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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

  •   第二章.德彪西

      有时命运强迫你向他服输,通过时间强盛的力量来战胜渺小人力,你终将得到自省,沉闷、繁重甚至无力适从。
      ——林祡

      淅沥的小雨已经持续了将近一天,阴蒙蒙的天空拖沓出一片厚重云层,光线微薄,跳脱于浓雾般的阴云中,偶或得以落下,在青瓦片的房檐上绽放出一串光珠。
      青石板路被雨水冲刷得愈发透亮,脚步践踏的吧唧声混着路边花树随风摇荡的声音,林祡铺了一张油纸坐在前廊下,两脚搭在外头,裤管和鞋子早已被淋湿。
      这样阴雨绵绵的天气,旅客极少,却并非没有,就算是古街,也挤满了撑伞漫步的旅客。毕竟,雨中漫步对于这些从大城市焦躁中游离出来的人来说,为尝不是一种放松甚至排解的途径。
      也不断有躲雨的人走进霍家院,站在门房外头看着小楼一隅那如泼墨般的曲折长廊,落在薄雾般的雨帘后头,宛如雾里看花,多了一分美感。因此,即使有些发闲,林祡也不能提前下班,他对同事们热衷的玩牌兴趣缺缺,就坐在屋檐下看过往路人。
      他有些心不在焉,甚至吸了一根烟。
      五点钟的时候零零星星的行人终于散去,林祡也就向张姐告了假提前下班。
      他在古街买了些冥纸和元宝,再到华记后面的那家坊子买了一瓶花雕酒和一只烧鸡,提着这些东西穿过旧城低矮的房子和七转八回的巷子,往后山走去。
      他没有打伞,所以到了目的地时浑身已经湿透。他把花雕酒、烧鸡放在墓碑前的石头上,雨水将深灰色的石头冲刷出一条条发白的印子,他随手抹了一把就坐了下来,将背靠在墓碑上,然后歪着头伸出手指抚摸着那两张紧挨在一起微笑的照片。
      “爸妈,今天是你们的结婚纪念日。”他将酒瓶口的塞子取掉,一股浓郁的酒香混着淡淡的花香飘散出来,在一片雨水打湿泥土后的气味里显得格外甘甜。
      林祡贪婪地凑近瓶口嗅了嗅,然后笑嘻嘻地说,“爸,你最爱喝的花雕,每回喝多了就在院子里跳拜神舞......”
      “今天又下雨了,真是,象山每年到了这天都要下雨的。”
      “我最近挺好的,工作不算累,张姐她,你们还记得她不,就是以前跟六子哥谈对象的那个张姐,她现在是我老板,挺照顾我的.....”
      “房子....房子也挺好的,最近又来了个新租客,很和善,只不过,是个盲人。”
      林祡说完就愣了愣,似乎自己都没料到话题会跑到那位新邻居身上,他眼前浮现出一张坚毅却又温和的脸来,月光一圈圈地延绵在深刻的五官上,光阴交错里都是一种很静谧的美感,郭明山是一个长相很优美的男人。
      其实自从那晚之后,林祡每晚下班后都会发现郭明山搬着一个小板凳坐在院子里,旁边放着他的导盲杖,一脸闲适的沐在如水月光中,就像是一只窝在阳光中舔爪子的猫,郭明山听到开门的声音,会转过头出声确认下,林祡便会一边锁门一边回答他,“是我,林祡,我回来了。”
      然后他们会坐在月光下聊会儿天,话题都是围绕着象山,古街上哪家酒坊里的酒最香醇,离着几十米也能闻到那股高粱香气,老板娘会吹风叶子,吵架时的嗓门也很大,他们家的儿子去年出了国,很出息的样子,只是近年海龟早已不新鲜,经济急速的发展带来的种种效应并未被人们的生活妥善吸收等等。
      林祡发现郭明山是一个很善言谈的人,他可以将一个简简单单的话题无限延伸,语言间透露出的渊博和见解都是有一定精力的人才能达到的。
      所以当林祡忍不住问出了第一个关于私人的问题时,郭明山只是微笑着,略转头向林祡的方向,反问他,“你觉得我的年龄应该是多少?”
      林祡下意识摇了摇头,他看着郭明山那张优美而年轻的脸庞,实在无法从上面揣摩出太多岁月的痕迹,相反,他看起来甚至比自己还要有精神,于是他迟疑着猜测了一个数字。
      郭明山笑了起来,他说,“林祡,我今年已经三十九岁了。”
      于是林祡对他的新邻居有了进一步的了解,比如,他的年龄。相反,关于林祡的一切,他的年龄、工作、爱好等等,郭明山从未问及过这方面的问题。
      除了有一次,郭明山说,“林祡,你身上有一种我很熟悉的气质,你给我的感觉,并不突兀。”
      林祡想,好吧,也许,房东早已经把自己的所有情况都告诉他了,毕竟,郭明山很特殊,在选择住处时就一定会比平常人要谨慎很多,也顾及很多。
      林祡把花雕酒一点点倾洒在墓碑前,让那些醇美的酒水融入雨水和风中。
      他仍旧是在路口老张的馄饨店吃了晚饭,提着两个鸡肉包子回家,雨水仍然没有停,淅淅沥沥地下着。
      林祡站在一楼紧闭的房门前迟疑了下,最终还是没有敲门,转身往楼梯走。
      “林祡?你回来了?”
      郭明山已经打开了房门,穿着一件浅灰色的针织V衫和休闲裤,刚刚洗过的头发服帖地趴着,软绵绵的感觉让他看起来年轻了很多,他就站在晕黄的灯光中“看着”雨中拖沓走路的林祡,“今天有些早,吃晚饭了吗?”
      林祡不得不走到他面前,却怕浑身湿透的自己会沾湿了郭明山的地板所以并没有进去,经过这几日的相处,林祡已经大概意识到,水对于盲人来说是很危险的东西。
      他站在雨幕中,带着一股浓浓的雨水气息对郭明山说,“我吃过了,今天一直下雨,所以提前收了工,你呢,有没有吃饭?”
      郭明山苦了苦脸,“帮我做饭的阿姨在过来的路上滑倒了,进了医院,所以.......”
      林祡明白了,他笑着接过郭明山的话,“所以你还饿着肚子.......”
      郭明山帮林祡拿来了一条毛巾和一身运动服,林祡在门口的地方把自己弄干,才踏进屋子里,他直接走进厨房,冰箱里的菜和柜子里的食材都算丰富,看得出来郭明山平常不是在吃方面会委屈自己的人。
      其实林祡厨艺也一般,但拜在外求学几年所赐,做一顿家常便饭还是很熟练的。
      很快,他开始有条不紊地切番茄,打蛋,小小的厨房里有香味开始飘出来,郭明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厨房门口,听着林祡忙碌的声音,唇角噙着一分温和的笑意。
      “原来平常都是阿姨帮你收拾房间和做饭?”林祡翻炒着鸡蛋,问。
      郭明山笑了起来,却没有回答,他说“林祡,说实话,我没料到你会做饭,你的声音让我感觉你还只是个孩子。”
      林祡低头笑了声,觉得这个称呼有些好笑,“孩子?”
      郭明山“嗯”了一声, “你应该和我的学生年龄差不了多少,所以给我的感觉就是孩子。”
      林祡转过头看了郭明山一眼,他看到郭明山的脸上仍旧是温和的笑意,却不知道为什么,并不像刚开始那样觉得刺眼了,相反,他甚至有点觉得这样的笑容和郭明山这个人相得益彰,“你有学生?”他问。
      “曾经有过。”郭明山简单地回答,似乎并不太想继续这个话题,因为他用把导盲杖放到了门边,然后走到柜子前面,慢慢地拿出一套盘子摆开,很明显他已经对家里的一切都很熟悉了。
      林祡耸了耸肩,也并不纠缠于这个话题,只不过,他还是忍不住轻声说,“我已经二十八啦。”
      林祡把炒好的番茄鸡蛋盛到盘子里,然后往旁边推了推,说,“在你左手十五度方向,你先端出去吧,我再炒一个土豆丝就可以吃了。”
      郭明山点了点头,手指按照角度触到盘子的边缘,然后端起来往餐厅走了。
      厨房里又传来下油的声音,郭明山将盘子放好后就走到客厅,打开了CD机,音乐声流淌出来,缓慢而神秘,是德彪西的《牧神的午后》,牧神与水精灵的旋律很快宛如夜河般弥漫着整个房子。
      郭明山走回餐厅,拉开椅子坐下,厨房的饭菜香气和音乐声让他感觉很好,他想,也许来到象山并不是一个非常错误的决定。
      很快林祡已经炒好了土豆丝,将米饭也盛好摆在郭明山面前,“你正面前是米饭,筷子和勺子在右手边,左边三十度是番茄炒蛋,右边三十度是土豆丝,需要再帮你倒杯水吗?”林祡仔细地交代着。
      郭明山笑了笑,拿起筷子,他将头向林祡的方向转了转,“不用了,林祡,谢谢你,你很细心,现在我要品尝你的厨艺了。”
      林祡也拉开椅子坐下,“我想你会失望的。”
      他的手艺确实一般,但恰好是这样的家常菜十分符合郭明山的口味,他不再说话,而是津津有味却有条不紊的吃饭。
      林祡坚信郭明山一定是一个有很好生活教养的人,因为这个人无论做什么都有一种无法被忽视的优雅感和从容不迫,包括他招牌式的温和笑容,会让人觉得他很绅士,这一定与他自幼的生活息息相关。
      当然,这些都是与林祡无关的事,这个新邻居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过往有着什么样的经历,他为什么一个人到象山生活,也许换做别人会产生很浓的好奇心,但是林祡只是单纯地欣赏着郭明山的优雅,有关其他,他深知自己不必去探究。
      林祡所期望的只是在象山安稳生活,赚钱买回父母的房子,然后一辈子留在这里,眼前这个男人,也许只是平静生活中一个小小插曲。
      郭明山吃完饭后坚持自己洗碗,林祡没有去跟他争这个问题,毕竟,他们并没有熟悉到要替对方做完饭再洗碗的地步。
      郭明山端了咖啡出来,两个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聊天。
      林祡听着房间里流淌的音乐,有些晃神,咖啡很苦,郭明山习惯不加牛奶和糖,林祡喝了两口觉得有些胃部并不太舒服,所以搁下了没有再动。
      “你喜欢牧神的午后?”林祡问。
      郭明山似乎有些惊奇,他歪着头,漆黑的墨镜在晕黄灯光里有些突兀的尖锐感,整个人沐在台灯的光圈里,就像是一个发光体,他问,“你了解德彪西?”
      林祡苦笑着摇摇头,没有说话,寂静的房间里只剩下音乐声,过了会儿,林祡才意识到郭明山根本看不到自己摇头,他说,“没有,只是大学的时候同寝的人喜欢,所以听过这段乐曲。”
      郭明山蹙了蹙眉,他似乎感觉到林祡的声音有点疲惫和迟疑,但是他很聪明地跳过了这个话题,开始跟林祡说起德国的庄园。
      然而林祡一直很心不在焉,只是无声地听着郭明山在讲,似乎有心事的样子。
      郭明山笑了笑,不再继续说下去,他问,“林祡,你累了吗?”
      林祡不好意思地苦笑,他知道自己有点不在状态,所以他说了抱歉后就站起身要回去休息了,郭明山把他送到门口。
      外面雨终于停了,林祡走了两步回头,发现郭明山还站在门口,身形挺拔却又消瘦,手中握着导盲杖,鼻梁上架着百年不摘的墨镜,不知道怎么了就突然开口,“郭明山,其实你在家里可以不戴墨镜的。”
      郭明山皱了皱眉,却没有说话,但是他的身影明显僵硬了一下。
      林祡拍了拍自己的脑袋,他说,“那个,衣服明天我洗干净后给你送过来,早点休息,把门锁好。”然后就大步跳上台阶。
      “林祡.....”郭明山突然叫住他。
      林祡从楼梯上退回来,探出半个身子疑问地“嗯?”了一声,郭明山温和地笑着说,“谢谢你的晚饭,很美味。”
      林祡挠挠头,“不客气。”
      雨后的夜风有点凉,郭明山不再站在门口,他关上了门,转身回去。
      房间里还流转着牧神午后的旋律,郭明山将咖啡杯子拿到厨房洗干净,然后想到了林祡刚才的那句话,他把手指伸到自己的墨镜上,却最终没有取下来。
      毕竟,有些事并不如说起来那般轻松,例如,去掉某样东西,特别是当那样东西早已如同面具一样深入骨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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