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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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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大祭司病了。
这个消息传到影耀宫时,原本窝在房间里的六王子魅岁几乎以砸门的力度冲了出来,一把捉住了正小声议论着的两个侍者。吓得两人除了抖,还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哥哥,哥哥!”就在这时,丁丁也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了过来,“你知道吗?听说大祭司大人病了诶……哥哥,你在干什么?”显然是看到了魅岁的举动,丁丁忍不住问。
魅岁这才一怔,尴尬地收了手,沉声将两个侍者喝退。
等二人退下,他才转过身,问丁丁:“你刚才说的是什么?”
丁丁一直睁着眼好奇看着他,听他这样问,才重复道:“哥哥不知道吗?大祭司大人病了啊。”
魅岁心中一动,强作镇定地问:“什么时候的事?”
“好象是昨天搏击大赛之后吧,不晓得哪里淋的雨,还是让人给抱回星印殿的,星印殿的人说他被抱回去的时候已经不省人事了呢。”
雨……
“那现在呢?严重吗?有让巫医去看吗?醒了吗?”心头压着重重的不安,魅岁的语气不禁冲了。
丁丁被他吓了一跳,有点好奇地偷偷瞟着他:“哥哥?”
魅岁顿时反应过来,掩饰地一咳:“只是好奇,我昨天见过他。”
“是吗?”丁丁惊讶地张大了口,“那你见到他时已经病了吗?啊,不对,哥哥问我,那就是不知道了。那没看出有病的迹象吗?”
病的迹象吗?魅岁想起那时候见到的月藤。
并没有病的迹象。除了……
脑海中一闪而过,是当时拒绝月藤的治疗后,那个人脸上的苍白。然后……自己刚走出巷口,雨就落下来了。
可是自己也没有生病,不是吗?
大祭司可不该是什么随便会被雨淋得生病的人吧。
丁丁见他不说话,只是一脸诡异的神色,嘟了嘟嘴:“反正就是这么传的吧,今天怎么样就不知道了。不过肯定没找巫医看的。这样看来应该没什么事了吧?”
没有找巫医看病,看来也不是很严重。魅岁不知道,就那一刹那间,自己暗暗地松了口气。
看了丁丁一眼,实在想不出说什么,又自窝回房间,砸门似的把门关上了。
外面传来丁丁的话:“哥哥你要不要去探望一下?”
魅岁一震,却没回应。
探望吗?
大祭司身份特殊,拿什么理由去?自己与他从来交恶,别人先不说知不知道他们交恶,至少也必定知道他们没什么私交。突然热心得跑去探病,父亲那里,苍宸那里,其他王子那里,王城上下,会怎么说呢?
“还是不去了吧。”犹豫着,不知不觉便说了出来。
偏偏说出了口才觉得心里不安。
虽然并不是说必定有联系。
可是昨天,月藤确实是因为自己,才跑出王城的。那么淋雨,或是病倒,要说跟自己毫无关系,他已经没有这个把握了。
“哥哥?”丁丁似乎是见他那么久也没回应,又试探地叫了一声。“你不去吗?刚才我看到二王子向星印殿走去了哦。”
魅岁又是一震,终于张口:“还是……先看看吧……我现在,在忙……”
“哦。”丁丁应了,门外脚步声渐远,似乎是走开了。
魅岁挫败地长叹一声。
丁丁又怎么会知道。自己跟苍宸,可不一样。
苍宸从来跟月藤就关系好,月藤有意帮苍宸也是王城上下知道的事,自己则刚好相反。
只是,昨天……
——只是一个小小的礼物……生日快乐。
连父亲都不记得的日子,却有人费尽心思地准备了一份礼物。
“他不是帮苍宸的吗?”魅岁一想起便狠得咬牙,想了半天,终究受不了地抓头,“烦死了!不去了!谁管他啊!”
接下来两天,魅岁却下意识地加倍留意城里的流言,偏偏流言总是要加点夸张才甘心似的,什么大祭司病危,什么二王子每天都跑星印殿还一留便是一天,什么昏迷到现在还没醒过来的云云,听得魅岁胆战心惊。
丁丁倒是似乎跑了两次星印殿,可回来也没说什么,两天里不知哪里疯去了,几乎见不着影,想捉来问也无从捉起。
这下午又听到两个使者议论说星印殿开始拒绝了大部分上门的人,说是要让大祭司大人安静地养病,魅岁心神不定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又开始想是不是该去看看了。
“小呆瓜,你又苦恼什么啊?”一个温凉如水的男声不知从哪个角落响起来。
“老师!”魅岁顿时双眼一亮,猛地站了起来,四处张望。
那声音轻笑一声:“不用看了,有人说不让你见。”
魅岁似乎也早习惯了,只欣喜地道:“老师怎么来了?”
“本来想来给你贺成人的,可之前陪你师母有事去了幻影之都一趟,就赶不上了。”声音说得满不在乎。可还是带着一丝的宠溺,“没想到一来又看到你这小笨蛋在做苦恼状。”
魅岁嘿嘿苦笑了一声,笑道:“是‘师母’吗?徒弟可是记得,在下面的可是某人啊。”
那声音咳了一声:“我说他是他就是,他要有种敢不认,就别想上床……诶,我来可不是跟你说这个!小呆瓜,我看你真一脸苦恼,究竟又为了什么啊?”
被他这么一问,魅岁长长地叹了口气:“老师,你们灵系的人,都这么麻烦的么?”
“怎么说?”
“你还记得徒弟之前跟你说的那位大祭司吗?就是现任秘流家圣主……”魅岁一边一古脑地把事情说了,一边把自己的犹豫也说了。
好不容易说完,换来的却是一阵沉默。
“老师?”
“小呆瓜,你是说他帮你治好了伤?”
魅岁点头:“对,不过真奇怪,老师你不是说灵系一支擅长暗元素魔法,很少人能修炼光明元素为主的魔法吗?”
“即使能修炼,也很难有效果。”那声音淡淡地补充。
“可是,治愈魔法是属于高级的光明魔法吧?”
“月藤……是例外。”那声音似乎一笑,却带着无奈和更多魅岁无法明白的情绪。“他无法修炼暗魔法,光明魔法也大多无法修炼。可偏偏又能使用治愈魔法。”
魅岁微微一怔,“哦”了一声。便又听到那声音道:“只是,需要代价。”
“代价?”魅岁心中一惊。
那声音似乎轻叹了口气,才说:“虽然表面看不见,可是被治愈的人伤一毫,他便伤一毫;人伤一分,他便伤一分;若要救死,那便拿自己的命去换。小呆瓜,”那声音轻了,“是他替你受了那伤的苦。”
魅岁愕然地跌坐下来:“他……”
“你还是去看看他吧。”
魅岁几乎是用跑的。
——被治愈的人伤一毫,他便伤一毫;人伤一分,他便伤一分;若要救死,那便拿自己的命去换。
——小呆瓜,是他替你受了那伤的苦。
谁要你多管闲事……从头到尾,总是自以为是。
再深的伤口,也会自己好起来的,谁要你帮我受了?谁要欠你啊!
一路想着,魅岁忍不住咬了牙。
笨蛋。
“不在?”魅岁愕然地怔在门口望着苏璃,眼前这女侍官居然告诉他月藤不在王城里?
苏璃点头:“去扶依。”
魅岁听她说得断断续续,本已心烦,又兼苏璃丝毫没有给他好脸色,就更是烦躁。听了半天,才听明白月藤是跟一个人回了扶依。
“他……还回来吗?”毕竟扶依才是月藤的生地,若是他不愿做这大祭司了,当然会回去。
苏璃半怒地瞪着眼前的人,这人伤了月不说,还特别笨,说半天都没弄懂。她大大翻了个白眼,想了老半天,才勉强凑全了一个句子:“他不是不当了,他回去接弟弟了。”
魅岁同样无力地翻了个白眼,差点没被吓倒。
能去扶依,想来,也该好得差不多了吧?
好自然是没好,只是不至于痛得晕过去了,月藤也不在乎,让苍宸代为转达,便离了王城一路向扶依去。
倾煌自然是跟着,可一路上月藤也没给他好脸色,两人虽然一同上路,却比陌生人还离得远。
越近扶依,城镇也少了,经常一眼看去都是丛林,走起来也比之前要耗体力,倾煌加快了脚步跟上前,离得近一点,就怕那个明明还脸色苍白却总是逞强的人随时会倒下去。
月藤感觉到一直远远在后的脚步声近了,似乎便有什么压住了心头,不再虚着,脚步也不觉放慢了,渐渐地拉近了两人的距离。
又走了半日,天将黑,倾煌自然也察觉到他的举动,终于忍不住,快步赶上前去,说:“月,这种地方,晚上赶路很危险,还是先找个地方过一夜吧。”
月藤扫了他一眼,抿了唇不说话,只是继续走着,却还是一边走一边打量着周围。
倾煌知他性子,只好没趣地笑了笑,跟了上去。
等到找到个大树洞,起了火堆,天也早就全黑了。
见月藤靠在最里头啃着干粮,完全不像是在野外,却似在宴会之上,倾煌不禁一笑,被月藤狠狠地瞪了一眼,摸摸鼻子,转过身去坐在门口。
“还痛么?”沉默了半天,倾煌终究还是忍不住开口。
漫长的沉默,才听的月藤淡淡地回了一句:“还好。”
“多留一两天出门不是更好吗,也不差那么几天。”
“留着也是痛,出来也是痛,也不碍事。”
见月藤肯回话,倾煌这才真的松了口气。看来是气得差不多了。可还是那么爱理不理的,自己也只得巴着脑袋想出点话来。“早出来也赶不了多少路,多休息一点,身体也好……”
“没人要你跟来。”月藤低低地说了一句,倒头靠着一边睡了下去。
倾煌一怔,回头去望他,他却已经闭了眼。
别扭的人。
“月,若有一天,我不跟着你了,你会怎么样?”一样轻得仿佛说给自己听的话。
若有一天,不跟着你了。
睡在里头的人挪了挪身子,没有回答。
倾煌突然觉得心里挫败。
十五年。初见时,月藤甚至还没有名字。秘密得如同不存在的人。到如今月月缠绵,若说十五年都没有一丝情分,连他自己都不相信。
若是毫不在乎,便不要偶然用那莫名的目光看他。
可偏偏这人总不承认。
怎么问都不承认。越是近年,越是忽冷忽热,心思难测。
意识到自己心里的挫败和埋怨,倾煌不禁苦笑。终是要落到这样的田地么?
倾煌第一次见到月藤,是在扶依最外环的村里。那一年,月藤四岁。
之后很多年,倾煌总是弄不清楚,怎么样才是一个正常的孩童。
因为月藤。
——你要不要杀了我?
这是相识的第一句话。
不是“你好”,不“请多关照”;自然,也不是“你是谁”的质问或是害怕的大叫。
深紫色的眼瞳,银紫色的短发。白色粗布的大外衣改小了,用麻腰带束着,穿在身上,也还嫌宽。风吹起衣襟时,宛如欲飞的残蝶。
那时候倾煌眯着眼看着面前的小孩,突然大笑起来。
“为什么?”
——我们命运纠缠,十年,或者更短的时间,我必能左右你。
扬眉,“怎么说?”
稚幼的脸上笑颜如花,纯洁无暇。
——星宿的轨迹错乱交杂,我算不出你的事情。你我必有交缠。
一字一顿。
——而且,不是一时,必是一生。
倾煌笑得张狂。“那么,后面一句呢?也是星宿说的?”
小孩摇头,眼中幽紫,微微发亮。
——只是看着你,总想让这样的人低头。而我必定能做到。
自信得听不到一丝疑惑。低头想要寻出一抹迟疑,那脸上去只有笑容。
没有欢喜,没有伤悲。仿佛那笑容,只不过是涂抹上去的装饰。卸下了,便什么也没有了。
——呐,你要不要杀了我?
院中梨树,花落如雪,那一瓣在风中挣扎着颤抖的,等到近了,才看得清楚。
不是花,是蝴蝶。苍色的蝴蝶,如同眼前的孩子。
“那么,我们试试看吧。看你能如何左右我。”
那个时候的回答,没有期限。
一瞬。一生一世。生生世世。
没有人会在意寄养在低下人家的那个孩子。一直到被宗家接回去,也一直没有人过问。
那个孩子,只不过多了一个名字,多了一个弟弟。
他所存在的空间,也不过是倾煌偶尔想起前去逗弄的那几天里。
“倾煌。”
那双紫色的眼睛浸着雷,第一次,倾煌抱着那弱小的身体,充满无力。
单薄的体温触在手上,脆弱得如同玻璃。
那竭力抓着他衣角的小手在颤抖着,头埋在他的怀里,唇上那一丝死白的冰冷仿佛隔了一层衣服也能感觉得到。
白色的衣袍上,斑斑点点的红。
血的痕迹,血的味道。
——用桌子上的小刀,刺在头上。她要抱小迟……叔叔已经死了……
断断续续的话,如同在叙述一个久年的梦魇,然而一切都是真实。
倾煌拉过他沾了血的手,彻骨冰冷,似乎在无法遏制地颤抖着,好一阵,他才意识到那是自己身上的颤抖。
为什么而莫名害怕了?
小手上的血久久不凝,凑近去看,才看到细长而深刻的伤口。
他用手,捉住了刀的刃,趁着那人蹲下去时,用力地将小刀插进了那个人的头。
没有用任何术法,没有呼喊过谁,甚至连挣扎矛盾都没有。
那是他的生母,弯下腰想带走他唯一的弟弟。
去往幽冥,那名为“死”的路上,依旧扔下他一个人。
倾煌突然不知道该从何安慰了。
低头吻那伤痕累累的小手,血渐渐停了,凝成深红色。
可是,更深入的东西呢?
空洞得不再容一物的深紫眼瞳,充盈在血液之中的绝望与渴望。
“倾煌。”那个孩子小心翼翼地伏在他的怀里。“请你……”哽咽却决绝。
——倾煌,请你助我。我需要,更强大的力量。
“好。”倾煌半跪在地上,轻轻搂住了那单薄的身子。
那个时候,不过四年过去。
不过四年。
火堆一直烧得噼啪地响,树洞里外都是一片无尽的漆黑,只有火光印着的那一轮,透着微红的光。
倾煌挪近了一点,靠着树壁望着睡着的月藤。弯着身子,死死地握着拳,跟小时候一模一样。
突然想起了从前的事情。倾煌无声地一笑。
真可惜,不能爱上你。
下意识伸出手指想要触碰那张脸,却僵在半空,好久,又收了回来。
十六岁助他登上秘流家圣主之位,一年后,他让所有人震惊地决定前往主城•裂空,成为新一任大祭司。
只要是月藤所想,都会尽量去实现。
足够了吧?
游戏,也快要到了该结束了。
只要,再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