千叶约出来聚聚。不过，因为三个人都很忙的缘故，共有的休闲时间总是不多……但不管怎么样，对于独自一个人在札幌生活和工作了近三个月的千叶来说，他们俩的到来，已经足够令她觉得开心了。
　　而这个时候，札幌的秋意也越来越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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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月上旬的一天深夜，千叶在灯下写研究报告时，突然接到了山田千代打来的电话：“阿树，樱子刚才生了。”
　　“是吗？！”千叶高兴地站起身来，“太好了……小姨，是男孩还是女孩？”
　　“是个女孩。”

　　“真好……”千叶微笑着又坐了下来，“一定和樱子一样漂亮吧？”
　　“现在还看不出来……人一生下来时，是看不出美丑的。”
　　千叶点了点头：“小姨，这个周末，我就回东京去看樱子和小孩。”

　　山田千代有些迟疑地问：“阿树，时间会不会太紧了？”
　　“不会的。”千叶笑着摇了摇头，“周五傍晚，我就乘新干线回去，到了周日上午再回来……时间很宽裕的。”
　　“那好吧，我们也很久没有看到你了……阿树，你自己要小心一点。”
　　“我会的。”

　　挂了电话之后，千叶呆呆地坐在那里，心里只是想着一件事：她的表妹做母亲了；而她，当然也就升级做了大姨……这本来应该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可是，不知为什么，她觉得此时此刻的自己，并没有之前预期的那么兴奋。就好像原本该有的快乐，从东京传到这里时，已经被风稀释了，所剩无几一样。

　　当然，或许也是因为，在八月上旬的某个繁忙的上午，她已经悄然升级做了姑姑……因此，全知全能、悲悯仁慈的上帝，在这个晚上，并不打算再赐给她过多的快乐。这样，对于那些仍然没有机会升级做长辈的同龄人，才显得略为公平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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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午间休息时，千叶打了个电话给中野雪：“中野，我是千叶。”
　　“千叶，你吃过了没有？”
　　“吃过了。中野，你呢？”

　　“还没有。我刚从手术室里出来，快累死了……”中野雪疲倦地笑了笑，“清川先生虽然是个女人，对我的要求，却比我爸爸还更严格……我现在终于知道她为什么能成为今天的她了。”
　　千叶不由微微一笑：“中野，之前，你不是很佩服她的吗？”

　　“是啊，我现在也还是很佩服她，想以她为学习榜样……不过，我觉得，她倒更像是你的学习榜样。第一次见到她时，我悄悄对长谷川说，你看着吧，千叶将来到了五十岁的时候，肯定就是清川先生现在这个样子……”中野雪顿了一下，“长谷川当时听了，好像也没有什么反对意见……对了，千叶，你突然打电话给我，是不是有什么事？”

　　千叶点了点头：“是啊，这周末我要回东京一趟。我表妹昨晚生孩子了，所以，我要回去看看。”
　　“这样啊……”中野雪叹了口气，“真是可惜。这周末我和长谷川刚好有空呢。本来想约你一起去登山的。”

　　“其实，我对北海道的熟悉程度，和你们也差不多……中野，你可以和长谷川一起到处走走。现在正是出游的好时节。”
　　中野雪这时突然想到了什么：“说到出游，我倒是想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今天早上的时候，清川先生曾邀请我和长谷川在这个周末去她家里做客。”

　　“是吗？对了，中野，有一件事我一直想问你……当年，如果清川先生也喜欢你爸爸的话，他们为什么会没能在一起呢？”

　　“我也不知道。”中野雪沉吟了片刻，“我想，他们之间好感肯定是有的。不过，那次我爸爸喝醉的时候，曾经含糊其辞地提到了另外一个人……或许，那个人才是清川先生真正喜欢的男人。而那个人，可能也是我爸爸熟识的人，所以，他不太愿意说到对方。当然，最终，清川先生和那个男人也还是没能在一起……生活，有时是很难说的。”

　　千叶沉默了一会儿：“中野，你说，一个女人，在错过了自己喜欢的人之后，会一直都留有遗憾吗？哪怕后来过得很幸福？”
　　“你是说清川先生吗？我也不知道。或者说，对于过去，她心里是怎么想的，我根本就看不出来……”中野雪笑了笑，“她和我们不一样，她早就过了把心事搁在脸上的年龄了。”

　　“这样啊……”千叶若有所思地说。
　　“千叶，你知道我爸爸那天晚上为什么会喝醉吗？他以前好像从来没有喝醉过。因为，那天晚上，他从一个朋友那里知道清川先生的丈夫因病过世了……虽然说，他比谁都清楚，清川先生绝对不是那种没有男人依靠就会活不下去的女人，但他还是会为她担心……以前，我很爱我爸爸，但看到他对我妈妈总是不温不火的模样，又觉得很难受，以为天下的男人对女人也就那样了。这可能就是我会一直迷恋着多田的原因，我一直都觉得，男人只要优秀就好了，别的不能强求……但那天晚上，看着我爸爸，我突然想，在这个世上，应该还是会有可以把女人看成是自己生命的男人……这或许也就是我决定和长谷川一起的原因。”

　　“原来还有这么一回事……”千叶低头看了看表，“啊，中野，时间不早了，今天先聊到这里吧。你也该去吃饭了。”
　　“好的。千叶，回东京时，你自己小心一点……”
　　“我会的。”

　　“对了，我听说清川先生的儿子是个很帅的男生，可惜一直都无缘相见……”中野雪故作暧昧地笑了笑，“现在，我终于有机会去认识一下了。”
　　“中野……”

　　中野雪笑了：“千叶，你别紧张……就我看来，那种父母辈的未了情缘终于由儿女辈续上的传奇故事，在现实生活中，是肯定不会有的。何况，就算我想变心，也不知道清川先生的儿子会不会对我一见钟情。而且，退一万步来说，机会对长谷川也是均等的……清川先生还有一个非常漂亮的女儿呢。”

　　“真是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中野，不和你说了，我也该去上班了。”千叶顿了一下，突然得意地笑了，“你不是说，没有世代情缘这种佳话吗？所以，我想，应该也不会有世代都是俊男美女这样的神话。说不定，你那位清川先生的儿子其实长得一点都不帅，还庸俗不堪……让你一见之下大失所望。”

　　“拜托，千叶，你别乱泼我冷水……好不好？我和他怎么说，也算是世交吧？我和他之间，就算发生不了故事，也成不了佳话，倘若对方是个很养眼的人，也不失为一个童话……有什么不好？”
　　“好了，我也希望你和他之间是个童话：你是公主，他是王子，但都爱上了别国的王子和公主，从此各自幸福美满，直至白发千古。我挂了。”千叶笑着挂了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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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五那天夜里，千叶乘新干线回到了东京。第二天上午，她到街上的婴儿用品商店买了一些礼物，来到了叶山樱子住的那家医院。她到病房的时候，山田千代刚好也在。
　　“小姨，樱子。”千叶笑着走了进去。

　　那是一间单人病房，叶山樱子这时半躺在床上，和坐在一边的山田千代说话。刚生了孩子的叶山樱子显得有点臃肿，而且，因为刚做过手术的缘故，活动还不怎么自如。但一看到千叶，她当即坐起身来，笑着说：“树，你来了。”

　　“嗯。”千叶把礼物放在一边的桌上，看着她，“樱子，你现在觉得怎么样？”
　　“还好。就是还不能动，要再过三天才能出院……”叶山樱子表情痛苦地叹了口气，“再躺下去，我就快发霉了。”
　　“樱子，别胡说了！”山田千代小声地斥责道。

　　千叶笑着走到婴儿床前，低头看那个刚出生的婴儿。这个才来到世上不过四天的孩子，有着很古怪的脸色（相对于大人而言），脸上还有些可爱的皱纹，像个小老头；他的双眼还没有睁开，而且，好像总也睡不够似的，直到她离开，始终都处于睡眠状态……

　　她看着这个小小的、包裹在层层衣物中的生命，只要一想到这世上所有的人都是从这样开始，然后艰难地长成大人，繁衍后代，渐渐老去，就觉得生命真是一种奇妙的存在……二十三年来，这好像也是她第一次对“生命”这种现象产生了好奇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