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黑暗的河流上》森林唱游

142、总第一百四十一章

　　（一百四十一）
　　走出星野家，竹田修低头看了看表：“现在是八点半……你乘的是下午两点的飞机，从这里去机场，就是塞车，有两个小时也够了……也就是说，我们还有三个多小时。树，我们先去吃饭吧。”

　　“好的。”千叶点了点头，随即问道，“对了，修，你是不是刚从法国回到这里？昨晚阿姨对我说了，我爸爸有告诉你我妈妈在伦敦的电话，之前你为什么不打给我？”

　　竹田修笑着点了点头：“的确是有的。不过，我还是决定等到回来时再和你联络……”他侧头看着她，“老实说，我没有想到你会这么快就回去。”
　　“我已经来了八天了，我还有很多事要做，不可能一直呆在这里……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天深夜。因为太迟了，不敢来打扰你，所以，只好等今天一大早才过来。”
　　“看到我留的便条了吗？”
　　“三张都看到了。树，你是不是生气了？”

　　“你这个笨蛋！你让我整整担心了八天……我以为你变坏了，甚至是堕落了。你害我三番两次在你的公寓外面打转，像个傻瓜……而且，还一直担心回去后会没法向阿姨交代。以前，我还以为你不是个会令人操心的人，看来我错了。”千叶说着用力甩开了他的手。

　　竹田修好脾气地笑着，且随即又重新握住了她的手：“你别对我这么没有信心……因为是不得不参加的演出，所以……你也别这么不高兴，我可是演出一结束就立刻赶回来了。参加这种交流性质的演出，除了是很好的学习机会之外，也还可以挣一些钱……你也知道，这里的学费很贵，生活费用也不低。”

　　千叶叹了口气：“唉，我有时想，我要是早一点工作就好了……你就不会这么辛苦了。”
　　“我说你……”竹田修一脸郑重地看着她，“你不用为我想太多了，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要自己承担将来。再说了，你也有你自己的梦想，我不要你为了我降低它本可以达到的高度……我想，我会承受不起。”

　　千叶怔了一下，随即笑了起来：“修，你别说得这么夸张，我并没有想过将来要一飞冲天，我没有那么大的野心……不过，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虽然说，看到你这么努力我很开心，不过，你一定要注意身体。阿姨说过的，你的身体本来就有点弱……”

　　“别听我妈说的……我才二十岁，再怎么说也是正当年华，而且，还是个男生，就算不如你这种运动员出身的人生龙活虎，也还不至于弱不禁风……树，我们先去吃早饭吧，我已经很饿了。”
　　“好啊……我也很饿了。”千叶笑着点了点头。

　　刚一见面又面临着离别，这样紧凑的节奏令千叶没有适时察觉到，与以前在东京时相比，竹田修对她的态度已经很不同了。他显得霸道而自主，不复从前那种一言不发地跟在她身边的沉默模样。

　　她想，能在英国之行的最后五个小时里见到竹田修，真是太好了……尽管离别在即，但她还是很快乐，她相信竹田修这时一定也很快乐。尽管这时的伦敦街头行人稀少，但竹田修在从星野家走出的那一刻开始，就一直牵着她的手，像是担心一松手，就会和她失散了一样……

　　虽然距那个一起在寺院里守岁的除夕之夜已经有大半年多了，而且，竹田修又处在最易变化的成长年纪，但牵着他的手走在他身边时，千叶还是觉得他一点都没变，因此，那种平安喜乐的心情便又重回到了她的心头。
　　-----------------------
　　他们进了一家快餐店吃早餐。千叶吃完一个汉堡，发现竹田修一直在看着自己，手中的汉堡好像才吃了一口，于是诧异地问：“你不是很饿了吗？为什么不吃？”
　　竹田修笑了笑：“我好像是生平第一次在异国他乡见到亲人，可能是一时太高兴了，因此，看着你我就饱了……树，我现在非常后悔。”

　　“后悔什么？”千叶笑着想了想，“我猜，你是想说，你非常后悔来英国留学。”
　　竹田修摇了摇头：“不是。我只是后悔我为什么没有早一点回来……今年又没有机会一起去找那幅油画里所绘的风景了。”

　　“没关系，明年也可以去找的……不管是在北海道，还是在英国。你说过的，那是不得不参加的演出……何况，我已经原谅你了。修，我想，你要是能早一点回来，一定会早回来的。”

　　竹田修笑着点了点头：“这倒是真的。之前的那些天里，我只要一想到你人在英国，就会很希望自己能有一双翅膀……那样，我就可以自己飞回来了。”
　　“真是太夸张了。等你学成回国，我们不是就能天天见面了吗？”

　　“今天不知明天的事。”竹田修低头喝了一口饮料，“我现在就只是想多看看你……树，你好像又长大了。”
　　“不会吧？”千叶笑了，“我已经二十一岁了，怎么还会长大？你倒是又长高了一些。”

　　竹田修沉默了片刻：“我希望有一天你不会再用成长的眼光看我……我希望你会觉得，我其实已经是个可以依靠的男人了。”
　　“会有那一天的。那时，阿姨一定也会觉得很欣慰。”千叶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她想，这可能是每个男人在从青涩时代向成人阶段迈进时都会有的一个心愿……而且，也都会很希望自己的成长能得到身边的异性，包括自己的母亲、师长、姐妹以及恋人的认可。

　　吃过饭后，他们走到了街上。竹田修突然说：“树，除了生日和新年礼物，我好像从来没有送过东西给你。”
　　千叶微微一笑：“没关系。等你以后有能力了再送也不迟。”

　　“我现在就想送一样东西给你。”竹田修固执地说。他们这时刚好站在了一家精品店外面，他推开了门，“我们到里面看看吧。”他拉着千叶来到了钟表柜前，低头看那些手表。

　　千叶这时却怔住了。与此同时，她心里突然有了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她不由想，为什么她生命里最重要的这些异性都想要送手表给她呢？时间或许是永恒的，但人和人之间的相聚和别离却都没有定数……她看着竹田修有些兴奋的脸，有些迟疑地说：“修，你能不能别送手表给我？”

　　“为什么？”竹田修抬起头来看着她。
　　“你记得去年春天时我和你说过的话吗？多田和上原都曾送过手表给我……你那时说，手表代表时间，应该是永恒的意思。不过，我真的不喜欢收到手表这种礼物。”

　　“傻瓜……我也说过，每个人的想法都不同，要表达的意思也就不同。何况，就只是一只手表而已，你最好别把你以前的失败都算在它的头上，这对它不公平……你是个很爱惜时间的人，所以，我觉得，送你手表是最实惠的。树，不如我们买两只相同的手表，一人一只，怎么样？反正，我的手表已经戴了很久，也该换了……再说了，这款手表挺好看的，又不贵。”

　　“好吧。”千叶见他这么坚决，只好不再说什么了。
　　竹田修看中的，是一款运动手表，有着海水般的深蓝色的表面和一条黑色的大腕表带，若戴在手上，的确会很好看，也很大方。

　　“你最喜欢蓝色，这款手表刚好是蓝色的表面……来，试戴一下吧。”竹田修帮着她戴上了店员递过来的一只手表，“好看吗？”
　　“是挺好看的。”千叶由衷地说。

　　竹田修自己也戴上了一只相同款式的手表之后，拉起了千叶戴着手表的手，两只手表搁在一起，显得非常耀眼：“我们来看看，谁先把这只手表戴坏了……不过，如果是你的话，我会不高兴的。”

　　“这样啊……那我就小心一点。”
　　竹田修笑看着她：“不过，你也别藏起来……如果那样的话，我会更不高兴的。”
　　千叶作势要脱下手表：“拜托……你还是别送我好了，这么麻烦。”

　　竹田修制止了她：“如果这样的话，我会非常不高兴的。”
　　“真是……”
　　“没那么麻烦。你只要每天多看它几眼就好了，它应该就不至于那么容易坏掉……手表也是有灵性的，会感应主人对它的心意。”

　　“是吗？这我倒还是第一次听说。”千叶疑惑地看着他。
　　“你是个高才生，不过，也并非什么都懂。”
　　千叶笑着点了点头：“这我倒必须承认。我不懂的东西多着去了。”

　　这是八月中旬的一天上午，他们在伦敦的街头流连了三个多小时，走得累了，就坐下来休息一阵，然后继续走……中午还一起吃了午饭。
　　有好几次，看着千叶，竹田修都极想说出“我喜欢的人就是你”这样的话，然而，不知为什么，最终，他还是没有勇气说出口。不过，这个异国他乡的并肩同游的上午，已经足够成为他孤单辛苦的留学生涯中最值得记住的时光。
　　-----------------------------
　　快上飞机时，千叶问他：“修，今年过年，你应该会回去吧？”
　　“会啊。当然会。我一定会回去的。”
　　千叶高兴地说：“太好了……除夕之夜，我们又可以一起去寺院守岁了。”
　　“你这么喜欢守岁吗？”竹田修顿了一下，“我一辈子陪你去都行。”

　　对于竹田修而言，这么说，显然已经是一种变相的告白了，不过，迟钝的千叶却还是没有听出来。她只是微笑着想，他现在当然会这么说，等他有了女朋友，就肯定会后悔自己说过这样的话了……不过，此时此刻，她的确很感激他会这么说。这让她觉得，对于将来，她又可以多一个期待了。

　　“你要记住，你说过的，你不会变得我都不认识了。”
　　“怎么会？我只会变得令你越来越喜欢。”竹田修笑着说。对于近在眼前的离别，固然很令他难受，不过，他一点也不想在千叶面前流露出来。

　　“真的吗？你最好别吹牛。”
　　“当然是真的。你不妨看着。”
　　“那就努力吧。”

　　“我知道了。你还真是罗嗦。”竹田修故作不耐烦地说。
　　“我该进去了。修，你一个人在这里，要照顾好自己……我们等着你回去过年。”

　　千叶说着正要转身往入口处走，这时，竹田修突然叫住了她：“树！”
　　“什么？”千叶回过身去看着他。
　　竹田修上前几步，抱住了她，低声说：“我们一起努力吧。”

　　对于自己，他希望，他能变得更好，更配得上自己喜欢的人；对于千叶，他则希望，她会把目光从那些天才、超级优等生或者学生王子之类的男生身上移开，并且，不再只是把他看成一个弟弟……那样，对于他们，这个世界，将来何尝不会是一个繁花似锦的乐园。

　　因为离别在即，千叶任由他抱着。她想，他一个人在异国他乡求学，一定是太需要亲人的关怀了。不过，好像也是从这一刻开始，她才真正明白了，在自己心里，竹田修已经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人了：在这个世上的异性之中，他只排在了她的父亲之后。而且，就算将来他的位置有可能会往后退，也就只是退到她或许会有的丈夫和儿子之后而已。

　　过了好一会儿，千叶挣脱了他的怀抱：“修，我真的该进去了。”
　　竹田修拉着她的手，万分不舍地看着她。这时的他，比任何时候都像个无助的孩子，就好像两年前，千叶第一次在他读高三时的教室里看到的那个穿着高中生制服的一脸沉默的男生。

　　她上前拥了拥他的背：“修，要坚强一点……当然，也要照顾好自己。”
　　竹田修摇了摇头：“我不是害怕一个人，我早就习惯一个人了……我就是害怕，会离开你太远，也太久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千叶微笑着看他，“什么时候开始，你变得这么依赖我了？不过，我真的很高兴。”
　　没错，她的确是很高兴。从懂事开始，她就极想要有一个这样的弟弟，现在，她真的有了。而且，她很清楚，他和多田信不一样，和上原阳一也不一样，从此之后，她都不会失去他了。

　　“从第一次在高中时的学校里看到你那一刻开始的吧……在三年一班教室外面的走廊里，你的表弟及川秀一带着你找到了我，你把数学课本递给我的那一刻。”
　　那个时候，及川秀一并没有猜错，头脑简单的人，通常都会有很好的直觉。前一天晚上，他的确是故意把数学课本落在了他们一起打工的那家音像店里……

　　虽然那天晚上，他看到上原阳一来找她，同时也听她亲口承认了这个同龄人中最出类拔萃的男生是她的男朋友……但在听到她用很悲观的语气说她的将来时，他还是忍不住想和自己的将来赌一把，同时，也给自己今后的人生一次冒险的机会：如果第二天千叶会来他的学校找他，他就终其一生都不会放弃她。

　　所以，那天早上，看到她和及川秀一一起出现在三年一班教室外面的那一刻，他的一颗心都要跳出来了。不过，老实说，虽然及川秀一是她的表弟在他的意料之外，但她真的会来找他，却可以算是在他的意料之中：他知道她是个心地很好的女生，很会为别人着想，能为别人做到的事也一般都会去做……

　　所以，对于他来说，那是一场输面很小的赌博；但他也知道，他所选择的人生，在将来的某一天，却很有可能会面临着满盘皆输的局面。当然，命运有时也是山重水复、难以预计的。那个时候，他又怎么会想得到，有一天，他们居然还能成为姐弟？

　　事到如今，上原阳一已经离开了她；而她自己，虽然不改悲观的本性，却还依然阳光灿烂地活着……他想，他这一生，或许永远都比不上上原阳一，但他也的确有胜过上原阳一的地方：至少，他就永远都不会离开她。哪怕只是作为她的弟弟而存在。

　　“是吗？那个时候，你板着一张脸，没有多说一句话，就好像我欠了你一大笔钱……我还以为你和秀一一样，不喜欢我到你学校找你呢。”
　　竹田修笑了：“男人，是这样的……就是高兴得心里开了花，也不愿意让那朵花开到自己的脸上。”

　　“是吗？”千叶笑着点了点头，“我突然有一点明白了……或许，在你们看来，喜形于色是一种很逊的表情。”
　　“你总算有一点开窍了……啊，树，你快进去吧。再不进去，飞机都要开走了。”
　　“好的。修，再见了。”

　　千叶走到入口处时，回身朝竹田修挥了挥手。她看到竹田修一个人孤伶伶地站在异国他乡的机场里，不由心中一酸。不过，她转念一想，再过几个月他就可以回去过新年了，心情总算变得轻松了一些。

　　坐在飞机上，飞机渐渐升高时，看着机窗外渐渐变得模糊的伦敦城，千叶不由想，她的第一次出国之旅，到这时，差不多也算是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