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黑暗的河流上》森林唱游

161、总第一百六十章

　　（一百六十）
　　也不知过了多久，千叶终于回过神来。她看到多田信依然站在那里，用那种波澜不兴的平静目光注视着她。这让她想到了高二那年的闭学式的那一天，他们在那个路口分手时的情景：那个时候，多田信一直站在原地，目送着她离开……而那一别，就是近四年。

　　他这时的表情，令千叶觉得，似乎这些年来，他从来没有离开过，一直都站在他们少年时分别的那个路口，在耐心地等着她折回去，做真正意义上的告别。
　　她不由想，这世上的路有千条万条，难道说，她和多田信，就只有这条路可以走了吗？

　　她这样想时，心中愈发觉得苦涩。虽然她的理智一直在催促她向前迈步，可她的情感，却令她怎么也无法移动一步……不过，她知道，现在是到她拿出勇气的时候了。
　　否则，她这一生，就只能一直在他们少年时分别的那个路口徘徊打转，永远也无法启程去到更远的地方。

　　她暗暗呼了口气，迈着自己觉得还算是轻松的步伐，看似容易实则艰难地走到多田信面前，微微一笑：“多田，好久不见了。”
　　“嗯。”多田信轻轻应了一声。

　　多田信是如此的淡然，令千叶一时不知该怎么继续他们之间的对话。她沉默了片刻，以便让已经散去了的笑容有足够的时间回聚到她的脸上：“这里……好像都没怎么变。”
　　“是吗？”多田信淡淡地说。

　　经历了瞬间的失态之后，他又恢复了惯常的平静。而在他把自己的情绪牢牢控制住了之后，那种像是贴了“多田信”标签的绝对自信便又重新回到了他的心头：他知道，此后，就是真的天塌地陷、山崩海啸了，他也断不至于再会在人前流露出真实情怀了。

　　他看着千叶，比之四年前，她似乎变得更文静了一些。通常说来，一般都是挫折和打击令一个人渐渐变得从容沉稳……他不由想，在他们分别之后的那些日子里，千叶所遭受的挫折和打击，应该也包括了他的不告而别。

　　毕竟，他很清楚自己对于千叶有怎样的杀伤力，也知道自己的突然离开能给她造成怎样的伤害。虽然说，如果可以的话，他也会选择尽量不伤害她。
　　当然，今天，他也并不是想来弥补曾经的伤害……他只是想来给她一个机会，好让她从他的影响里解脱出来，去开始“后多田信时代”的人生。

　　千叶不知道自己还能再说什么，老实说，要她就这么突兀地说出祝福他和樱井晴子的话，她真是做不到。但除了这个话题，事到如今，他们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没错，她也想如浅野翔所说的那样，变得很幸福，令多田信因此而后悔……不过，她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当然，这并不是说，因为她现在并没有变得很幸福，所以，她灰心了，觉得自己将来也不可能会变得很幸福，而是说，她很清楚，多田信绝不可能会因此而后悔。

　　但她也很清楚，多田信是绝对不会先向她道歉的，也即是说，该说的话，还是得由她自己来说：“我这个人，很固执，也很笨，所以，在那个时候，我可能做了很多傻事，因此而伤害了多田很多次也不一定……多田，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即使是那些我做过的、你从来没有向我提出过抗议的傻事，你也能一并原谅了……当然，对我来说，所有的那些，都是非常美好的回忆……”

　　“忘掉吧。”多田信突然打断了她。
　　千叶愕然地看着他。她这时又想到了高二那年的闭学式的那一天，在分手的那个路口，多田信曾难得地叫住了她，问她，觉得那两年的高中生活怎么样……那个时候，她说，不管将来会怎样，她一定不会忘了自己的高中时代；她记得，多田信那时也说过，他可能也是。他现在却这么干脆地要她忘了……她不由想，难道说，在他看来，他们的高中时代，就没有一点值得他留恋的东西？

　　那三个字，就像是一把刀，把她心底那个旧伤口又割开了，令她一时疼痛难忍……她暗暗咬了咬牙，把差点就要脱口而出的问话强行咽了回去。不过，即便如此，她也还是没有忘了继续保持着微笑：“我会试试看。不过，如果实在忘不了的话，也不妨记着……毕竟，那也是我过去的一部分，而且，是相当重要的一部分，不是吗？”

　　“你说得对……你是很固执，也很笨，就算是四年过去了，也依然一点起色都没有。反正，对你来说，你自己的想法是最重要的，因此，别人再好的建议，你也听不进去。那你就记着吧。”多田信沉默了片刻，看着她，“千叶，事到如今，我也没什么可说的了……不过，虽然知道你听不进去，但我还是想再给你一个忠告：你也算是个优秀的人，如果你希望自己一生都是如此，那么，你最好能拿出自己的聪明来决定自己的人生……没有人可以左右你。我固然不能，我想，上原应该也不能。”

　　千叶听了他的话，沉吟了好一会儿：“谢谢你。”
　　“你不用谢我。反正，就算你听不进去，将来又走错了路，我想，你自己应该也能承担。在我看来，这是你唯一值得称道的长处。”多田信看着她，犹豫了一下，“那个时候，我说谢谢你……是真心的。此外，对于你，我不会再说什么了。”

　　虽然千叶一直都在努力地不让自己的眼泪涌出眼眶，但听了多田信这句话，她还是失败了。她感觉到两行热泪顺着自己的两颊静静地流了下来。

　　她这时想到了今年夏天在伦敦时，浅野翔和Jessica Everett的那番对话。她记得，那时，浅野翔说：“你希望我现在告诉你，我曾经想过选择你吗？我不会这样说的。这对一个我曾经极有好感的异性太不公平了……对我来说，与其现在对你说补偿性的话，倒不如知道你现在过得幸不幸福会更有意义。”

　　现在看来，多田信应该也是这样想的。虽然他全然不习惯关心别人，也不习惯给别人祝福，但千叶还是感觉到了他对自己的关心。可她也没办法淡忘另一个事实：那是一种把她排斥在了他的生活之外的关心。他是依然关心她，甚至于显得有点苦口婆心，就如长谷川一般……但转身之后呢？转身之后，他还会回过头来再看她一眼，看看她孤单的背影吗？

　　她记得，那个时候，Jessica Everett曾问浅野翔：“如果我现在过得不幸福呢？”
　　浅野翔这样回答她：“那就努力让自己幸福起来。你一定要让我觉得，我放弃了你，是非常值得后悔的一件事；而你没有被我选上，是相当幸运的一件事……还有，你没有嫁给我，绝对可以比嫁给我过得更幸福。Jessica，在这件事上，你一定要这样想。”

　　她这时突然明白了，浅野翔那时的那些话，既是说给Jessica Everett听的，也是说给她听的……不过，她很迟钝，要到这时设身处地了，才真正体会到他那时的良苦用心。

　　是啊，既然他们已经回不去了；既然多田信希望她不要一直都纠缠在往事里；既然他希望她放下他，去开始崭新的、没有他的生活……那么，她就应该笑着接受他这最后的好意，从这个起点出发，不管将来能不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也不管将来是不是还会跌倒……只要能再次站起，而且，一次比一次更稳，就没有必要过分地畏惧跌倒了，不是吗？

　　她不由想，他有什么权利说她固执……他自己还不是一样？他明明知道，在这个时候，她可能会希望听到他对她说几句可以令她觉得好过一点的话：比如，他也曾经喜欢过她；他也曾经想过要选择她；离别那时，他也觉得很不舍；事到如今，他其实也忘不了高中时代……但他拒绝了，什么也没说。就好像那时，他拒绝兑现那个六年之约一样。

　　她知道，她的高中时代终于结束了，一同结束的，还有她的初恋。可到最后，她也还是得不到他一点点的回馈，甚至于不能肯定，他是不是如别人所说的，曾经喜欢过她。他们从来没有真正触到过对方的心，这是他们之间的宿命，就好像很多年前的某一天，他用那种肯定的语气对她说：“我们之间，是永远也达不成了解的。”那个时候，她其实就应该明白他们会有今天……但在那场突如其来的离别之前，她一直都不明白，或者说，她一直都不想明白。

　　多田信看着她的眼泪，他本以为，他可以装作完全无动于衷……但事实上，他并不能。毕竟，无论如何，她都是他在这个世上第一个喜欢上的异性，是他的初恋，所以，只要她站在他面前，他就无法对她的喜怒哀乐视而不见……何况，她这时还流着和他有关的泪。

　　不过，他想，这或许是他最后一次伤害她了……过了今天，他就真的从她的生活里彻底退场了。他这样想着，咬了咬嘴唇，转身先走开了。
　　走开时，那种隐隐作痛的感觉越来越厉害地侵袭着他的心，像是想逼他承认他的动摇，甚至是后悔……他突然想，这会不会也是千叶最后一次伤害他呢？

　　不……他很清楚，只要他对她一天不能忘怀，那么，这个在高中入学那一天，猛地一撞，撞进了他的生活里的女生，就永远都能伤害到他。有时，可能会是在他那些最清醒的晨光里；也有时，则可能会是在他那些最寂寞的梦里……当然，还有时，可能会是在他们不可预知的重逢里。

　　在他曾经平静无波的心里，已经被她撕开了一个裂口，这个裂口，他本以为，在他离开了她之后，应该就会自然愈合，但他这时已经觉悟了，知道永远都不会有完全愈合的那一天。
　　不会就不会吧……反正，也不是毫无价值。每个人的心里，总会有些许伤口，他当然也不例外。

　　多田信这样想着，走到了大门边。近午的冬日阳光灿烂得令他觉得有些晃眼，他的眼睛一时有点睁不开。他在门边停了片刻，才迈步走了出去。在迈出篮球馆大门的那一刻，他的心情真是难以形容：仿佛如释重负，又仿佛一颗心陡然一空……

　　他知道，在此之后，他的心中就少了一份牵挂，变得更轻松了。当然，这并不等于他就不会再想起她了。
　　他一定还会有再想起她的时刻……而且，对于他来说，在那样的时刻里，也绝不会只有伤害，而无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