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的焰火》雨夜千寻

1、车 祸

　　深夜两点，刚睡下不久的裴逸被电话铃声惊醒，那特别的音乐告诉他，是电视台打来的。来不及开灯，裴逸往枕边一摸，抓起手机：“喂。”
　　“裴帅，出事了！”电话另一头传来急促的声音，“城际公路上两辆大客车和一辆化学品运输车相撞，车上的化学品泄漏了，据说有几十人受伤，可能有人死了！我现在要赶去现场，一组人怕不够用。”说话的是机动记者迟浩，进台才一年，他紧张得声音发颤，语气中透着新闻记者遇到突发事件时特有的兴奋。
　　“交警和救护车到了吗？”裴逸睡意全消，翻身起床，沉声问。
　　“不清楚，报料的人说没看见。”
　　“台里还有谁在？”
　　“李毅。蒋鹏那组半小时前去拍远景路火灾了。”
　　“你跟李毅马上去车祸现场！其他的事我来安排。路上注意听交通电台，说不定有新消息。”
　　“好！”迟浩正准备挂电话，被裴逸叫住。
　　“谁接新闻热线？叫他来听电话。你和李毅马上去！记住，要多方面了解情况，伤者、目击者、警察，问得到的都要问，多抓些细节，一定要赶在早晨新闻里播出！”
　　“是。”迟浩应了一声，叫来值热线班的小赵，就匆匆出发了。
　　“裴总监，我是赵何。”裴逸身为海天卫视新闻中心总监兼新闻部主任，率领数百人的团队，在短短几年间开创多个品牌新闻节目，被公认为帅才，再加上外形俊朗，同事们便亲切地称他为“裴帅”。小赵是新闻部里为数不多的几个坚持叫裴逸职务的人，虽然明知道他不喜欢。
　　裴逸微皱了皱眉，吩咐道：“你打电话到110、119、120去了解情况，随时与迟浩他们联系。”
　　“我打过了，他们只承认接到报警，其他什么都不说。”
　　“通知萧霄和沈烨，让他们想办法。”萧和沈分别是跑公安线和卫生线的资深记者，在线内人脉极广，建立了强大的信息网。
　　“是！”
　　五分钟后，裴逸坐上他的飞豹越野车，朝电视台狂奔。北风顺着窗口呼啸而入，狠狠拍打着那张清俊的脸。刺骨的寒冷驱走最初的焦躁，让头脑彻底恢复清明。裴逸沉思片刻后开始有条不紊地调度。他打了若干个电话，将任务一一布置到人，各路记者分头忙去了。恼人的是，有一名主管级的记者竟然没按规定二十四小时开机，另一个相关记者的电话则一直无人接听。
　　十五分钟后，裴逸站在了海天卫视新闻部工作大厅里。副主任周波紧随其后到达。裴逸看了一眼他的老同学兼搭档，后者朝他微微一笑，又一场战斗开始了。
　　“卫星车出发了吗？”裴逸工作的时候向来不苟言笑。
　　“刚走。我担心现场一旦封锁，车靠不上去，电缆不够长。”周波点头。
　　“告诉他们，停远一点没关系，不要把时间浪费在布线上，只要看得见背景就行。早上七点前一定要准备就绪，和直播室接通！”裴逸下达死命令。
　　“勇哥在现场负责调度，应该没问题。”周波肯定地说。卞勇，机动组记者的头儿，多次成功报道灾难新闻，经验丰富，人称“灾害记者”。当然，他说这是明损他。
　　“只是……”周波顿了顿，“上面还没动静，万一到时一声令下封锁消息，我们岂不白忙？”
　　“所以要快！”裴逸毫不犹豫。按照行内的潜规则，只要不涉及政治问题，上头没说不许报之前你报了，就算不合适，也顶多是挨个批评，可如果上头说不许报，你顶风“作案”，那麻烦就大了。
　　“春运期间出了这么大的事，只怕上面担心影响不好要压，我们还做现场直播，会不会……”
　　“这种事压不住的，就看他要怎么说。我向张台汇报过了，他就一个字——‘干’！”张台，张启元，海天卫视主管新闻的副台长，曾做过二十年的记者，也是个很有魄力的人。
　　“我们手头都有哪些资料？”和要不要行动这个问题相比，裴逸更关心接下来的棋该怎么走。
　　“从汇总来的情况看，是一辆运盐酸的槽罐车，因为违章超车，撞到了迎面驶来的长途大客车。那辆客车翻到了十几米深的山沟里。槽罐车后面的一辆客车刹车不及也撞了上去。两辆客车一辆载了六十人，一辆大概五十人吧，全都严重超载。更糟糕的是，槽罐车上的盐酸泄漏，形成了酸雾，连树都熏焦了。现在估计至少有七十人受伤，死亡可能在三十人以上。惨啊！”
　　“伤者都送到哪几家医院去了？”裴逸皱了皱眉，脸色沉下来——又是人祸！
　　“大概是省一院，市一、市二、市八院，还有中山一院。”周波在笔记本上划着。
　　“林蓓，你先把稿子写了。”裴逸扬声道。
　　林蓓，早晨值班编辑，这一天，因为这宗事故，她比往常提早了两小时上班。接过周波手上的笔记快速扫了一眼，她看向裴逸：“稿子我写好了，内容基本上是这些了，发给你看看？”
　　“好！”裴逸对于编辑的快速反应相当满意，“很好，先按这个发稿，有新消息来再改。”手机响起，裴逸立即接通，“情况怎样？”
　　“我在市八院，不清楚有多少伤员。省市的媒体都到齐了，全被拦在外面。大家正在集体交涉，医院方面说要晚些才能给我们准确的消息。” 电话那头传来蒋鹏焦急的声音，远景路的火灾不严重，他采访完后按裴逸的指示直接赶往医院。在裴逸的努力下，海天卫视这两年购置了令大多数城市电视台望尘莫及的先进设备，能保证记者在最短的时间内将文稿和图像从外面传回电视台，再由专人处理。
　　裴逸沉思片刻说：“你不要在那里等了，马上到市血站去看看。这么多伤员，也许血浆供应会有困难，一定要问清楚。我会叫沈烨跟那边打好招呼。对了，留下一名摄像，想办法进去，就是一个个数，也要把伤员数字弄清楚！”
　　“明白！”苦等半小时无结果的蒋鹏眼前一亮，兴奋不已。在各家医院中，市一是离事故现场最近的医院，省一距离第二近，且医疗实力最强。因此，伤员必然集中送到这两家医院。留在市八意义不大，与其在这里跟别的媒体争，到头来吃同样的饭，不如出其不意，到血站去看看，说不定还能弄条独家新闻。想到这里，蒋鹏对裴逸的决定大为佩服。
　　“伤员肯定多数由省一和市一收治。”见裴逸放下电话沉默不语，周波拍拍他，刻意加重语调，“省一呀，”挤了挤眼，“近水楼台，你弄点内线消息嘛。”
　　弄明白周波的意思，裴逸摆手：“没用，她口风特紧。”
　　“是人家口风紧，还是你妻管严啊？”周波故意激他。
　　裴逸斜了周波一眼，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其他办法，只好硬着头皮打电话。
　　……
　　省第一人民医院。
　　急诊科副主任李寞桐是当天的值班医生主管。医院在深夜两点五十分收到120急电，城际公路发生重大交通事故，有近八十名伤员需要救治，其中约三十人重伤。寞桐立即安排急救医生和急救员出车，并吩咐科室的医生、护士各就各位。
　　三十分钟后，出诊医生打电话回来说，有四十名伤员正送往这边，其中多数是骨折，部分人伤及内脏，还有人被盐酸熏伤。寞桐迅速通知各科室的值班医生准备。
　　十五分钟后，第一批十名伤员送到，急诊室顿时忙碌起来。所幸医生、护士们都训练有素，或登记伤员资料，或检查伤情分配到科室，或给轻伤员做简单处理……一切进行得有条不紊，不愧是省里第一流的医院。
　　裴逸的电话打来时，寞桐正准备给一名看上去没什么外伤，却昏迷不醒伤员做检查，本想挂断电话，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我很忙，有事回头说。”
　　“等一下！”裴逸叫住寞桐，“我就问一句，你们那儿有多少伤员？”
　　“不知道，你问宣传科吧，就这样。”挂断电话，寞桐继续检查那名伤者。仔细按压过他的胸部、腹部，寞桐突然抓起身旁的医用锥，瞅准伤者胸部某处用力扎下去，把负责递机械的护士吓了一跳。血泡很快顺着创口涌出，伤者慢慢恢复知觉。
　　寞桐轻舒一口气，淡淡地说：“送去外科。”护士立刻将伤者推走。
　　寞桐跟至走廊，发现已经有记者等在外面，从设备上的标志来看，是海天卫视的，不由得撇了撇嘴角——某人调兵遣将一向迅速。
　　这时，第二批伤员送到了，寞桐和另外几名医生一起迎上去。那个记者趁机拦住了其中一名医生：“请问，这里收治了多少伤者？”
　　“大概……三十多人吧。”那名医生停下脚步。
　　“主要是什么伤？”
　　“外伤居多，还有……”
　　“耿医生！”寞桐上前喝止，这医生叫耿辉，是位一年住院医师，“你在干什么？”
　　“这位记者想……所以我……”耿辉有些尴尬，吞吞吐吐。
　　“你不知道医生的责任？”寞桐一脸不悦，“有那么多伤员等着我们救，你还有闲心在这里接受采访？分不清轻重吗？”
　　“对不起。”耿辉吐了吐舌头，急急跑向诊室。
　　寞桐也转身往里走，那记者追了上来：“李医生！我叫李毅，是裴逸总监的同事。我知道救人要紧，可是出了这么大的事，市民都很关心，我们也是想第一时间把真相报道出去，免得引起不必要的恐慌。你能不能介绍一下情况。”李毅和迟浩一起到车祸现场采访后，跟着救护车来到省医。
　　“抱歉，我帮不了你。”寞桐说完冲进了急诊室。
　　对于寞桐的不讲情面，李毅有些失望，但很快又打起精神，消息本来就是靠问和看得来的，她不说，并不意味着自己就一无所获。
　　……
　　海天卫视新闻部。
　　“怎样？”见裴逸挂断手机，周波忙问。
　　“没戏。”
　　半小时后，根据前方记者陆续传回的消息，裴逸拨通了省第一人民医院院长的电话：“邝院长，我是裴逸，不好意思，这么早打扰您。”
　　“呵呵，我也不好意思呀，帮不了你。”院长邝云飞和裴逸相识多年，知道他套消息的本事，索性上来就先封对方的口。
　　“我找您是想核实一下情况。”
　　“什么情况？”
　　“一共有三十八名车祸伤者送到你们医院，其中三人抢救无效死亡，另外还有二十四人轻伤，重伤十一人。轻伤的人中十七人为皮外伤或轻度烧伤、灼伤，七人一般骨折。重伤员两人属于颅脑伤，五人严重烧伤，其余的有不同程度的内伤。是吧？”
　　“我不清楚，下面正忙着救人，没功夫统计。”邝云飞这话半真半假。
　　“省医是出了名的高效率，您不是刚听完汇报么？”
　　“谁告诉你的？”邝云飞不小心说漏嘴，立即后悔，“你很清楚的，没有卫生厅批准，我们不能发消息。”
　　裴逸笑了：“我不找您要消息，只是核实情况。我们的记者刚才在医院里转了一圈，认真数了一遍。他说无意中还听到医生打电话向您汇报。您说，我该不该信他？”
　　“那是你的事，我管不着。”
　　“好，我信他。”
　　“错了我可不负责。”
　　“错不了，您没否定就表示肯定。”
　　“我啥都没说。”
　　“明白了，谢谢！”
　　……
　　放下电话，裴逸轻舒一口气，唇边泛起一抹极浅的笑。
　　没过多久，市血站那边来消息了，O型血浆存量不足，需要省血站紧急调配。这是一条极为重要的消息。蒋鹏很快做好采访，将稿子传了回来，裴逸稍作修改后准发。消息首先以走马字幕形式在凌晨节目中滚动播出。
　　凌晨五点半，除了必须留守的之外，各路记者陆续返回。
　　早上七点，海天卫视早间新闻开播，头条新闻就是《城际公路三车连环撞七十余人伤亡》，并且连线室外记者，即时报道了车祸现场的最新动态，成为城中最早报道这一重大消息，并做了现场直播的电视台。当天早新闻的平均收视率达到三点，创下历史最高纪录。
　　不过，周波的担忧也不无道理，早晨新闻刚播了一半，裴逸就接到某领导秘书打来的电话，要求停播车祸报道，等待有关部门发布新闻通稿。裴逸说人命关天，既然已经开了个头，欲盖弥彰只会适得其反，万一招来满天谣言更不利于稳定。对方不是主管部门，一时词穷就没有坚持。
　　中午十二点，海天卫视《正午快递》开播，继续以卫星直播方式重点报道车祸的消息。此时，伤者大部分已经被送往医院。救援人员开始用起重车将翻入山谷的客车吊上来。观众通过电视画面，即时看到了出事客车被吊上来的情况，触目惊心。另外，由于电视台及时发布了血站缺血的消息，不少热心市民一早就去献血，再加上省血站的调配，供血紧张情况得到极大缓解。市血液中心特意发来传真，向海天卫视表示感谢。
　　傍晚六点半，海天卫视黄金档新闻节目《海天报道》开播，成为全城焦点，收视率突破十五点，甚至超过了其他台正热播的电视连续剧。
　　裴逸在新闻一结束就收到台长汪正道的电话，说市领导对海天卫视的报道非常满意，由于本次事故死伤惨重，性质严重，市里将召开特别会议讨论调查、处理及善后等事宜，希望电视台继续跟进，做好宣传、解释工作。
　　海天打了一个漂亮仗，大获全胜。裴逸兴奋得在监看其他节目直播时，罕有地露出笑容。然而，当他走出新闻中心大楼，抬头看见天空中那弯清冷的明月时，心情又变得沉郁。毕竟，这是一场灾难，毕竟，三十多条鲜活的生命从此消殒。他们曾是为了美好生活辛勤工作的人，他们曾经热切期望着与亲人团聚，却客死异乡……
　　纷乱的思绪中，一张清丽的脸毫无预兆地浮现在裴逸眼前，在这个城市的另一处，有个人兢兢业业、救死扶伤，因为许多个她的努力，枉死者的名单才不至于变得更长。裴逸唇边勾起浅浅的弯弯。每当心情低落时，总是特别想她，只要想到她，心中就会升起一股暖意……
　　华灯初上时，寞桐拖着疲累的身驱走出医院。
　　“小桐。”熟悉的声音传来，寞桐扭头，只见一辆飞豹停在院门的一侧，车内英俊的男人正朝她柔柔的笑。寞桐嘴角微扬，倦意顷刻褪去大半，快步走过去。
　　“累了一天干嘛还来接我？”裴逸温柔的笑意掩不住眸中道道红丝，寞桐忍不住抚上他面颊，低声埋怨。
　　裴逸没说话，只是轻轻抱住她。
　　车平稳地行驶着，寞桐将座椅调低，斜靠着。夜幕降临，各式霓虹交相辉映，衬得路上归家的行人和车流更显匆忙。微风吹过，带来淡淡的饭香，不远处的美食一条街热气腾腾，人头攒动。胃部条件反射般蠕动了一下，寞桐才发觉自己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这条路并不是回家的，寞桐忍不住看向身旁的男人，他专心地开着车，柔和的街灯照进来，勾勒出他精致的轮廓，忽明忽暗的幻彩落入他漆黑的眸中，闪着醉人的光芒。虽然从不曾说出口，但寞桐不得不承认——这个男人好看极了。
　　“逸……”
　　“嗯？”
　　“咕咕”，不识时务的胃竟然在这当口大声抗议，寞桐不自然地抿了抿嘴，揉揉肚子：“好饿……”
　　裴逸哑然失笑，有些遗憾：“快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