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黑暗的河流上》森林唱游

164、总第一百六十三章

　　（一百六十三）
　　当晚，在浅野家，吃过饭后，浅野翔起身要离开饭桌时，突然想到了一件事。他迟疑了一下，回过身来站定，看着浅野千惠：“千惠，我有个学生，叫千叶……你还记得吗？今年元旦那一天，她曾来过我们家。”

　　浅野千惠抬起头来看着他，很快地点了点头：“当然记得。那一次，还是我让你邀请她来我们家做客的……翔，怎么了？她出了什么事吗？”
　　“不是……”浅野翔摇了摇头，“她今天和我说，新年元旦那一天下午，还想来我们家做客……我记得，你好像挺喜欢她的，我想，你应该也不会不高兴，所以，就答应她了。”

　　“我当然不会不高兴……我们家的客人本来就很少。”浅野千惠站起身来收拾碗筷。沉默了片刻之后，她抬头看向浅野翔，欲言又止地开口了，“翔，千叶她……在学校里应该没什么同性朋友吧？”
　　“好像是。她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

　　浅野千惠笑了笑：“我想也是……像她那种性格的女生，是不可能会得到同性喜欢的。”
　　浅野翔第一次听到她用这么肯定的语气评介一个人，而且，是一个她只见过两面的人，这实在不像她平日里说话的风格，不由一怔：“是吗？你为什么会这么肯定？”

　　“她太强了，比一般的女孩子在学习能力上高出太多，所以，她感兴趣的，都是那些比较有内涵或者能提高她的学识及鉴赏能力的事……或者这么说吧，普通女孩子喜欢做的事，她都没有兴趣。比如插花，一般说来，文静而爱美的女孩子都会喜欢，可是，那天她来我们家时，我看得出来，她是真的一点兴趣都没有……可能是因为，我是这家的女主人，而且，是她老师的妻子，她才不得不努力装出很感兴趣的样子……但她真正对一件事感兴趣的样子和假装对一件事感兴趣的样子差别太大了，所以，我很容易就可以分辨出来。比如听音乐，她听你弹钢琴时，两眼放光，倾心投入……因为，那才是她真正感兴趣的。”

　　“不过，她的心地很好，又善解人意，所以，我想，在和别人交往时，她一定会努力地迁就不如她有智慧的女性，并且，尽可能地压制自己好辩善言的那一面，以便令别的同性可以接受自己……或者说，她在男人面前，会比在女人面前，显得口才更好。但女人都是敏感的，也没有几个是真的傻瓜，会喜欢把自己和她放在一起作比较实验，从而求证出自己的清浅易懂……所以，像千叶这种女生，虽然一生都不必担心没有男人倾慕，但也一定不会有太多女生会想和她做知心朋友。和她一样强的女生，性格恐怕也差不多，甚至是更糟；而比她更弱的女生，则很难了解她在想什么，是怎么看自己的，所以，我比较相信，她在异性那里会得到更多的关爱。”

　　浅野翔静静地听着。他不得不承认，或许因为都是女性，而且，是差别很大的同性，所以，浅野千惠对千叶的性格的某一方面了解得实在是透彻，甚至可以说是入木三分。毕竟，她也才见过千叶两面而已。不过，他还是觉得，千叶不该是他们夫妇俩茶余饭后的谈资，当下微笑着转身走开：“你分析得头头是道……简直比我更像是个心理学工作者。”

　　“和你在一起久了，我也算是半个心理学家了。”浅野千惠笑看着转身走开的浅野翔，“翔，你说我分析得对不对呢？”
　　“这没有对错之分，只有准确程度上的差别……”浅野翔回过身来，看着她，顿了一下，“如果你不喜欢她，就算了。我明天回绝她。”

　　“别！千万别……为什么要回绝？我又没说我不喜欢她……何况，是她先提出来的，如果突然回绝，就显得太不礼貌了。”
　　浅野翔心想，她之前说了那么一大通话，难道只是突然心血来潮，想分析一下千叶的性格；而不是想暗示他，她和其他女性一样，一点都不喜欢千叶？不过，这样的话，他当然不会宣之于口。他沉默了一会儿：“千惠，我在东大的第三年教学和研究工作结束之后，我们就回纽约吧。”

　　浅野千惠疑惑地望着他：“为什么又提前了？刚到东京时，你不是说，我们会在东京呆上五年左右的吗？”
　　“我原先任教的大学又来信了，他们希望我最好能早一点回去……那里有一个课题，刚好在我的研究范围之内，比较适合我去主持。”

　　“这样啊……我明白了。”浅野千惠温柔地看着他，微微一笑，“反正，我听你的。”
　　浅野翔点了点头：“我先上去了。我手头还有一点工作没有做完。”
　　浅野千惠看着他：“翔，有一件事，我早就想问你了……哪怕我们已经结婚这么多年了……”

　　“什么？”浅野翔问。其实，在此之前，当浅野千惠滔滔不绝地说到千叶时，他就已经猜到，今晚，她会有很多的话要说。那些话，她或许已经在心里藏了很久，至少，应该也有近一年了……只是，她一直都在等待机会，今天，这个机会终于来了。毕竟，他们认识了近二十年，他自信自己非常了解她：她是没有读过大学，也勇于承认自己是个花瓶，不过，她也绝对不是个不聪明的女子。甚至于比之千叶这样的女生，她有更多更足够的生活智慧。

　　“你理想的女性……是怎样的？”
　　“千惠！”浅野翔有些忍无可忍地看着她。毕竟，一个妻子对着自己的丈夫问这样的话，并不是聪明之举。

　　但浅野千惠这时回视着他的目光之中，却没有一丝一毫退避的意思。他也很清楚，当她真的想知道一个和他有关的问题的答案时，会变成另外一个人，一个如斗士般纠缠不休、以执着取胜的人：“我知道你听了会不高兴……不过，我也的确是真的非常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因为我比谁都清楚，我并不是你理想的那一类人。”

　　“千惠，你别胡思乱想了……以前，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而现在，也没有必要去想了……所以，根本就没有答案。”
　　“但我真的很想知道……”浅野千惠注视着他，“或者说，我现在变得很想知道，千叶会不会就是你理想的……那个人。”

　　“千惠！”浅野翔神情严峻地看着她，“你这样胡思乱想，对我们的婚姻，一点好处都没有……千叶，她只是我的一个学生而已……我们根本就没有什么。”

　　浅野千惠笑了笑。她这时的笑容很美，但却是那种“这一天终于来了”式的带着苦涩的笑。在此之前，这个问题的确一直都在折磨着她。没错，她也知道，维系一个婚姻，需要两个人毕生的努力，所以，她一直都在非常努力地经营他们的婚姻……

　　当然，这并不是说，浅野翔对于他们的婚姻，就显得漫不经心了。她相信，决定和她结婚的那一刻，他是真诚的，也想一生都和她在一起；而一直以来，他也都在努力地接受她，爱护她，甚至于，要剔除原先的幻想，就此认定她是他理想的那个人。只是，真实的内心无法欺骗，而人生如此漫长，难保有一天，他不会遇到能令他真正动心的那个人……而这一天，在两年前那个樱花盛放的日子里，终于到来了。

　　“翔，你别再逃避了……这些年来，我难道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吗？你这么年轻，就事业有成，无论是在美国，还是在日本，都广受尊重，而且，还有一个不算太难看的妻子……可你却总是无法显出那种发自内心的幸福感。当然，你也可以骗我说，那是因为，你早先的经历令你变得不再喜形于色……不过，我也不能说，你没有挣扎过，只是，有些事，就是连你自己都没有办法掩饰……自从你母亲过世后，我就只在今年元旦那一天，当你在客厅里为千叶弹钢琴时，才重新在你脸上看到了那种放松的表情……对于你来说，千叶已经不只是你的一个学生那么简单了，所以，你才会想要逃避，要尽快离开这里。”

　　“千惠，别再说这些无谓的话了。”
　　“翔，你真的觉得，这些话一点意义都没有吗？从你还是个10岁的小男生开始，我就认识你了，虽然你不是很容易了解，不过，我想，我也不是一点都不了解你……你知道在你的性格里，最致命的弱点是什么吗？对于你真正在意的人或东西，在你已经失去或可能得不到时，你就会选择逃避……你妈妈过世后，你就绝口不提她了；你的音乐梦想破灭了，好长一段时间里，你都不再碰钢琴了……”

　　“你这个人，能弹得出这世上最美妙的曲子，能这么年轻就成为一个心理学权威，可是你的内心还很脆弱，你不怕生活里各式各样的挑战，但你不敢面对对于你来说可能会过于沉重的打击……所以，你宁可错过，也不愿去尝试……或者说，在你看来，在这个世上，只要有一个属于你的幻想还存在着，就足够令你生存下去……你是个很矛盾的人，在铜墙铁壁般的成人外表下面，还有一颗仍是男孩的心。”

　　浅野千惠扬了扬脸：“不过，我是不会为任何人让路的……没有了翔，我就完了；而翔，你若没有千叶，也一样能活着吧？即使她嫁给了另一个男人，永远都不知道你喜欢她，也一样能活着吧？何况，就算两个人真正相爱，在一起也未必就会幸福……像我们这样就好了。这世上本来就没有圆满的人生……只要肯抱残守缺，我们也不是没有机会相守到老。而且，如我们这样，也不能说就不幸福了。我们所拥有的幸福，和极少数真正意义上的美满姻缘相比，如你所说的，也就只有程度上的差别而已。”

　　“我们是夫妻，一直以来都相依为命……所以，我是不会离开你的。”浅野翔看着她，“千惠，你相信我吗？”
　　浅野千惠坚定地点了点头：“我相信你。”

　　“那就别再说这些会影响我们婚姻的事了，好吗？”浅野翔顿了一下，“过了明年，我们就离开这里，我保证……一踏上飞往纽约的航班，我就会把她忘了。就像失忆一样，我想，这对我来说，并不难做到。在这个世上，时间久了，空间变了，对于一个人来说，也没有什么人是不能忘记的。”
　　------------------------------------------------------------------------
　　稍晚一些，在千叶家，千叶接到了多田俊打来的电话：“千叶，你现在怎么样了？”
　　“没怎么样。我很好。”
　　“那……我明天去你学校找你。”

　　“不用了。我现在进入期末考阶段了……很忙的，你怕你到时会找不到我。”
　　多田俊沉默了片刻：“千叶，前天，我说的那些话……是不是令你不高兴了？”

　　“不是的。再说了，我也没有权利不高兴……你说的那些，在将来，的确都很有可能会变成现实，而且，是并非你我想看到的现实，不过，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也不再相信这个世界是个乐园，所以，早一点听到这样的话，对我也没有坏处……不过，我现在真的很忙，你也知道，我修着两个专业，再说了，我和你不一样，我不是天才……多田俊，我们以后再谈这件事，好吗？”
　　“好吧。我以后再联络你。”

　　挂了电话之后，千叶在走道里站了好一会儿。她突然觉得好累，像是要散架了一样。
　　她不由想，她和多田俊真的会有将来吗？不管他怎么说喜欢她，不管他对她有多好，他也只是个小孩子而已……根本就不知道明天会怎样，所以，他才会在她猝不及防的时候，说出那样的话……

　　那些话，固然像是预防针，不得不打，也可以令将来的他们对痛苦有更强的免疫力；可对于更不乐观的一方来说，陡然听到那样的话，也不能不说是遭遇了一次毁灭性的打击……他虽然聪明绝顶，可他也实在是太年轻了，所以，他不懂得。

　　再有就是，也是在校庆的那一天，她突然明显地感觉到了，在他的温柔里，有着极其强烈的压迫感，这令她觉得很不轻松。当然，她也不是怕他有一天会真的不再喜欢她了，毕竟，她本来就没有盲目地把自己的将来寄托在一个比自己小四岁的喜怒无常的天才身上。

　　她想，就算一个人已经被拉着去打了预防针，是不是表明，她就应该摒弃恐惧，迎着危险的那条路义无反顾地走下去？这样的勇气里，有智慧的成分吗？

　　所以，她决定从现在开始疏远多田俊，直至把他彻底赶跑……距他去美国，还有三个月左右的时间，她相信她一定能做得到。他自己也说过了，他是个相当骄傲的人，也有他自己怎么都放不下的自尊……至于那个十年之约，现在根本就不必在意和理会；到了那个时候，他说不定已经把她忘得干干净净了。

　　自己的将来，与其飘渺地依附在别人的身上，倒不如紧紧地拽在自己的手里。哪怕将来会因为拽得太久了，太紧了，不舍得，也不晓得该怎么松开……但至少，还可以觉得安心一些。

　　至于多田俊，她可以肯定，等他到了更广阔的天地里，年龄渐长，遇到了更多更精彩的人，就一定会把她忘了。在这个世上，时间久了，空间变了，对于一个人来说，应该也没有什么人是不能忘记的。

　　（大学篇第五卷完结）
　　（写于2004年10月30日-2004年11月29日
　　2010年4月最新修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