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黑暗的河流上》森林唱游

145、总第一百四十四章

　　（一百四十四）
　　千叶这时突然想到了在伦敦时她的母亲夏树曾对她说过的一句话：“你还是应该和那些条件相当的适龄异性在一起会比较好，那样才会有将来……”那个时候，她唯一联想到的人就是有末一弥。有末一弥之于她，虽然称不上是条件相当，毕竟，他有着异常显赫的家世，但至少也算是她生活中的一个适龄异性，可是，他对于她来说，却是如此不可靠的一个男人，她甚至连他是怎么看自己的都无法明了……至于将来，就更加谈不上了。

　　不过，话说回来，他对她的态度，原本就不甚明朗，连好感都是若隐若现的，因此，她有什么资格希望他只对她一个人好呢？何况，她也没对他怎么好过……
　　或许，在有末一弥看来，她根本就不适合他；而她自己，在此之前，这样的觉悟，也不能说一点都没有……

　　只是，她实在是不甘心，她想，她真的没有更好的选择了吗？只能渺茫地等着身边这个小男生长大？不知道他将来会变成什么样子，会不会喜欢上别人，会不会把她给忘了……
　　那样的人生，仔细想想，也不是不可悲的。

　　女人……
　　若生为女人，是不是不管个人能力如何，在她的一生之中，都非得找一个男人来依靠？或是经济上的，或是精神上的？亦或是，全方位的？
　　她咬了咬嘴唇，更加不甘心地想，就算世间绝大多数的女人都是如此，难道说，她这一生，也同样逃脱不了这种宿命？

　　“千叶，你应该对我更有信心才对。我会把我50%的心给事业，另外50%给你……是满满的50%，没有任何保留……你想想，我是不是比他可靠多了？”
　　“不见得吧。六七年以后，我还不知道你会变成什么样子呢，或许连5%都没有……多田俊，就算不是有末学长，我想，我也应该会有更好的选择。”
　　多田俊侧头看着她，片刻之后，笑了笑：“那你就继续找吧。希望你能找得到。”

　　那天晚上，虽然及川秀一他们的表演很成功，现场的气氛也很热烈，但千叶因为心情不佳，所以，也没怎么听进去。她在喧闹甚至是沸腾的人群中异样地清醒着，坐在她身边的多田俊也显得有些过于安静，因此，她后来想，他们或许是那场演唱会上和现场气氛最格格不入的两个听众……倒是她忍不住看向有末一弥时，总会发现，他和他身边的那个女生，和现场的节奏总是那么合拍。

　　后来，千叶觉得，那个晚上最值得庆幸的一件事，就是有末一弥自始至终都没有发现他们，因此，也就避免了相对时的尴尬……不过，他真的会尴尬吗？她不由有些怀疑。她清楚地记得，他以前好像也没怎么尴尬过。
　　-------------------------
　　演唱会结束后，他们一起乘地铁回家，一路无话。将千叶送到她家附近的街路之后，多田俊转身走开，千叶突然叫住了他：“多田俊！”
　　多田俊回过身来站定，静静地看着她，黑亮的双眸在夜色中灼灼发光。
　　“对不起。”

　　“你为什么要道歉？”多田俊冷冷地问。
　　“为我之前说的话，就是‘我也应该会有更好的选择’那一句……真的非常抱歉。”
　　多田俊直视着她：“你也知道，你这样说会伤害我？”

　　“当然知道。”千叶点了点头，“你一个晚上都没怎么说话，这就是证明。”她想，当多田俊站在体育大学的体育馆外面的台阶上等她时，就算他是天才，应该也想不到，因为看到了有末一弥的缘故，今晚他们会变成不欢而散。

　　“我还以为，你就只会沉浸在看到你心仪的学长和其他女生在一起的失落之中，什么都看不到了……难道你认为我不该沉默？难道你认为，因为我喜欢你，因为我知道自己没有能力爱护现在的你，所以，就该什么自尊都丢掉吗？在一边看着你为了另一个男人黯然神伤，一点难受的感觉都没有？千叶树，你不会真的这么想吧？”

　　“当然不……”
　　“那是什么呢？千叶树，我知道你对现在的我没有信心，虽然和我定了赌约，其实你根本就不相信我真的能记得你那么久，更别说喜欢了……你把我看成是一个任性的小孩，就如同你第一次见到的十二岁时的我一样……”

　　多田俊沉默了一会儿，“没错，我是和你说过，人生就像是一场复杂的游戏，但我对你的态度，会令你觉得我是个很不认真的人吗？甚至于比你那个惯于把女人看成是追逐名利之余的调剂品的学长还更不认真？”

　　“当然不……”
　　“那又是什么呢？还是说，你对我的喜欢，根本就比不上你对你那个花心的学长的喜欢？或者说，他对于你非常有吸引力，所以，你想先在他那里伤够了心，再回到我身边来，是吗？你知道我喜欢你，而且，因为年龄的缘故，我的人生现在还不能和你的人生同步，所以，对于你把幸福寄托在其他男人身上，你也知道现在的我只能保持沉默……”

　　千叶再也忍不住了，当即打断了他的话：“多田俊，你能不能让我也说一句话？我并不想伤害你，也并不想令你觉得，我对你没有足够的信心……但我也说过，你不明白，你是真的不明白，一个比你大四岁的女生是怎么想我们的将来的。我也想过，如果你真的这么喜欢我，我为什么不等你六七年，甚至是十年呢？我又不是等不起。但你对于你自己，也没有足够的信心，不是吗？而如果将来我和别人结婚了，那时，我真的能抛弃我的丈夫和孩子，和你在一起吗？多田俊，我也有自己跨越不了的心理障碍……我母亲就是和我父亲离了婚，再和从前喜欢的男人在一起的。而我，真的不想让我将来的丈夫和孩子经历如我和我父亲一样的痛苦了……我既不想伤害现在的你，又不得不承认，我也看不到我们的将来，所以，你真的令我很困扰。你觉得，你对我的喜欢，对我来说，不像是负担吗？是很重的负担吧？”

　　多田俊朝她走近：“你的意思是说，我不再喜欢你了，我现在就主动提出毁约，你就不会有负担，你就得救了？千叶树，你真的希望我这么做？”
　　千叶微微一笑：“当然不。但是将来，你若还记得这个赌约，你可以装作已经忘了，我不会怪你的。我想，就是天才，总还是可能会忘掉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也就是说，在多年以后的某一天，如果我们在路上相遇了，那时，我或许已经变成了一个老太婆，你若是认出了我，你可以装作不认识我，远远地避开，或者直接从我身边走过去……对我来说，那也还算是相当理想的结局。”

　　多田俊停住了脚步，定定地望着她。他想，难道他们这一生，就只能这样？当她已经是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时，他还只是一个跟在哥哥身后的亦步亦趋的小男孩；当他们都风华正茂时，却又不得不面临着多年的离别；而当千叶年华渐逝时，他却正当韶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走在另一个男人身边，甚至于有个小孩叫她妈妈？

　　四年的时间，真的就能在他们之间撕开这么大的距离，甚至于无论他怎么努力都无法拉近和消除？他是真的疑惑了。
　　他有时也会想，他喜欢的，究竟是他十二岁时遇到的那个敢于接受他的天才哥哥挑战的十六岁的可爱女生千叶树，还是现在这个已经在生活里渐渐变得复杂而立体的二十一岁的千叶树……如果是前者，那么，眼前这个女生，也就只是他初恋的影像而已，或许真的一转身，他就会把她给忘了……

　　那么，也即是说，那个十年的赌约只是一时的意气之争了……但真的是如此吗？如果他喜欢的只是十六岁时的千叶树，为什么五年来，哪怕她和他的成长总是若即若离，她却一直都驻足在他的心里？而且，此时此刻，他的心会这么痛，又是怎么一回事呢？那不是一种否认吗？否认这种对于未来的不确定，否认人类固有的软弱以及易变？

　　不……他既不相信自己对于千叶的喜欢，只是一种幻觉，转身就会破灭；更不相信，他对她的喜欢，对于她来说，只是她人生的负担。
　　但现在，他也的确是个尚不可靠的高中生，这是他不得不承认的事实。也即是说，他什么也不能给她，诸如勇气、信心、安定……但至少，还可以抱一抱她吧？

　　他走上前几步，无声地拥住了千叶，把自己的脸埋在了她柔软的发间。他清晰地听到了千叶的啜泣声，在静夜中听来，说不出的轻微和隐忍，令他心中顿生怜惜之情。他一直都知道，她是极其好强的，罕在人前示弱。而且，这一次是为了他，不是为了别人。

　　过了好一会儿，他听到千叶低声说：“对不起……负担什么的，又是伤害你的话。这样的话，我以后不会再说了。我没有资格一直伤害你。”

　　不……她有。多田俊心想，只要他还喜欢她一天，她就有伤害他的资格。这是他不得不承认的事实。就好像只要她还喜欢他一天，他对她的喜欢，就会一直是她人生的负担一样……在这个世上，能真正伤害我们的，通常也都是那些我们真正在意的人。爱是一把双刃剑，从来都是如此。

　　放开她时，多田俊在她的前额上轻轻吻了一下，看着她：“我有时也会想，我对你的喜欢，对现在的你的确可能是一种负担……但你对我的喜欢，对我来说，却绝不是负担，这就够了。不过，千叶，不管你怎么想，我是绝对不会主动提出毁约的，所以，你只能和我一道走下去，一直走到约定的那一天……这样，我们才不至于会很快就走散了，你说呢？而且，如果一点期盼都没有的话，我们的人生也会无以为继吧？”

　　“不……你对我的喜欢，对我来说，也绝不会只是负担……我想，你应该也知道。”这时，一抹微笑照亮了千叶泪痕未干的脸，“多田俊，不管怎么样，我们先好好地活着吧。”

　　“嗯，你说得对，只要都好好地活着，总会有好事在等着我们……虽然说，这是普通人极其天真的想法，不过，我也忍不住想相信一次。”多田俊微笑着看她，“老实说，我很不喜欢看到你跌倒时的模样，但我想，那也是你人生的一部分，我应该学会接受。就好像你也应该学会接受比你小四岁的我一样……你能再次站起来，而我，当然有一天也会长大成人。”

　　千叶看着他，她这时心中盈满感动，似乎有很多话要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好像也是从这一刻开始，她不再刻意地强调多田俊只是个十七岁的少年，因为还没有长大，所以不值得相信，哪怕他们的将来的确渺茫得看不清楚……

　　毕竟，并不是有很多人会对她说这样的话，因此，她也很庆幸自己那时没怎么犹豫就接受了他那个为期十年的赌约：不管怎么样，至少，他值得她为他冒一次险。

　　多田俊看着她的脸，知道今晚他们虽然经历了一次非常失败的约会，他却成功地挽回了一局：“很晚了，你进去吧。”
　　千叶点了点头：“你自己要小心一点。”
　　“好的。”多田俊正要转身走开，突然想到了什么，笑了笑，“我可不会就这样走去美国……我还要在东京呆大半年呢，你知道我的意思吧？”

　　“知道了。”千叶笑着说。看着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在了无边的夜幕里，她的笑容也渐渐隐去了。她想，的确是没有必要一直纠缠在对不确定的未来的臆测之中，但真的可以这么简单就扫去阴霾吗？如果可以，那也称不上是阴霾了。

　　回到家里，洗过澡后，千叶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从书桌的抽屉里找出了那张江川美加给她的写着有末一弥电话号码的便笺。她呆呆地看了一会儿，心想，这串陌生的数字，真的和之前在演唱会的现场看到的有末一弥有关联吗？

　　当然，就算有，现在也无关紧要了……在此之前，由于种种原因，她一直都不曾拔过这个号码，而在此之后，则是用不着了。
　　她默默撕碎了那张便笺，把那些纸屑握在右手里，缓缓地伸到了纸篓前，轻轻张开了手掌，五指微微朝下一倾，便看到它们一片一片、飘飘荡荡地飞舞着落了进去。

　　（大学篇第四卷完结）
　　（写于2004年9月20日-2004年10月27日
　　2010年4月最新修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