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年长者》独行醉虾

5、5

　　因为向澜天从来没有说过住到哪天为止，开机时间又推迟了一个月。刘梦青开始整天陪着向澜天杀时间，看书、看电影、看电视剧、打字、写小玩意儿。雨停了之后再没有下过，一连几天都是晴天，向澜天的腿疾也舒缓了许多。刘梦青每天下午都推着向澜天到花园里去，向澜天坐在一边喝茶，他在一边修修剪剪。没几天，花园居然摆脱了之前的纯野生状态，变得井井有条。
　　却又总少了什么味道。
　　刘梦青像是也察觉到了，第四天上就再没有去修理花园，任凭那些植物自生自灭。没过几天，刘梦青不知从哪买了一群小动物会来，都是些无害温顺的，比如鸟、兔子、半大的鸭子。那两只鸟很漂亮，本来是用笼子装着的，刘梦青把它们放了，它们居然也不飞走，每天停在那两棵大银杏树上，做了窝。刘梦青每天准时去窗户口喂它们。
　　向澜天没说什么，任由他折腾。这样一来，花园里的确热闹了许多，从书房的窗户可以看见花园里的热火朝天。刘梦青每天乐此不疲，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这些事情上面。
　　晚上的电影开始变得雷打不动，向澜天的电影收藏柜成了刘梦青念念不忘的地方。他们从向澜天和陆涛的电影开始，晚上早早地泡好芳香四溢的花茶，准备好电烤炉，然后在电影室里一呆就是三四个小时，把一部片子看上两遍三遍，才肯安心去睡。
　　向澜天对自己的电影向来兴趣不大，但也陪着刘梦青看。只剩下最后一部，是向澜天六年前拍的，结局是唯一的大团圆。
　　刘梦青显得有些紧张，他没有看过最原始的版本，一整天都惦记着。开始放之后立刻全神贯注。倒是向澜天，因为腿疾好了许多，睡眠质量大有改观，没看几分钟就睡了过去。
　　再醒过来，还是在电影室，刘梦青不知道在看第几遍，一动也没有动。屏幕上，镜头正缓缓滑过夕阳下的大江，以及江上美丽又无情的热闹长桥。
　　快要结束了。
　　向澜天喝了一口凉掉的花茶，听见刘梦青问：“您真的爱陆涛吗？”
　　向澜天的睡意醒了。他看了刘梦青一眼，后者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向澜天的嘴唇动了动，一直到电影进入了片尾，才无奈道：“算是吧。终于肯问了？”
　　刘梦青不知道在想什么。向澜天沉默了一会，又说：“跳楼事件之后不久我们就在一起了，大概有十年时间一直是恋人。后来分手了之后，我拍了这部片子。陆涛是一个典型的完美主义者，对待自己是这样，对待恋人更是这样。你喜欢他？”
　　向澜天用的是喜欢不是爱，刘梦青点头：“我从十几岁起就一直喜欢你们。”他用的是你们而不是他。
　　向澜天笑了：“今晚去睡吧。”
　　刘梦青不动，转过头来盯着向澜天。向澜天微笑等待着。
　　“您爱的是陆涛还是陆涛在那部片中所扮演的角色？”
　　片尾曲也结束了，房间里一下子陷入了死一样的沉静。
　　向澜天的眉头动了一下，刘梦青倔强地抿起唇。电烤炉微弱的黄光让他的脸看起来很虚幻。向澜天不喜欢这样锋利的目光，最后还是皱起眉，语气却依然温和着：“刚开始的时候，我是周一夫，后来，我终于还是变回了向澜天。”
　　房间里陷入了更大的沉静之中。
　　凌晨两点钟的时候，向澜天起身去客厅找水喝，路过刘梦青的房间，看见刘梦青坐在窗台上抽烟。难得的月光流了一地。向澜天喝完水回来，发现刘梦青站在镜子前跳舞，是上次的那一支舞。
　　没有了摇滚音乐，月光下的舞显得温柔了许多。向澜天看了一会，忍不住露出微笑，无声无息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说到底，其实他才是刘梦青的过客。

　　天气只好了几天，又开始淅淅沥沥。一楼最右边的杂货屋被刘梦青整理了出来，用来收留那群可怜兮兮的小动物们。刘梦青开始往外面跑，别墅里越来越多的时候只有向澜天。除了那群小动物，似乎一切都回到了以前。
　　向棠又打了好几次电话过来，向澜天安抚她说刘梦青已经搬出去了，向棠在电话那边信誓旦旦，说很快就回来。
　　虽然总往外面跑，刘梦青做饭倒是尽职尽责，每天到了饭点必定准时赶回来，要么带了外卖，要么自己动手做。向澜天独居久了，对外面的气味非常敏感，刘梦青身上什么味道都有，像是每天都把整个城市穿越一遍。
　　晚上的电影依然雷打不动，向澜天没注意吃了牛肉，膝盖开始翻天覆地地痛，痛了两天也没见消停。刘梦青又开始帮他热敷，但是效果欠佳。
　　牛肉是刘梦青买回来的，刘梦青内疚，这几天便留在向澜天身边，尽职尽责地照顾他。向澜天随他去，什么也没有说。
　　中午的时候他居然接到了陆涛的电话，向澜天正在整理一束百合，看到来电显示没有太多的犹豫。陆涛的声音听起来哑哑的，应该还在医院。
　　“喂，澜天吗？我是陆涛。”
　　“我知道你是陆涛，”向澜天有些晃神，“怎么想到找我？”
　　陆涛在那边停了一会，声音一下子轻了。那声音钻进向澜天的耳朵里，跟年轻时的情话一模一样。
　　“昨天刘梦青来找我，他跟我要《年长者》的最初剧本。”
　　向澜天手一抖，一股前所未有的慌乱袭击了他。电话两头都只剩下呼吸声，向澜天情不自禁放下了手中的剪刀。
　　“我跟他说，你演周一夫的时候，同时也是主导演，而且《年长者》是你父亲的剧本，只有你见过原稿。”
　　向澜天靠上沙发，迟迟没有说话。陆涛还想说什么的时候，向澜天突然开口道：“我知道了。”
　　“……”
　　“就这样吧。”向澜天又道。
　　“澜天，这件事……”
　　没有了后文，向澜天又等了一会，陆涛只道：“好自为之。”
　　晚上向澜天的膝盖疼得厉害，凌晨的时候起身起找安眠药，结果打碎了床边的台灯。很快，刘梦青穿着睡衣小跑过来，拧开了灯，皱着眉望着他。
　　向澜□□他招手，刘梦青走过来，在床边坐下。向澜天看了一会，这才闭上了眼睛。
　　世界陷在一团温柔的宁静里，刘梦青把手伸进被子里。属于年轻人的火热的掌心覆盖了冰凉的膝盖。向澜天的整条腿都是紧绷的，刘梦青从大腿开始，轻轻地揉按，一直按到小腿。对于膝盖来说，这样程度的按摩没有起任何作用，但是向澜天感受着那只手的热度，竟慢慢生出了倦意和眷意。灯光拧到最暗，刘梦青的脸模糊不清，但那双眼睛很亮，就像第一天他站在门口，一身的狼狈，眼睛里面反射着壁炉的光，像两簇燃烧在另一个世界里的火焰。
　　朦胧之中刘梦青的另一只手隔着被子环住了向澜天，脸也凑到了向澜天的脸边，火热的呼吸喷上了向澜天的嘴唇，按着膝盖的手慢慢往上。向澜天依然半睁着眼，直直地看进刘梦青的眼睛深处，仿佛那里面真的是黎明的曙光。
　　“给我一个机会照顾你。”刘梦青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向澜天呼吸平稳，没有回答，似乎已经熟睡了过去。刘梦青喉咙有些哽，低头亲了下来。
　　嘴唇刚刚相碰，向澜天突然伸手握住了他的肩膀。他的眼睛睁开了，因为正对着柔和的灯光，也显得明亮高兴。
　　“《年长者》的原稿里面，”向澜天的声音同样很低很低，哑哑的，说不出的压抑，“周一夫的结局并不是自杀。我把结局改了，跟你一样，我也不忍心。”
　　刘梦青整个身子都一震，眼睛蓦地睁大，很快又闭上：“别。别说……”
　　向澜天移开了目光，看着天花板上那盏温柔的灯。他握着刘梦青的手松开，握着了他的后颈，把他拉下来，继续那个被打断的亲吻。
　　唇齿交缠间刘梦青含含糊糊地说了几个字，向澜天挺清楚了，结束了这个吻，脸上带了笑意，语速偏快：
　　“原来的结局是周一夫一个人在他的大别墅里，一直孤独到老。”
　　“给我一个机会，向澜天，”刘梦青死死地抓住他的手，“我从见你的那一刻起……”
　　“我知道。”向澜天打断他，“但是我不是向澜天。”
　　这个世界再没有任何声音，底下的花园也陷入了沉睡，似乎整个世界都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坟墓，笼罩着这栋囚笼一样的别墅。
　　“你明天搬出去吧，你还年轻。”向澜天说，然后摸了一下刘梦青有些刺手的头发。
　　“请关一下灯，夜深了。”

　　《方兴未艾》上映之后，向澜天难得去了一次电影院。电影拍得很好，听说票房已经飙到了一地。向澜天看着屏幕里不再年轻的陆涛，到最后落幕时忍不住笑了。
　　坐在他身边的人在电影院灯还没有亮起来之前道：“没想到你居然来电影院。”
　　向澜天没有偏头：“你们还好吗？”
　　“你现在是向澜天还是周一夫？”陆涛没有回答，只问。
　　听到这话，向澜天有些无奈地叹一口气：“十年前我就只是向澜天。”
　　陆涛也笑了，站起身：“只是因为他可以有整个世界，但是你什么都没有？……尝试一下怎么不可以？”
　　说完这句，他没有等向澜天回答，灯亮的时候已经走了够远，不至于被向澜天看到他脸上的皱纹。
　　“我不是年轻人了。”向澜天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