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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之三,流云飞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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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神之间,紫胤并不曾看见晓莲一双眼中,忽而落下清澈泪珠来。
那一日紫胤随口说了一句新剑将成,晓莲听了,定要拉着红玉去剑庐之中看个热闹。
铸剑一事,其实远无想象中那样风雅。炉星飞溅,金铁相击,刺目震耳。高炉之中热力迫人,晓莲仙法粗疏,待不了多久便抵受不住。红玉要送她回去,却恰逢紫胤运功到要紧之时,不免得要出手相助。少女不能久待,一人先自离去。
温软手掌离了手臂,紫胤睁开双目,轻声道:“多谢。”
额上一线汗珠滴落,落在面前铁板上,顷刻无迹。
红玉柔声:“当心。不过是铸一柄剑,何必这么拼尽全力?”
……百年轮回,除却此间寒剑,更无一人不离不弃。
这惆怅念头只是心中一转,无论如何不能出口。紫胤轻声:“天道有常,刀剑难朽。比之凡人,只怕是剑……更加长久些。”
红玉一手掩口,轻笑道:“原来在道长心中,是重剑而轻人的。”
她言者无心,落在紫胤耳中,竟是微微一震。抬头起来,欲待辩解几句,转又觉太过刻意。
适才他运劲之时稍有差池,幸好红玉眼尖看出,施力相援。方寸之间难以转圜,如今两人离得极近,片刻前臂上红袖温软,仿若犹存。
灵体应无气息,然而那一拂一握,此际似有淡淡衣香萦绕,挥之不去。
茫茫红尘,终年落雪空山。
一点艳色,一缕幽香,百年岁月间,无此鲜明。
……雪发寒衣。紫胤垂眼,额前发丝已被汗水浸透。身前炉火,掌心却是冰凉。
一念之间,尘心已起。
红玉不解他为何忽然间呼吸急促。只是站得近了,男子的炽热气息近在耳畔,倏尔之间,心中也是起了一阵纷乱。退后一步,倚壁轻笑:“莫非……还真被我说中了?”
轻轻一语,化去室间局促气氛。紫胤拂开额前雪发,淡淡道:“天道归一,旦暮千年,于我本无分别,何来轻重?”
他言下之意应是超然物外,语声却微微涩滞,如有所思。
红玉亦不追问,轻笑道:“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若人寿无穷,看去朝菌冥灵自如一物。只是仙妖灵鬼,皆有朽时,六界苍生,谁又敢妄言天道红尘,一视同仁?”
这也不过是一句说笑罢了。她知紫胤数百年修道,这般引两句《庄子》作戏,无非是雕虫小技而已。只是紫胤闻言,眼中神色微变,一转之间,又垂下了目光,低声道:“千载太虚无非梦……”
【……千载太虚无非梦,一段衷情不肯休。】
那首诗的名字,同她念的那几句《庄子》一般,题作《逍遥游》。
……千载太虚,前尘皆梦。
……那一段衷情未起,早已深自抑止,百年来未及一念。
他心思辗转,总是不愿再行深思。叹息一声,道:“剑炉久燃,可觉炎热?若是气闷,红玉不妨回去罢。”
红玉怪他为何今日屡屡出神,轻笑道:“我……又怎会觉得气闷?”
……恍惚之间,竟忘了她乃是灵体。
红衣女子低首看着炉中熊熊烈火,又是轻轻一笑:“剑炉销骨的滋味,千年之前,我便尝过了。”
她眼中淡淡凄然之色自知难掩,亦未加掩饰。紫胤停了片刻,未再答言,举手重对铁砧上那柄剑再行铸炼。
一室之中,唯有火舌缓缓跳动。
几淬几炼,紫胤停手端详。红玉侧目望去,那人一双无色眼眸如明镜一般映着火苗跳动,气息相闻,忽又觉异样。心中一惊,凝神再看,淡淡火舌竟不是映照……却在眼底。
她心惊之际,紫胤已掷下手中半成兵刃,反手掣出一柄雪亮长剑,厉声道:“何方妖邪,扰我心神!”
随那厉喝之声,有物轻笑现形,却是一轴画卷。
有女子身形袅娜,亭亭立于宣纸之上。湘裙似水,与卷轴逐渐融作一体。红玉盈盈一笑:“原来……是个美貌的画妖。”
“……画魅。”紫胤锁眉,“平素无犯,缘何来扰?”
画魅娇声笑道:“非为扰你,只盼借一点灵力,助我成形,脱离这卷轴束缚罢了。只是不曾想到你灵力这样强,这么稍稍一动,就被你发觉了。唉,这屋子热得慌……待久了,可着实不舒服。”
紫胤微怒道:“好生大胆!”
天墉城中,论及灵力,再无人敢与他相比。然这画魅一卷宣纸为本体,最不耐炉火之力,竟也敢贸然入他剑庐。而他若非言辞扰动心绪,凝神自省,或许也未必发现得了这淡淡的心神异样。
画魅笑道:“我也是无可奈何……先前那小道士无端失了踪迹,循她气息到了这儿,又怎知会遇上这样硬的一块骨头呢?呵,我也不为你这道士来,你我井水不犯河水,且放我走罢!”
紫胤皱眉:“你当真……不曾为恶?”
画魅叹道:“唉……我知道你在这山上待了十年,把我们一族杀的杀,赶的赶,早不剩了几个。道士,你对这昆仑山上妖族,比起旁人,也算是手下容情了。我族都知你平日行事不比那班小牛鼻子不问青红皂白,动手前还要分个善恶……嘻嘻,难道我还会伤杀人命,再跑到你的剑庐里来找死?”
此言虽是无礼,却也在理。紫胤点了点头,正待放她出门,红玉忽扬声道:“你说的那小道士,是怎么一回事?”
画魅回头,轻笑道:“我的本体锁在一间弟子房里,因着这道士占了山头,这些年也不曾妄动过。只是前些日子房里住了人,灵力虽不甚强,对我总算些补益,我便借了些灵力助我修炼。对她么……虽然不算好事,也不过稍稍延缓他修行罢了。”
她未说完,红玉脸色已是越发惊怒,厉声道:“天墉弟子房中,还可藏妖!晓莲——”
画魅听到这名字,身形微微一颤,将欲淡去。红玉袖中剑疾出,一道凌厉剑风扫过,已断她后路。
“你所居处,莫非是小莲的住处?她这些日子倦怠嗜睡,难道是因为你?”
画魅急道:“不是我——”
一言未尽,锐利剑锋已向她身下本体扫去。剑挟炽火灵力,竟是要将那一卷宣纸焚作灰烬。
叮的一声轻响,却是另一柄剑出手,劲力柔和,将她这含怒一招平淡挡了下来。
紫胤左手负在身后,淡淡道:“画魅妖力平平,不能为大恶,至多乱人心绪,为表象声色所迷。她应非妄言,勿要一怒间轻易毁去百年修行。”
红玉看他一眼,收了右手短剑,左袖一摔,怒道:“那晓莲又待怎样!”身形一淡,竟是头也不回,幻形离去了。
紫胤立在原地,一时心下难决。瞥眼身边画魅,忽地又淡淡松了口气,心道:“原来是因妖力,才使我惑于色相……非是因道心不稳。”
他心中稍定,拂袖道:“罢了,你且自去,莫要让我见了恶迹!”
画魅望了他一双无色眼眸片刻,伸手掩口,格格娇笑:“表象声色,是真非幻。世间美好事物处处皆是,你们修道之人硬要将风花雪月当作槁木死灰,悲也不悲?”
娇笑声里,身形渐渐淡去。
紫胤双眼一闭,沉气宁定心神,只作不闻。
……红玉跌坐榻边,心沉若死。
晓莲这一番,走得太过利落,也太叫她失了方寸。
随身细软衣物细细打叠带去,枕下双剑不见踪影,趁着大雪出门,如今雪山之上,早无半点足迹可循。
“玉姐姐,我走了,你一定要保重,过得开心。”
……一纸留书上端端正正一行字,红玉咬唇,低声道:“……这傻孩子!”
一声出口,紧闭双眸,几乎有泪要落下来。
她自然知道虞晓莲十年来不忘了还她自由之身,也知那小小少女心中只道离了虞家,便能尽解她眉间郁色。只是一来她与晓莲相依,也算得天伦安乐,并无他愿;二来她千年红尘岁月,算来纵然再伴晓莲几十年,也不过短短一瞬——是以每每晓莲说起解了旧约,她只是微笑摇头,想着再过些年,少说要待她终身有托,再去不迟。又怎会想到这女孩儿为了那一点痴念,竟会悄无声息地离了她身边?
“……红玉。”
她抬起头,对上面前一双淡色瞳仁。紫胤向着她微微俯身,温颜道:“莫要心乱。虞姑娘可说了要去哪儿?”
“……她连要走也不说一声,自然是不想让我找到的……”红玉凄然一笑,“只是我……这可得要向道长辞行了。天地茫茫,我实在……不放心她一个人。”
她孑然一身,并无随身之物。立起身来,又向着紫胤深深望了一眼,眼光流动,似是欲言又止,终于一声低叹,推门奔了出去。
紫胤看着洞开的两扇门里红衣身影片刻杳然,袖中双剑,竟是不及递还。
大雪初停,天色清明,冷澈的月光铺了一地。那剑灵踏过的地面并无分毫痕迹,紫胤立在门边,冷月空山,茫茫天地之间,竟是再无一人。
忽地身边格格的娇笑声又响了起来。画魅并未现形,只是娇声娇气地在他耳边说道:“雪月之下追美人,这样风雅的事儿,道长怎么不来一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