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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章六:惜余庆 ...

  •   跌散的小屏复被扶起,重新用木楔栓好,隔开画舫内外空间。意琦行被绮罗生引入内室,不明所以看他动作。
      绮罗生从容搁下手中玉扇,坐在榻上开始一丝不苟的宽衣。见他脱了外套又去解内衬小衫,意琦行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伸手想去按他又顿住,眼神带了些复杂:“你这是?”
      绮罗生手脚麻利,几下便将上衣解开大半,紧致光洁的肌肤逐一褪了出来。他侧了侧身,改成背对意琦行的姿势,一手将背后垂发悉数撩到胸前:“你来看……”
      其实不消他开口,绮罗生撩开头发的同时,意琦行的目光已经牢牢扎在了他的背心。蜜色缎子般的后背皮肤上,赫然盛放一副绝艳牡丹图。朱瓣金蕊,翠叶红香,宛如天然生就。再细看,那红花并非寻常手艺所制的镂身之术,久视之,竟恍如活物,舒瓣吐蕊,意态万方。
      意琦行一时有些目眩,微摆了摆头,才吐出一句话来:“这花……怎么倒似从你身上开出……是何来历?”
      绮罗生声音中带了丝笑:“你一眼倒是就瞧出关窍了,这花容态虽是牡丹,但正经的名字,唤作‘兽花’,乃是借以莳花艳身术所生,与我身家性命,已是一体。若要说是从我体内开出,却也不差。”他一手轻压上自己肩头,那一处有一枚小蕾吐艳,一点嫩红,点在他指尖之下,“我三百年前,曾遇大劫,幸有此术护身,才保下命来。”
      “嗯?你曾发生何事?”意琦行的心思,立刻被他的话拉了回来,紧上前两步,盯住他的眼睛。似是生怕自己一个错睫,便要被搪塞过去。
      绮罗生知他心意,并不多卖关子,坦言以告:“你可记得昨夜,我曾言玉阳江水眼之下,设有封禁之术?那方禁制乃我当年所下,为的是封住一方邪祸。但实该我命中有一劫数应在那时,封印虽成,却也被其力反噬,直接将我三魂六魄,冲出体外。幸而我早年曾遇异人授以莳花艳身,此术妙用无穷,寄命之花,瞬间融身入体,才保住了我一灵不灭。”
      他将往事娓娓道来,意琦行瞬也不瞬盯视着他,此时不过三言两语,但当年悬命之危,定非如此轻描淡写。意琦行觉得自己手心微生汗意,忍不住搭上他肩头,微微用力捏住,“之后?之后如何了?”
      “我……”绮罗生口中滞涩了一下,“此后我一念灵识浮沉在死生之际,一个月前才因玉阳江上地脉震动的冲击醒来,原来却已经过了三百年……”他垂眼看了看身下床榻被褥,一手轻抚而过:“我醒来时,便身在画舫……便躺在这张床上。船内打理整洁,日常坐卧痕迹宛然,你的拂尘宝剑,一应在侧,人却不见。我放舟沿玉阳江寻你行踪,却不知你究竟发生了何事,以至于此。”
      他心揣意琦行身上际遇,语调中便含了忧色,意琦行在意之处,却与他浑然不同,手下吐力将他的身子扳正了些:“那你为何又会被阴火燎身?魂魄脱体之事,非同小可,你当真已经无恙了?”顿了顿,又补上一句,“依实答我,莫要让我动手再确认一番。”
      绮罗生带些安抚意味在他手背上拍了拍:“我不瞒你,虽然我此刻身体无恙,但是魂魄归位未稳。我自己曾以内观之法窥视,三魂六魄乃是以外力强行击回体内,以术镇之。这船上设有异法,稳固身魂。想来三百年中,日日如此滋养,如今才叫我行动无碍。以此况推之,假以时日,终至功成,你莫要多虑了。”他忽然又笑了笑,“若我估算无错,这其中关窍,应俱是你当日做下的的手段,如何却要问起我来!”
      见他坦然作答,意琦行心中也微微松了口气,眉头却仍拧着三分:“话虽如此,但我不知为何,记忆有损,无法确定这一番施法的来龙去脉,可有隐忧……”
      “这我实在也不知啊!”绮罗生轻快的笑起来,“但身体总归是我的,适或不适,岂无所感。此外,”他偏头用脸颊在意琦行手上蹭了蹭,半闭了眼,“我自是信你,断无让我有半分再陷于危境的可能,你自己难道不信么?”
      软言入耳,意琦行心头几点焦虑,竟似被轻拂而去,一反手将人环住,斩钉截铁道:“即便真再有不测,我在,便要保你平安。只是你诸事不可瞒我,当说则说。”
      绮罗生头闷在他怀中轻笑:“这位高人,法眼如炬,岂有在下相瞒的余地。”
      一语罢了,两人都记起几日前,夜中玉阳江,那场有心无意的“初遇”来。当日清谈犹在耳,而今情浓自随心,意琦行心中微动,矮身依着绮罗生的位置,也在床边坐下,抬手漫理他鬓发:“当日你为何不直言相告,莫非是怕我不信你?我此刻回想,当时虽对面不识,但你若说了,我必当无所疑。”
      绮罗生抬头莞尔:“是人总有情怯之时,却是由不得心的。我不知你因何失了记忆,岂敢妄言。若有一二意外,岂非叫我大憾终身。”
      意琦行长叹一声:“我竟然忆不起你来,已是大憾终身。”他这一叹全然出自肺腑,敲在绮罗生心头,忽然便生涩意。绮罗生用力眨了眨眼,忽然伸手,轻轻覆在意琦行眼上:“去日如斯,来日可追。不管如何,我信我,更是信你。”
      眉目间骤然掩上一片温暖,意琦行诧异之刻,忽觉唇角有湿软之意,一触而退。他脑中犹如电光石火,瞬转万念,已经一把抓下绮罗生遮眼的手来,正见他倾身退后,微微别开了脸。
      意琦行却不肯容他再退,捉在肩上的手发力拉扯,将人整个揽回怀中,俯首交睫间,脉脉温存旖旎,默吐一片心声。

      将意琦行神思拉扯回来的,是掌心贴抚处,光裸肌肤上微微泛起的凉意。春暮清早,江上犹寒,绮罗生解衣以莳花术示之,不觉已有多时。念及此,他终于肯放了绮罗生干休,一手拉起尚堆在他腰下的衣物,掩回肩上:“莫要着凉了。”
      绮罗生神情犹有些恍惚,埋头促喘片刻,才渐渐平复了。垂首打理自身衣物,不辨面目,唯见半边耳廓脖颈,俱涂抹了一层艳色,粉润生光。意琦行深吸口气,先站起身来,踱步到窗前看江水滔滔,半晌,听身后衣物簌簌声渐止了,才道:“你身魂未稳,隐忧仍在,平日行事总有忌讳,我不欲因私欲犯忌,累你伤身……”
      绮罗生正待起身,乍听他言,脚下一滞险些又坐回床上,整张脸都无可抑制的红了个透,步履杂乱便向外去,边道:“船上少物,我顺带回来些早点心,莫要被江水打了……”人已穿屏绕帐,走了个踪影全无。

      心中沉疴扫去大半,意琦行心下却正是舒坦着。他心中有所想,便如何去说去做,多年如此,从未觉有何不妥之处,故而情思抑下,也非勉强。只是遐思一去,倒记起桩事情来。
      适才绮罗生所言,自己宝剑拂尘,俱遗在船上,那早些时候床头所见的古刃,必是自己佩剑无疑。只是既是己物,为何又有拒主之态,甚至于凛然难近?意琦行这般忱思,复又转身挑开垂纱,凝视檀木架上,清光流离之剑。那股傲然剑意,虽然不存记忆之中,触目却觉契合,意琦行不由再次伸手,欲提剑一试。
      人剑一触,抗拒之力依旧,只是这次意琦行有所准备,略一晃便稳住了身形。古剑仍是默然,意琦行摊开手掌,静看自己掌心,百般疑惑,全无头绪,不由屈指敲了敲额角:“剑啊剑,神剑若有感,为何不能据实以告。我究竟曾历何事,才弄得这般蹊跷,真是好生扰人恼人!”
      他心下依稀有所觉,自身记忆之失,阴火之枷,与神剑拒主,必有牵连。但千头万绪,缺少关键一处,便无论如何缀不成串,徒增困扰。这时听得外室隐隐盘盏磕碰之声,想来是绮罗生在布饭,他心内瞬间柔软,杂乱之思,凭空一收,撂下纱帘,大步踏了出去。心中只道:“任百折千磨,能奈我何。天若要动他,也需先问过我这一关。”

      船行玉阳江,夹岸皆芳草。
      心中畅意,满目看来无处不是春色。两人饭后,便在舱头闲坐,任凭画舫随着江流,逶迤东行。
      绮罗生得了闲,又将那架五弦古琴抱出来,担在膝上,一手撑头,一手随意勾拨,不成曲调,仅是消遣。
      意琦行与他促膝并坐,琴尾一端,便也搭在他腿上少许。见绮罗生自得其乐,虽自知不擅丝竹,仍不由伸手,也去弄弦。他指下无章,随手乱拨,顷刻乱了音律,绮罗生登时失笑,一把抓住他手腕:“琴若有灵,早晚被你气死才是。你若是不通,何苦来撩拨它!”
      “那你弹,我来听。”意琦行从善如流罢了手,向后合身靠在廊柱之上,另一手却依然把牢绮罗生腰际,不松不紧圈住。绮罗生微微挣动一下,犹如撼树,只好罢了,当真重新理了理琴弦,一奏新曲。
      乐声清透,不辨曲目,内中自有情意缱绻。意琦行闭目听琴,顺手虚抓,收在舱中小橱里的酒瓶,隔空入手。一手拨开木塞,就瓶畅饮一大口,心怀俱敞。绮罗生察得动静,偏头瞥他一眼,忍不住嚼了笑,欲言又止,唯将头略略倚了过去些。
      俱怀逸兴壮思飞,揽月何求天上客?

      一曲罢,船行疾,熟悉旧景,渐入了眼帘。意琦行终于正色而起,搁下手中酒瓶:“阴灵纵鬼一事,虽已知了源头,但依然作患。如今再晓得此事更与你相关,我不能就此作罢。离了阳河镇两日,不知可再生变故,我打算再往镇上与韵石观一行,你可要同来?”
      绮罗生坐在船头仰首看他:“我因固魂之术,轻易不便过久离开画舫,在此等你回来就是。你去路小心……”又是一笑,“寻常鬼魅,如何伤得了你,我失言了,该是为了此事水落石出,万望手下留情,留活口啊!”
      意琦行闻言,“哈”的一声笑,便不再赘言,一甩拂尘,登萍踏水去了。

      船中一日夜,多少变数岂是当时登舟时能料?重新一脚踏上江边石岸,意琦行顿生了几分恍然大梦之感。扭头看看,江心依稀还能望见画舫泊影,心下才安定了。举目略辨了路径,匆匆前往韵石观。
      一路行来,街巷田陌,往来有人,一派和乐之态,料想并未再生事端。意琦行往东疾行,数十里路,也不消多少工夫,近午时,莲塘与竹林,已然在望。
      韵石观周遭,幽静如常,少闻虫鸟鸣啼。意琦行上前扣门,触手一推,大门“吱呀”而开,内中不觉有第二人气息,盛华年竟是不在观中。
      镇中既然风平浪静,观中不见人,倒是奇怪。意琦行告声罪,迈步入内,香殿客堂俱转了一遭,殿中香笼之内,火冷灰残,竟似已有一二日未曾打理。这般想,盛华年不似偶然因事外出,倒是真真正正出门去了。

      这一访扑了个空,意琦行一时却也想不出还好向何处打探。抽身出来,只好再往镇上行。他连日常常据以打发茶饭的茶馆外头,手脚麻利正在冲洗青石门面的店家仍记得他,一叠声便向里让客。意琦行脚下无绪,想着坐坐也好,并不推辞。入内叫了清茶闲食,捡副清净的座头坐下了。
      茶馆中的人并不算多,大多三三两两各据一处聊些镇上长短。稍有打扮整齐的,便是往来镇上的客商,交割货物之暇,出来打发清闲。意琦行临座一桌,便是两名中年商贾,另外簇拥了个打扮稍有怪异的少年卜者,在桌面上铺了张纸,点点划划,不知在说些什么。少时一惊一笑,连番恭维那少年道:“小先生好大神通,连测十字,桩桩分毫无差,我等服了!服了!”一边招呼店家付了银钞,“再上好菜好点心来,算是我兄弟愿赌服输的卜资。”
      少年卜者含笑并不推辞,一时撤换残茶,测字的两人也辞了去,只他一个,据了首位,对着一桌茶饭点心,放量一吃。看他长相斯文乖巧,举止也颇秀气,唯独下筷如风,不消片刻,罄了一桌盘碗,再叫一壶热茶,慢饮消食。
      此刻意琦行面前四件点心,尚有一半余。他收了打量目光,继续斟饮,忽然身旁人影一动,那少年卜者竟抱了茶壶,,笑吟吟凑过来:“这位道者、真修,在下齐烟九点天踦爵,冒扰了。”
      意琦行不明就里,停箸看他,天踦爵颇大方直接在对面坐了,笑道:“在下是个云游四海的闲人,幕天席地,四海为家,三餐茶饭,全看老天赏脸。实不相瞒,之前因囊中羞涩,多日不曾正经饮食,是以适才吃得急了,要靠酽茶催消积食。只是这新添的茶钱,一时开销不出……”
      他点到为止,意琦行顷刻会意,并非初涉江湖之人,这般蹩脚借口,背后有意一望便知。只是少年卜者天然一副纯良面目,见则心生好感,更不欲与他为难,便指了指对面长凳:“那便坐下同饮吧。”
      天踦爵翩然就坐,眉目间笑意宛然:“先生这般善意,天踦无以为报。在下虽身无长物,却有一点测字的糊口之能。不如先生让我测上一字,也算结个善缘?”
      见他既然礼数做足,意琦行也不推辞。适才听隔桌商贾,大赞他测字神通,想来当真有些手段。便抽了根竹筷,蘸茶水在桌上写了一个“劍”字:“请测。”
      天踦爵半眯了眼,打量字迹:“剑者,杀伐之气也。其为百兵之君,此杀当从天意。一人之剑,下有双人同担,双人各顶一口,口多言杂则事乱,乃主争执缠身。此字非是大凶,却也不吉。先生因自身与身边人之故,恐有兵戈加身。近日行事,不妨多加思忱而后动,沉静心神,以消戾气。”
      他言辞模糊,似是非是有所指,但江湖风雨无日不加于身,刀兵之争,行则有之,如何可避?意琦行不以为然,唯独在意几分他口中的“天意”:“先生劝我避祸,但天意如何避得?”
      天踦爵笑道:“天之意岂是人心可揣?但天道好生,穷则有变。古往今来,这老天,也不是尽好着赶尽杀绝,而是往往一线转机,孕于穷途之中呐!”他言罢,一仰头尽了杯中茶,道声“请”,径自扬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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