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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长风(七) ...

  •   此刻独秀峰水渠旁,挖渠的军士们一个个坐在高地之上,只看着奔涌而去的洪流,累得脱了力。
      “清点人数,下山。”
      “将军,少了一十三人,皆是洪流来时来不及爬上被卷走的。”
      景云静默片刻,环顾四周,心头忽然觉得一丝不安,叫来亲卫:“韩公子呢?”
      “韩公子……也在这十三人中。”
      景云怔了怔,忽然大喝:“谁都不许走!把韩维桑找出来!”

      将军府最后一战已经结束。
      江载初踏入府中时,兵士们站在庭院中提了井水,正一桶桶的冲洗地上鲜血。
      他的神容看似无异,只在踏入书房之时,看着门槛前那块青石板,略略怔忪了片刻。
      “上将军,王老将军的身体已经收拾稳妥。”
      “厚葬。”江载初轻轻吐出一口气,伸手推开了紧闭的窗,只觉得心口那极厚重的压迫感令人透不过气。
      “景云下来了么?”
      “左将军还在山上……”侍卫眼神略有些闪烁。
      江载初蹙了蹙眉:“怎得还未下来?”
      “说是水渠挖成之时,有人被卷进去了,至今还在搜寻。”
      “何人被卷进去,左将军说了么?”江载初心中已有了一个答案,只是模模糊糊的,又令人难以置信。
      “左将军没细说。他只让人传话说……他会把人找回来。”
      江载初嚯的站起,大步走向门口,然后脚步即将跨出时,他却又将步子收了回来,立定在那里。不知不觉中,扶在剑鞘上的右手青筋迸出,他一字一句:“传令景云,找不到便算了。给我回来!”

      战后的事务相比起战时,要琐碎繁杂得多。
      往常战场的清扫会交给孟良,而军力整顿与占领地治安则会交给相对谨慎的连秀。上将军在将军府上,也是通宵未眠。
      上将军今日的处断较之往日,并不算果断。常常要反应片刻,才会回过神。然而愈是这样,手下的将领们便愈发的提心吊胆,总觉得一个说不对,那双微挑的凤眸中便寒光一现,仿佛是利刃插来。
      “左将军回来了。”侍卫推门来报。
      江载初手中的笔一顿,缓缓放下,“传。”
      景云进门时疲惫不堪,发丝纠缠,身上衣上满是淤泥,哑着嗓子道:“将军,恭喜将军攻下长风城。”
      江载初上下打量他,一时间竟不知说什么。
      倒是景云看着他与往常无异的神情,续道:“我刚刚把人都带下来了。有几个被冲走的,也都找回来了。”
      江载初点了点头,目光重新落在笔尖上,淡淡道:“好,去休息吧。”
      与一众同僚打过招呼,被戏称为“泥工”的左将军景云便退出了书房,只是在出门转身之际,他重又看了上将军一眼,心中片刻唏嘘,轻轻带上了门。
      站在庭院里,景云顺手接过军士手中的木桶,里边满满一桶冰凉井水,手一倾,哗啦一声便当头灌了下去。身上淤泥被冲刷下去,他顿时轻松很多,却想起适才在山上那一幕,忍不住心惊胆战。
      韩维桑的确是来不及爬上高地便被洪流卷走。他命令士兵们漫山遍野的搜寻时,其实并没有抱着多大希望,在他心底,甚至隐隐的觉得,若是这女人死了,那是真的很好。左右上将军三年前心死过一回,如今再死一次,不过是难过上一段时日,那也便好了。
      到了后半夜,山下传来了上将军的命令,只说“找不到便算了”。
      仔细斟酌这六个字,一夜不曾合眼的左将军抹了把脸上的泥水,低吼道:“是活是死,都给我把她挖出来!”
      顺着席卷而下的洪流,终于在岔道支流处,找到了韩维桑。
      真正是命大,她身子卡在两块巨石之中,才未被洪流卷走。
      虽是岔道支流,却也水流湍急,士兵们忙着找绳索救人。隔了老远,景云一颗心就这么悬着,往事一件件的想过来,如他这般的局外人,竟也不知此刻希望她是死了好,还是活着好。
      “将军,我去把人救过来。”亲卫往腰上系绳子,却被景云夺了过来,淡声道,“我来。”
      摸索到岔道对岸,爬上巨石,景云先伸手探维桑的呼吸。带着温热的气流在指尖卷过,他倏然放下心来,随即俯身抱在维桑腰间,用力一拖将她抱了出来。
      维桑本已神志不清,这一下被惊动,只以为自己要被水卷走,用力攥着手中事物,只是不肯放手。景云凝神一看,原来是这山间巨木的根茎,足有小孩臂膀粗,想来她被冲走之时,伸手拉住了这树根,才支撑到现在。
      被洪流浸泡至今,她身上肌肤都已虚浮起皱,手指比起往日,竟粗壮了数倍。
      景云手中短刃一挥,将树根砍断,将她抱了出来。
      脱力蜷在他怀中的韩维桑忽然睁开眼睛,勾起唇角,竟笑了:“我,还,活着?”
      “死不了。”景云双手抱着她,一步步踏回水中,他因仰着头,下颌方正而骄傲,“郡主,我想不到你这般想要求生。”
      韩维桑呵呵笑了笑,用力抓着景云的手臂,喃喃的说:“活着虽累,可我,还不能死。”

      韩维桑这一觉约莫是睡足了好几个时辰,迷迷糊糊中,她心中却始终记挂着另一件事,到底还是不安稳,最终强迫自己睁开眼睛。
      “姑娘醒了啊?”陌生的侍女脚步轻快的走过来,扶她坐起来,顺手在她后背塞上一个锦缎腰靠,又递过一杯斟好的茶水。
      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口,维桑迷迷糊糊道:“怎的不是参茶?”
      侍女怔了怔,手上便是一缓:“这里……没有参茶。”
      倒是维桑反应过来,摇头笑了笑:“什么时候了?”
      “姑娘睡睡醒醒的,好几日过去了。”
      “好几日?”维桑低头一看,自己身上果然已经换上了夏日绮罗衣衫。
      从初春投身上将军府,经历了这长风之战至今,堪堪三个多月过去了。
      “你叫什么名字?”维桑看着铜镜里的少女,虽不是极美,却也清秀,一笑的时候唇边露着梨涡,望之亲切可亲。
      “姑娘给我取个名字吧。”少女笑着说,“我很小就被卖进将军府,做的是杂事,总是被阿三阿四的乱叫。不过前几日上边说了,以后让我服侍姑娘。”
      维桑一抬头,院中一棵桃树至今未败,深粉淡白缀满枝头,轻轻一笑:“满树繁华开未稀。你叫未稀好么?”
      “谢谢姑娘,这名字听着可真好。”未稀大喜,手中还在替她簪发,笑道,“今日已经是六月六了呢。姑娘还是要男装打扮吗?今儿外边可热闹呢。”
      “六月六了?”维桑一惊,“上将军呢?”
      “将军们总在后院书房议事,这儿可见不到。”未稀笑道,“姑娘先吃点东西吧。”
      维桑来不及喝上一口粥,匆匆赶到后院门口,却见重重士兵把守,连半步都无法迈进。
      “烦请通报,韩维桑求见上将军。”维桑向侍卫行了一礼,候在后院门口。
      片刻之后,侍卫便来回报:“韩公子,上将军说了今日不见客。”
      “景云将军呢?”
      “景将军去城外巡视了。”
      “那我便在此处等吧。”维桑无奈苦笑,静静立在门苑处。
      初夏轻柔的阳光透过了阴霾的天色,也透过榆树茂密的枝叶落下,在黝黑的泥土上落下一颗颗圆圆的光斑。这座城池熬过了那时的杀戮和血腥,如今一片安宁。
      维桑也不知自己站了多久,日头从东挪移到中央,她听到一名侍卫压低声音道:“韩公子,你还是别等了……上将军一早就出府了。”
      维桑只觉得这兵士有些眼熟,才记得原来是当日一道上山挖渠的,想来他也是好意。维桑道了谢,转身欲走,心下又琢磨了片刻,为何……他要瞒着人出府呢?

      “未稀,你可会梳螺髻么?”维桑心急,自己拆下了束发,又解开外袍,“还有,这里有女装么?”
      “姑娘,慢慢来。都备着呢。”未稀拿起篦子,指尖灵巧地卷起维桑长发,从容一卷,“姑娘要出去吗?”
      维桑走出屋外,一时间为这阳光所摄,眯了眯眼睛。她本以为此刻的长风城城墙碎裂,必然满目疮痍,却未想,短短数日过去,战事结束,瞬间便恢复了生机。中轴之道上,城内居民们往来不绝,而远处城墙上兵士们正在修补墙体,两相无扰,很是和谐。
      她沿路走走停停,一直走到穿城之河两岸,却见不少人站着,笑嘻嘻的将怀中家养的猫狗扔进河中。猫狗落了水,匆匆又游回岸上,抖落了一身水珠。
      所谓六月六,猫儿狗儿需得沐浴的习俗,到了此处竟也未断。
      维桑正欲走得近些去看,忽然见到岸边站着的年轻男人。
      穿着深蓝色卷云纹纹重锦长袍,背影肩宽腰窄,长发以玉冠束着,静静立着,气势却仿佛渊渟岳峙。那衣料虽贵重,却无织金,可见地位虽尊崇,却又刻意低调。她沉默着注视半晌,心中挣扎,到底还是决定转身悄悄离开。
      恰巧一只大黄狗游上岸,狠狠抖了抖身上水珠,一大片扫来,那年轻人一时间没有闪避,落了半身的水。一旁狗的主人连忙上前赔不是,年轻人只是摆摆手,侧了身,淡淡道:“既然来了,又打算这么悄悄的走么?”
      维桑脚步顿了顿,折了方向,却见江载初脸上都是水,数滴还挂在长长的睫毛上,将坠欲坠的时候,折射出正午日头绚烂之极的光芒,而光芒之中,眼神深邃,难以捉摸。
      她并未多看,只递出了一方锦帕。
      江载初接过来,却只握在手中,唇角抿着笑意:“六月六了。”
      “公子的藏书、衣裳都晒了么?”她微微仰起头,下颌处的弧度柔和清丽,笑得双眸弯弯。
      江载初极慢极慢的侧过头,目光中掠过她此刻的模样,窄窄的鹅黄衫袖,葱绿长裤,裤脚处拿红线结住,上边还窜着银色铃铛,踏着软线鞋,走路的时候叮叮咚咚的作响,远远听着,便知道是她来了。他的眼神轻轻恍惚,仿佛见到那时的韩维桑一脸骄傲的跑来,肌肤如雪,额间点着殷红凤尾,高兴的说:“刚才父兄阿嫂都来夸赞我呢,说我家阿维真俏。”
      他从未见过这般喜欢自夸的女孩子,却也觉得这冰雪雕琢的模样实在是很好看,于是故意转过脸不:“哼,比起我晋朝的姑娘,差的远了。”
      只是时光簌簌,无声地从身旁流淌而过。
      现如今,他眯了眼睛,一丝一毫的搜寻,终于,只是在那记忆的彼岸找到那一剑,嗤的一声拔出来,鲜血溅如瞳孔中,变得猩红一片。
      他闭了闭眼睛,无声一笑,向她伸出手:“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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