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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白露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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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跨进两扇大开的巨门,门上的莲花被撕成了两半。
一如门外势同水火的,曾经的战友。
但她的眼里没有他们,他们也看不到她。
她只知道面前的花园大地焦黑,下着滂沱大雨。
她再见不到扶疏花草上的凝露,见不到璀璨如钻的星辰。
花园的主人,已死。
“我知道……我知道……”
她喃喃地说。
“这就是无常。”
她扬起鲜花一样的唇,却止不住潸然的泪。
很久很久以前,当她赤足行走在那片兴盛之地,当她在夏季拂照之日来到蓝毗尼,遇见一位衣锦容雅的妇人。
瞥见那大腹便便的身子,她心中一动。
“我可以坐这里吗?”
树荫底下,她对额角一片汗湿的孕妇轻轻点了头。
“这里虽然不是我的庄园,但我想,即便夫人在此沐浴,庄园的主人也不会有异议。”注意落在不远的一个池子上。
妇人循她的视线望去,旋即讶异地回过头。
身后仆从或提防或鄙夷,神色复杂。
“你的孩子要出生了。”她站起身,微笑着和对方对视。
说完,便转身离开。
但她并未走远。
直至太阳爬上了头顶,直至洗去尘汗的女人被空气中弥漫的馥郁清香吸引,凑近下垂的枝叶。
金红的花序在那撷取的指间,宛若一朵火焰盛放。
释迦王国的太子,出生了。
初次邂逅,要数悉达多王子十三岁的时候。
她在迦毗罗卫城外的农舍借宿,翌日天未亮就启程往曲女城出发。
月白的晨曦穿过云雾,越过山峦投来,正是在这样的景致里,她瞧见一仪容极佳的少年端坐在一大树下静思,对周遭一切恍然不觉。
她双眼一亮,饶有兴味地走向了他。
“你在做什么?”
“思考。”好一会,他才仿佛意识到旁边有人,睁开眼,疑惑地问:“你是谁?”
她跳过他的问题,“你在这思考了一个晚上?你的亲人和仆从呢,你不怕他们担心你吗?”
“哦……”他环顾了一下,然后自言自语般:“原来已经到早上了。”
闻言,她忍不住露出了笑意。
“我能不能知道是什么令你如此废寝忘食?”
少年瞥了她一眼,随之转向另一个方向:“你看得到吗?在田地上日出而作的农夫和耕牛。”
“看见了。”
“农夫们辛劳耕种,耕牛不时被鞭打至流血,只为了那一口之粮,光看着,已足够令人难受,可是此等情景不是一天、不是两天,只要不饿死,只要让家人也吃得饱,这样的日子俨然可以年复一年,我不明白,人难道生来就是为了过这样的生活吗?”
她惊愕地凝住他。
“你为什么要想这样的问题?从华丽宫舍走出来的人,理应不会对这种事情感兴趣才是。”
少年收回目光,打量了她一遍。
“你也没穿鞋子。”他指出。
她笑了。
“脚,不疼么?”
“用布裹起了脚,便感受不到大地。”她语调柔和地回道,“可是比起感觉地的脉动,大家一定更想穿上你脚上的鞋子。”
他想了想,认真地说。
“我愿意全送给他们,如果这能让他们快乐。”
她依旧浅浅地笑着,眼神就像对着一个懵懂纯真的小朋友。
“你的本意很好,可是,你的馈赠恰似朝露,对于久渴的旅人弥足珍贵,可惜露即是露,会随阳光蒸发、随风飘散。这样的馈赠无法成为他们的依靠。”
他蹙起了眉。
“尽管我不觉得拥有锦衣华食的你,适合自寻烦恼下去,不过……”她顿了顿,说:“心没得到满足的话,再富有的人也未必感到快乐。”
“你究竟是谁?”他直视她。
那双漂亮的琥珀色眸反射出了自己的轮廓,她的心一阵柔软。
“我没有名字。”
他头一回露出错愕的神情。“那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会医术,哪里有病人我就到哪里医治他们。”
他颔了颔首,“你是有智慧的人。”
她笑得更开怀了:“或许吧。可我从未像殿下这样对人生苦思冥想。”
“你知道——”他眨了眨眼睛,并未把话讲完。
“此处离迦毗罗卫并不远,而你的面相高雅、谈吐得宜,身份自当昭然若揭。”
悉达多再次点点头。过了一会,他目露温柔地说:“不若,我就叫你娑罗吧。”
“有什么寓意?”
他却摇起了头,“并无特殊含意。只不过是,你的眼睛在我看来,宛如娑罗淡黄花瓣上的露珠。”
那足够特别了,她想。
“你不喜欢?我可以……”
她打断了他:“没有,这名字很好听。”
大抵是她的表情太过欢欣明亮,她瞧见他眼底有了愉悦的笑意。这让她愈加按不住上扬的唇角。
她没有亲人,不知道家在何方,她知事起,她就已经四处游走。所幸她发现自己懂得药草医理,她可以用这些知识换取食物,即使她身上的衣物破旧、不足以遮蔽身子,也不至于会饿死。
所以忽然多了一个可以倾谈的对象,让习惯了孑然一人的她心中少了分寂寞,多了分期待。
她并不会因认识了一国王子就骄纵,也不曾妄图从他身上得到什么、或者他常来探望自己,眼下的所有已教她用心珍惜。
她留在了迦毗罗卫,一方面是悉达多的缘故,另一方面,哪里的人都会生病,区别在于病情大小,和能不能被治好。
这一留,不想竟是十五年。
往日彬彬少年已长成英俊男子。
看着他的父王替他娶了与他母亲同宗的邻城公主为妃,看着他住进奢华的居所整天被宫娥彩女包围,看着他在自己面前流露出无奈的表情,她却爱莫能助。
卑微如她,能为他做什么呢?过多的言语,只会徒增他的忧愁。
离开避暑的宫殿缤纷的花园,她回到自己的住处。
一路上,不时看见吟声连连的人,他们如同过往的自己,衣衫褴褛,和繁华的迦毗罗卫格格不入。
流落的难民慕名而来,同时将途中染上的病带到了城里。
数月后,病疫蔓延了开来。
她许久没有这般忙碌过了,处理完门前求医的人花了她三天三夜。
然而疫情比她预料得还要严重,扩展速度很快,城中大夫根本应付不来,她数次到他的宫门前求见,都被门卫打发走。
一直到,她也病倒了。
她放出饲养的白鼠,将悉达多送的耳环翻出来,系在白鼠身上。目送它消失在昏暗的门外,她不断在心里祈祷。
“娑罗……”
模糊的视野,尽是他温和的、隐含疼惜的目光。
“你来了,那太好了……”
然后她就昏了过去。
他的震惊程度远比她设想的高。
她撑着病弱的身体,带他巡视病疫最严重的地区,东门佝偻的老人颤抖捧着煎好的药往屋里走去,南门染了疾的一家子传出苦吟声,西门送葬中的患者旁跟着落泪的亲人……
他身后的侍从面面相觑,仿佛大祸临头。
“生老病死,我委实想让众生脱离这无尽的苦海。”他顿了顿脚步,低声说。
她蓦地后悔。
因为她知道,他是如何的言出必行。
可她的后悔并未延续太久。
“病情潜伏了一段时间,又延误了医治……太子殿下,恕臣直言,这姑娘已是药石无灵。”
那夜,他留在了她简陋的家。
“我不怕死,你不必露出这样的表情。”她虚弱笑道。
“我是不是很没用?”他双手握着她。
像回到十五年前初见的那一个早晨,她对待小孩般抬起空出的手,温柔抚摸他经过精心打理的长发。单是从他的发丝间,已叫她汲取到令人贪恋的温暖。
“殿下只是无助,茫然地看不见前路。况且没人能陪自己走完一生,这个道理,自你失去母亲起便该明白。”
他几乎把脸埋进她的胸前,似是竭尽全力也抑止不住身体的战抖,“这兴许就是所谓的无常……我很抱歉、真的很抱歉……”
如果能令他得到刹那的幸福,她不介意牺牲自己的所有。
“但我很高兴,能遇见你。”
他猛地抬起了头。
“好想听你叫我的名字。”
那个你为我取的名字。
“娑罗,娑罗。”他温情地喊着,一遍,一遍地喊着。
真正渴望这一刹那幸福的人,其实是她吧。
“谢谢你……”她灿烂地笑,“悉达多。”
天亮了。
窗外鹅黄的花瓣上,一颗露珠迎来晨曦的亲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