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争 执 ...
-
拿着写满两页纸的诊断书,裴逸颇觉郁闷。原以为看在三年同桌的情谊上,叶语泠能避重就轻,帮着瞒天过海。没想到那个中学时伶牙俐齿总爱跟他斗嘴的主儿,当了医生变得比寞桐还寞桐,一丝不苟地把他的病情详详细细全记了下来,半个字都不肯少。
“疼了那么久,早该来检查的。”裴逸想起叶语泠不满的样子,爱笑的女人严肃起来更吓人,“我先开一个月的药给你……”
“一个月?!”裴逸当时惊得瞪大了眼睛,脑海中浮现小山似的药丸。
“胃肠溃疡啊!你当是小感冒,三两天就能治好么?好在溃疡面还不算大,要不然……”叶语泠做了个横切的动作,“哼!”裴逸被她弄得哭笑不得,除了标致的容貌外,她一贯夸张的表情多年来也没变。“我告诉你,”叶语泠不理会裴逸愁苦的样子,继续道,“这是慢性病,要长期治疗。你每天必须按时吃药、吃饭,不要吃刺激性的食物,更不要抽烟喝酒。注意休息,保持心境愉快。这个疗程结束后,如果疼痛缓解了,还得坚持服药一段时间。另外,记住定期来做检查。”
裴逸拎起手中一大袋药看了一眼,摇头,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沦落为药罐子。事实上,叶语泠说那些,除了不抽烟,其他好像没哪件做得到。
“你别打算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不好好配合,万一病情恶化,那罪有得你受。”也许是看出了裴逸的不为意,叶语泠在他临走时板着脸警告。
现在的问题是,要怎么跟寞桐说。自己搬出一堆理由才没到她那家医院做检查,谁知道结果几乎没什么两样儿。
“寞桐是医生,你瞒不了她,也没必要瞒她。”叶语泠如是说。裴逸轻轻叹气,是啊,总觉得夫妻间应该坦诚布公,然而自己又何尝做到事事与寞桐分享?
将病历原原本本交到寞桐手中,裴逸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寞桐看得很认真,反复读了两三遍才放下,抬头凝视裴逸片刻,轻轻抱住他,在他耳畔柔声道:“别担心,慢慢调理,没事的。”
……
“寞桐,快请我吃饭!”这天中午,利绮珊兴冲冲跑来找寞桐。
寞桐放下手中的病历,看了好友一眼,淡淡道:“怎么,楚沐昀这月没上缴财政?”
“什么嘛!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啊?”利绮珊笑得像朵花似的,“你的论文拿一等奖啦。据说学会还发了函,邀请所有获奖作者这个星期六去绿野温泉度假。你没收到通知吗?”
“没有。”寞桐收拾着桌面,语气依旧平淡。
“卑鄙!”利绮珊忿忿不平,“上次故意迟迟不通知你征集论文的事,这次又拖着不发邀请函,这些人就是看不得别人好!”
“也许是还没发到科室。”寞桐唇边掠过一抹极浅的笑,朋友的关心总是让她感到温暖。
“拉倒吧,我们科昨天就发了,我没上班不知道而已。”利以珊咬了咬牙。
“哦?”寞桐微微扬眉,还以为只是消息灵通的好友从什么地方收到的内幕,原来如此,反正早就习惯了,这世上有红眼病的人多了,拉过利绮珊的手,“别愤青了,走,我请你吃饭。”
“寞桐,你要学会抗争!抗争懂不懂?别老让那些小人欺负……”利绮珊边走边恨恨地说着。寞桐只是淡淡的笑。
晚上下班回到家,寞桐一进门,裴逸就笑着给了她一个暖暖的拥抱,过了一会儿才说:“明晚我们出去吃饭吧,庆祝你拿大奖。”
“珊珊告诉你的?”寞桐扯了扯嘴角,那家伙的嘴巴有时像密封盒,有时却像大喇叭。
“是沐昀。”
“哼,这世上的事,只要利绮珊知道了,楚沐昀就一定知道。”
“那么,你是不是也考虑跟你朋友学学?”裴逸依旧温柔地笑着。
寞桐听出了他话中之意,却没有接茬儿,倒了杯水喝,说:“有啥好庆祝的,你胃不好,别吃外面的东西,我明天下班早,回来给你做点好吃的。”
“我想和你出去吃,可以么?”裴逸毫不掩饰他的渴望,那是国家级的奖项,并非轻易能夺得,更何况,吃饭并不是最主要的目的。
眼前的男人,因受胃病困扰,近来消瘦不少,1米85的修长身材,在灯影下竟显得有些单薄。寞桐犹豫片刻,终是不忍,点头答应了。
……
馨宜酒家——城中最受欢迎的中餐馆之一,它的招牌菜不是山珍海味,而是各具特色的家常菜,来此吃饭的多是一家老小。
寞桐独自坐在裴逸事先订好的包间。她不明白,只是两个人吃饭,为什么非要订房,在大厅吃多实惠呀。裴逸来电说大概还要半小时才能到,一个人呆着有些无聊,寞桐走到包间的小阳台上朝外看。此时,江边的景观灯饰已经全部开启,鎏光溢彩,分外夺目,然而更吸引她的却是近处往来的人群。年轻的男女挽着头发花白的父母缓步而至,活泼的孩童牵着老妪老翁的手嬉笑而过。父亲、母亲……头脑中闪过这两个词,寞桐清亮的眼眸变得有些暗淡,收回视线,有些落寂地回到房中,心不在焉地转换电视频道。不知过了多久,房门似乎被人推开了,估计是来倒水的服务员,寞桐没理会。
“小桐。”是裴逸的声音,寞桐回过头,进来的除了裴逸之外,还有一个花甲老人,视线触及那道身影的瞬间,寞桐颊边淡淡的笑僵住了,脸色异常阴沉,猛然起身,“你来干什么?”
李灼岩看了女儿一眼,没做声。
“裴逸!”寞桐恼怒地盯着裴逸。
“我们很久没跟爸爸一起吃饭了,就借这个机会好好聚一聚。”裴逸微笑着将李灼岩搀到桌边,拉过一张椅子,“爸,您坐。”李灼岩缓缓坐下,依旧默然。
“小桐你也坐嘛。”裴逸走过去,拍拍寞桐的肩,见她仍倔强地站着,正想说什么,一名服务员推门进来:“请问,可以上菜了吗?”
“上吧。”裴逸点点头。
待服务员出去,寞桐冷冷道:“我没兴趣跟这个人吃饭。”
“小桐!”虽然寞桐的反应早在意料中,可这种仇人相见似的态度还是让裴逸难以接受。
“你说,为什么带他来?”寞桐极力克制着心中的怒火。
“我们的快乐应该跟爸爸分享不是么?”裴逸也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缓。
“我没有快乐!”寞桐阴阴地瞪着李灼岩,狠狠道,“从我妈去世那天起,我就再没有快乐!”
李灼岩闭了闭眼睛,握紧了手中的茶杯。
“你坐下!”裴逸低喝一声,用力摁寞桐。从没被丈夫这样喝斥过,寞桐又委屈,又恼火,正要发作,服务员进来上菜,她只得坐了下去。
过了一会儿,菜上齐了,服务员礼貌地退了出去,房间里只剩下三人。
裴逸看了看寞桐,她的神色已不似先前般僵硬,而是变得漠然,目光清清冷冷的不知落在何处。身边的李灼岩喝着茶,一言不发,然而那布满皱纹的手一直微颤着,显露出他内心的纷乱。裴逸夹了一块鱼放到他碗里:“爸,这是您最爱吃的桂花鱼,尝尝。”
李灼岩点点头,不自然地笑了笑。
“小桐,别发呆了,快吃饭吧。”裴逸柔声招呼寞桐。寞桐缓缓回过头,四目相交的刹那,裴逸暗暗发怵,寞桐眼里竟写着怨恨和厌恶,不是对父亲,而是对他。
“小桐……”他小心试探着。
“你们慢慢享用,我走了。”寞桐说完拿了手袋起身就往外走。
“小桐!”裴逸冲过去一把抓住她,“别这样,他是爸爸!”“爸爸”二字说得很重。
“爸爸?”寞桐瞥了一眼坐在桌子另一端的老人,眸中溢满悲凉,“我宁愿他不是……”转向裴逸,声音冷得像冰,“以后不要再做这种事。”甩开他的手,扬长而去。
裴逸呆立原地,头脑中一片空白。
“裴逸。”一个低哑的声音在安静得压抑的室内响起,“去追她吧。”李灼岩缓缓站起来,混浊的眼中透着淡淡的伤感,“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有些事勉强不来。”
“爸,”裴逸连忙过去扶住他,“我陪您吃完饭再走。”
“不用了。”李灼岩扫了一眼桌上的佳肴,“人,迟早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长叹一声,“这辈子,我也许再没有机会跟寞桐坐在一起吃饭了,报应,报应啊。”
“那我送您回去。”李灼岩近几个月糖尿病恶化,腿脚有些不便,裴逸不放心。
“不用,我自己能走,你快去追寞桐,好好跟她说,别怪她。”李灼岩非常坚持,裴逸只得送他到门外搭出租车。看着车里那道苍老、孤寂的身影渐渐远去,裴逸心底升起一片寒意。
拼命打寞桐的手机,一直没人接,到最后干脆关掉了,裴逸皱紧了眉头,加大油门。
家里静悄悄、黑漆漆,寞桐根本没回来。裴逸的心一下提了起来,两人过去不是没有过争吵,但无论如何,寞桐都不会夜不归家。打了一连串电话,寞桐没到兰熙那里去,没找利绮珊,也不在单位。在城里,她没有亲戚,也没有其他朋友,能去哪儿呢?裴逸开始冒冷汗,开着车把可能的地方找了个遍,都不见寞桐的踪影,急得差点去派出所报案。最后还是决定回家里等。
坐在黑暗中,听着时钟极细微的走动声,裴逸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彷徨无助。也许是没吃饭,再加上一夜奔波,胃又开始不舒服,药就在房里,裴逸却无心理会,懒得去拿,靠在沙发中,任疼痛一波波袭来,又慢慢退去。让他备受煎熬的不是这个,而是越来越强烈的忧虑。
终于,门外传来动静,有人进来了。在灯被打开的同时,裴逸“嚯”地站起来,大喊道:“你去哪里了?!”他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为什么担心了一整晚,当她终于平安归来时,他不是欣喜,而是愤怒。
寞桐见裴逸穿着外出的衣服呆在家里,身上被雨淋得湿了一片,愣了一下,待听得他的怒吼,眼中随即闪起寒光。这是他今晚第二次吼自己了,她的自尊心促使她无法容忍这样的待遇。寞桐不屑地看了铁青着脸的男人一眼,冷冷道:“我去哪里关你什么事?”
“你……”胃部一阵刺痛,裴逸眉心微蹙,攥紧了拳头,“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
“我没叫你担心。”寞桐不理他,脱下外套挂好,径自往卧室走。
裴逸过去一把拉住她:“你这是什么意思?”
“放手!”寞桐狠狠拨开他的手,“你问我什么意思?你又是什么意思?”
“我怎么了?我只是求你跟爸爸吃顿饭,难道也有错吗?”因为激动,裴逸的嘴唇微微颤着。
“你为什么要骗我?我那么相信你,你却骗我!”寞桐脸色发白。
“我骗你?”这个“骗”字很刺耳,裴逸听着有种受污辱的感觉。
“你说跟我吃饭,却跑去带他来。你明知道我不想见到他,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他、他、他,你能不能不说这个字?那是你爸爸!”
“他不配!”
“住口!”裴逸大喝一声,“不许你这么说。”
寞桐不可置信地审视着裴逸:“你骂我?好,很好,我还以为你裴逸有多与众不同,原来也不过是个花言巧语的骗子!什么要好好对我,全是谎话!”
“没错,我就是骗子,我花言巧语只不过是想骗你对自己的父亲好一点,可以了吧?”裴逸又气又痛,脸上已全无血色。
“我凭什么要对他好?你又凭什么总要插手我的家事?”
“你的家事?”裴逸忽然笑起来,笑得弯下腰半天直不起来。
“裴逸……”寞桐后悔失言,那话实在太伤人。现在又见裴逸不大对劲,忍不住想上前看个究竟。
“别过来。”裴逸伸手隔空阻止她,慢慢站直身子,“李寞桐,在你眼里,我到底算什么?” 悲苦在怒火燃烧的眸中漫开,“我答应过妈妈要好好照顾你,让你幸福,可是我做不到,我很努力,可是真的做不到,因为你从来没有真正让我走进你心里。”裴逸合上眼轻轻笑,那笑容寞桐见了,感觉心底像被刀剜去一块。
“逸……”
“你说自从妈妈去世你就再没有快乐,那么这三年你跟我在一起又算什么?”
“我不是那个意思。”寞桐此时才意识到,几小时前的气话深深刺伤了裴逸。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你对爸爸好一点?”裴逸低低喘着气,“三年了,三年里你没回过一次家,没跟爸爸吃过一顿饭,他心里有多苦你知道吗?每次我回去看他,他最想听到的就是关于你的事。爸爸是个严肃的人,可每当提起你,他总是忍不住笑。你是他的骄傲,他的期盼,他的依靠,你知道吗?”再也支持不住,裴逸撑着沙发缓缓坐下,“最近爸爸身体越来越差,腿痛得两天下不了床,可听到你得奖的消息,他高兴得在家里走了一圈又一圈,他不求什么,只是想见见你。可到最后,他只能仰天长叹,说只怕这辈子都不可能再跟你一起吃饭了。那样的神情看了叫人揪心啊。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么残忍?”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寞桐看着窗外,喃喃道。三年里,她回过很多次家,远远看着父亲,却不曾走近半步。她将父亲的喜恶、习惯细细告知精心挑选的保姆,借她的手为父亲做了无数顿饭。每逢节日和父亲生日,她总是想方设法买了礼物然后以各种名义送到父亲手里。这些,她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
“小桐,你知道失去是什么滋味吗?你知道子欲孝而亲不在是什么感觉吗?我父亲去世时我没能陪在他身边,像父亲一样的张台长走时我也不在,那种痛苦比凌迟还难受,我不希望你将来重复这样的痛苦,你明白吗?”裴逸眼中渐渐生起水雾。
“我知道,因为我失去过,而且失去过很多次。最让我心痛的就是妈妈,失去把所有爱都给了我,大半生只为我而活的妈妈,我有多痛你知道吗?因为太痛,所以我无法原谅他……”寞桐看向裴逸,双眸噙满泪水。
“告诉我,妈妈的死跟爸爸究竟有什么关系?”裴逸的声音重新变得轻柔。
“你说我从来不曾真正向你敞开心扉。”寞桐嘴角浮起一抹凄凉的浅笑,“也许是吧,可是我该怎么做呢?撕开所有伤口,然后让你进来看?”
“小桐……”裴逸胸口一窒,某种说不出的痛,一点点化开,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这夜,裴逸和寞桐背对背躺在床上沉默无语。某一刻,裴逸侧过身看向寞桐,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光线,感觉她的背影是那样柔弱,想说什么,忍住了,暗暗叹了口气,重新转过身去。下一刻,寞桐回身看裴逸,那一向挺拔的背脊其实也有难堪风雨的时候吧?动了动嘴唇,终究没发出声音,轻轻侧身,再次背对他。
清晨,裴逸从纷乱的梦中醒来,寞桐已经走了,只留下一张字条:我去温泉。裴逸在床上呆坐了一刻钟,昨夜一场争执究竟孰是孰非?也许,他们需要的不仅仅是时间,还有空间。有时候,走得太近反而看不清楚……
十分钟后,裴逸西装革履地站在了家门口,还是那样英俊潇洒,只是如星的眸中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