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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短篇完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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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肃渊据蔚水以北,源出北狄,皙白多红发,又名“红头肃渊”,时人多以“红虏”称之。其民尚武嗜血,自国朝以来,凡大战百余,小战千计,肃渊皆屠城戮俘,所过处人肉为陵,髑髅塞川。先帝以国仇募奇士,十四年练兵如一日,携万钧之力击其于月坠海,修绥靖之盟,肃渊自此纳表献贡,并遣质子,北疆之患遂解。
——《夷狄杂录》乾胡旬
帝都无相楼,藏三代之金石,吴越之剑戟,汉唐之重器,收历朝词章文赋典录杂记医药百工之书,其间往来,多儒士豪侠,隐者名医,间有化外方士,胡夷海客。麟均年间,肃渊质子居帝都,其人朱发乌衣,宛然江南名士,有卜筮之能,常从魏王游于此。
——《帝京溯旧》乾王书言
一序
“何时来的?”
“午时三刻。”
“用鸽子送来的?”
“是乌霜公子亲自送来的。”
“哦?”
魏王萧克放下擦手用的细绢,接过侍卫递上的密笺。
毫不起眼的小油布段里裹着个玉色骨片。
那骨片一面刻有短短几句话:
“癸亥卜 霜贞
东宫在天色黯验乎
兆凶”
兆凶么?
男子想起了那位倨傲跋扈的东宫太子,不由得嘴角上挑。
谁说卜筮之术只是江湖小伎?他可是觉得,这玄之又玄的东西放到了那位肃渊质子身上,却成了通神的本领。
萧克初遇乌霜,是在无相楼,那是宝通十二年的七月,天光正好。
年幼的乌霜枕着一本《山海经》,睡倒在红木书架的阴影间。
彼时亦是少年的萧克正巧去那列书架旁找《穆天子传》,刚好看见酣睡的男孩。
他尤记得当时的那份惊异——
翻开的发黄书卷上绘着远古洪荒中的山河,男孩枫叶色的长发蜿蜒其上。
后来他才知道,那红发如火的少年竟是肃渊质子。
萧克虽然自小极不得宠,却仍旧也算皇族,听多了“红虏”残暴的故事,从心里厌恶这些红发白肤的夷人。
他本不打算和乌霜讲上哪怕一句话的。
一日萧克捧着借阅的书籍要来归还,却弄丢了记录书籍在哪个书架的凭证,急得像没头的蝇儿般乱转。
过了大概一炷香的时间,乌霜捧着本《搜神记》施施然走过来,轻巧地接过萧克手上十来本寻不到所在的书,纤小的身影一转,便隐没在高大的书架之间。
萧克一个没忍住跟了上去,眼睁睁看着乌霜登高爬低,准确地将每本书都放入本应在的位置。
他又一个没忍住,便开了口。
后来他们便结识,一起窝在无相楼书架的阴影中。
萧克这才慢慢发现,这位肃渊质子天生通神,无论是从未见过的书籍摆放的位置,还是新春祭上即将发生的事,他都仿佛可以预见般一清二楚。
小时候总听嬷嬷们说,少年时光像是天空中飞过的燕儿,稍不留神便划过去了。在某个枕书入眠又复醒的午后,萧克才蓦然察觉他们都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自己和对方都不太认识的青年,各自筹谋着自己未来的路,以心机和互相利用为手段来达成目的。
不变的恐怕只有旬假时,心照不宣地一起来无相楼看书的习惯。
是怎么就变成了这样呢?
二命
麟均九年四月,太子萧栾突感风寒。
麟均九年七月,太子病薨。
萧克凝视着乌霜那一缕散在耳畔的红发,突然道:
“我不想要那个位置了。”
乌霜微微一怔,旋即像没听见似的继续刮削手上的牛骨。
萧克盯着乌霜纤长的苍白手指,道:
“我说真的。”
他突然握住乌霜的手,淡淡地说:
“我不要那个位置了,你也不许回去,我们什么都不管,就像小时候那样赏碑摹帖,枕书而眠可好?”
乌霜缓慢地挣开萧克的手,却什么话都不说。
萧克看着他一点点刮削完那片玉色牛骨。
“那位既然不在了,事情也就好办多了。”
乌霜开口道。
他一直躲着萧克的目光。
将那片玉色牛骨谨慎地放在雕漆小奁里,肃渊质子起身便要离开。
行至门口,他突然停下身,轻声道:
“肃渊弃我于中原,并不能算得故国,肃渊非故土,大乾亦非归宿。”
“那你为何要回肃渊?”
“肃渊……只是一个‘可以留下’的地方罢了,人终究要有一个长久居留之所。”
他走后很久,萧克都还浸在那最后一句话中。
生于故土长于敌国,为肃渊所舍弃的弃子,为大乾百姓所厌恶的红发夷狄。
虽然乌衣束发宛似江南名士,终究并非乾人。
在这世间,纯粹的东西往往比较好存在,因为纯粹,所以简单,可以生活在有明确界限所框定的区域内,享受着安稳的日常,而全然不会去在意什么所谓的归属感。
可是还有一些东西,它们因为种种原因,并不能简单地划分为“这一种”或者“那一种”,它们很难找到自己真正应该停留的地方,大雁飞累了可以依靠同行的雁群,鸽子亦有自己的巢,但是并不纯粹的它们却找不到这种可以完全依靠并且信赖的同伴。
乌霜就是这类找不到归宿的存在。
三占
乌霜看着眼前那片带着细细裂纹的苍翠龟甲。
以烫灼点为起始,淡褐色的裂纹蔓延伸展开来,却划出一个美丽的圆弧,兜兜转转又回到了烫灼点。
一个圆形的裂纹。
萧克的声音自他身后传来:
“所占为何?”
乌霜自手边堆叠的牛骨龟甲片中取出一片,递与萧克。
那片牛骨后刻着几行小字:
“癸亥卜 霜贞
桂月举可乎
兆大吉”
萧克反转过那片牛骨,发现那骨片正面淡褐裂纹依稀是个戈的形状。
两人谈了一会儿正事,萧克的注意力转到乌霜方才所占,那片有圆形裂纹的龟甲之上。
修长有力的手指拈起那片龟甲,萧克又问道:
“所占为何?”
乌霜并未作答。
萧克见他不答话,笑了一下便起身离开。
乌霜凝视着那个美丽的圆弧,半晌过后,皱起的修眉舒展开来,也只是笑着微微摇首。
麟均九年八月,魏王克以勤王之名举兵,挥戈夺位,斩原东宫心腹,兵部尚书洛蒙、吏部侍郎霍定如、司礼监少监方奉渠等于紫微宫,软禁明帝于南苑。
同年十月初七,萧克登极,改元宁泰,是为乾文宗。
宁泰元年十一月,肃渊质子乌霜请辞,上准。
宁泰二年三月,肃渊内乱,九王子乌霜弑兄杀弟,自立为肃渊王。
宁泰二年七月,上驾临无相阁。
这天天光正好,一如多年前的那个夏日午后,萧克一袭便装,轻车熟路地走到有《山海经》和《穆天子传》的那个书架边。
其实那些书架并没有记忆中那样高。阳光洒在暗绯色的木材上,反射出金红的光亮,那样明艳鲜亮的色泽,一如乌霜蜿蜒的发色。
萧克轻轻取出那本落满灰尘的《山海经》,翻开绵连的书页,依稀还是那样古旧泛黄的太古河山,但是仿佛少了点什么。
翻着翻着就恍惚起来,萧克像当年的红发男孩一样,将巨大的古书摊在地上,沉沉入眠。
四验
萧克是被一阵杂乱仓促的脚步声吵醒的。
若非要事,侍卫定不敢扰他清闲。
放虎归山……乌霜啊乌霜……
“肃渊那边的?”
“……是。”
萧克几乎是怀着十二万分的笃定,坐在他当年和乌霜并肩坐过的地方,拆开那封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密报。
一抹苍翠黛色掉落出来,竟赫然是那片有着美丽圆形裂纹的龟甲。
只是那龟甲上多了几丝暗红。
连带着掉出来的还有一封肃渊探子的密信:
肃渊王乌霜长兄乌奎庶子乌勒瑞与西凉盟,联军八万,围肃渊都城若宕七日,今日寅时城破,肃渊王乌霜自刎于元慧殿。乌勒瑞大军入城,分乌霜尸首,悬于城头。
另,乌霜下属死士于丑时三刻传讯于臣,言此龟甲为乌霜信物,乞臣一并回函于陛下,经臣等检视,龟甲无碍,方与信函并呈。
萧克颤抖着伸出双手拾起那片被血迹浸染的龟甲。
龟甲后面是一行遒劲的行楷镌刻:
“癸亥卜 霜贞
吾命当何解
兆未明
验圆为归
弃繁就简当归则归
应弃名缰利锁携友遁于山林
吾以为我命由我故逆行而施
道应归吾反离
退之见此甲时吾已为黄泉鬼矣
彼时未听君言惜哉
然吾不悔”
萧克捧着那龟甲,泪水滴落在模糊的血色上,化开一道朱砂色的痕迹。
后记
帝都父老相传,每逢七月,文宗必便装私服驾临无相楼,闭门一日,枕书而眠,世人皆传为美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