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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章四:解佩令 ...

  •   雨从午后下起,就不曾放晴。虽然不大,但淅淅沥沥,总不见个停。渐渐的,整座镇子,到镇外野路,都被洗过了样潮湿一片,带着凉沁沁的水气。
      意琦行思忱了一番,还是决定安步当车,慢慢走到玉阳江边去。他持了伞,仍有雨丝扑面而来,沾湿袍角。待到了江边,外袍下摆,布料已经被侵染成灰暗的颜色,沉沉的坠着。
      江上细雨,与水雾融在一起,简直分不清哪一桩是哪一桩。只见得迷蒙一片,看什么,都好似隔了一层的轻纱。而雨水做的纱幕之后,江心之上,一艘玲珑画舫安安静静泊在那里。既不见主人家出来唤客,也不见船往岸边来,只有婉转拨弦之声,被水气一激,更显清越,悠扬入耳。
      意琦行站在江岸看了片刻,觉着那船,如何也不像会拢过来接应自己的模样。他不介意自开方便之门,却觉得绮罗生这种隐约的置气有些可爱。轻笑一声,便往江中点水而去。御风掠行,仙人姿态,顷刻踏上船头。舱中琴声一顿,戛然而止。

      雨中有客登舟来,本是清极雅极的一桩事,但一人端坐船中,一人伫立舱外,两厢都做了个不声不响,倒有些诡异起来。片刻,还是绮罗生在内清咳一声:“既然来了,便请进吧。”
      合起湿漉漉的伞,意琦行犹豫了下,还是甩了甩水珠后倚在了舱门边上。画舫内室不过方寸之地,设了锦褥,与案几等一些琐物外,可立足处寥寥无几。那一派整洁雅致,实叫他不忍带进一身风雨。也因此,他在船头又格外振了振衣上的雨水,才袍袖一扬,卷开垂纱步入。
      舱中绮罗生膝上置了把五弦古琴,却不弹,只是斜倚在漆几边。见他进来,道声“请坐”,手中玉扇堪堪在几面上拂过,捧出两盏香茶来。熟悉的香味入鼻,意琦行微微一滞,有些不满道:“怎么又是牡丹花茶?”
      “有道是客随主便,”绮罗生轻笑一声,“贵客来得急了,仓促之间,在下不及备上一桌好酒好菜,只好粗茶待客。若是嫌弃,也是无法啊!”
      意琦行眉头一挑,才想说点什么,又咽了下去。取了茶杯,啜饮一口,花香茶香溢了满口,驱去身内寒气,其实倒也不差。他心里这样觉得,也不顾及茶水滚烫,直接一抬手,将剩下的大半杯囫囵灌下了肚。绮罗生本还想说笑几句,硬生生吞了回去,玉扇一转,压住空杯:“这般饮法,糟蹋了茶香,又烫伤喉咙,如何可取?想不到你性急如此,待茶稍凉也不肯。”
      区区热茶,其实实在奈何不了意琦行。他浑不在意,顺着玉扇下压的势头搁下茶杯:“此茶是主人之意,却之不恭。但茶意尽了,礼数做足,便该一听客人之言了。”
      他话中有所指,绮罗生眨了眨眼,抽回扇,微展半遮面,做了个乖巧茫然的姿态。意琦行不容他是否还有意回避,单刀直入的开口:“当日玉阳江上,击杀魈鬼只余肉丹,可是你?”
      “是我。”
      “昨夜将桃林鬼影一击魂飞魄散的人,可是你?”
      “是我。”
      意琦行长吁了一口气,目光在几上一转,自己杯中无续水,便将绮罗生面前,尚未动过的那杯一把捞过了,仰头灌下。
      绮罗生并不在意,只定定瞧着他,也道:“为何不继续问了。蓄鬼之人可是我?引江中阴灵气息灌冲阳河镇之人可是我?暗夜控妖伤人之人可是我……”
      “不是你。”意琦行三个字吐得斩钉截铁,忽而闭上双眼,“我相信自己的判断,比起眼中所见,这种感觉对我来说更可靠。”
      座中登时沉静下来,良久,意琦行听得对面一声笑,忽然有一只微凉的手伸过来,覆在自己眼上一捂而过:“你究竟发生了何事?”
      “嗯?”意琦行睁眼,尚不及去捉住刚刚那瞬息动作的悸动,绮罗生已经站起身来,将身后风炉上的滚水倒入一个大瓷斗,又从靠壁小橱中取个白颈红底的瓷瓶,坐了上去:“感君如此知遇之情,是该痛饮数杯,才佐得上这番情谊。”
      那瓶中当是自己晌午所见的美酒无疑,意琦行心下惬然,却扬了扬眉角:“我平生酒不轻饮……”
      见绮罗生扭身望了过来,他洒然一笑,才继续道:“因豪饮需得尽兴。酒若备得不足,不堪一饮,不如不饮。”
      此时酒已温,绮罗生连着瓷斗一起端上桌来,拨去瓶塞:“若酒尽兴未尽,在下何妨为君再冒雨沽酒一遭。请。”

      绮罗生只备了一只小盅,斟给自己,余下的酒,便整瓶直接推到了意琦行面前。意琦行并不推辞,持瓶一饮,只觉酒果然是好酒,入喉绵长不烈,反带甘味。他畅快灌了两口下去,才一抹嘴,道:“主人只饮杯酒陪客,不妥,不妥。”
      绮罗生举杯在唇边微沾一口,转身去风炉下取火,边道:“我若醉了,如何兑现沽酒之约?何况心悦而相交,岂在乎饮之多寡,唯图一番快意而已。”
      意琦行眯眼瞧他动作,抚膝道:“有理,是我失言,再罚一觞。”

      他饮得畅快,绮罗生那边已经从风炉里取了炭火出来,纳入一只熏笼,又将溅出的炭灰拭净了,才双手捧起来,挪到意琦行一侧搁下。意琦行不知何故,停了酒瞧他,绮罗生莞尔一指他的衣角:“衣物浸了雨水,再裹上身岂不难过,更显得我招待不周。如何,莫非要在下亲自动手为君烘衣么?”
      意琦行摇了摇头,从善如流卸了澡雪,脱下外衣,将濡湿的部位笼在熏笼上,任由炭力慢慢烘干。水雾渐渐蒸出,混着船内的花气,反倒成了一股极温润的暖香。意琦行一瓶酒将罄,这酒并不上头,他却自觉心神俱懈,便不再端坐,而是合身向后,倚在船壁之上。身后有窗,素纱制成的垂帘轻轻掀动,并不遮掩光线。他微一抬眼,看到窗棂上依稀悬着个物件,坠了一排深棕色的穗子,眼熟得紧。
      绮罗生跪坐一旁,敛神温酒,眼睛倒是一直瞧着意琦行的一举一动。这时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在窗外古铜色坠子上一瞥,娓娓道:“此乃是我一个故人所赠,本是他多年随身之物,取山渊中的异石打磨而成。久受天地灵气滋润,悬之可安神定魂。我这画舫江海沉浮,不免遭遇风浪,是以以此物镇之。”
      意琦行微微颔首:“此物看来甚是眼熟,不知你那故人,如何称呼?”
      绮罗生一顿,随之轻笑起来,却不作答,而是靠身过去,帮着意琦行翻动熏笼上的衣物:“若说眼熟,你身上一物,我倒也眼熟得紧。世间缘分,本就如此,合则聚罢了。”
      意琦行循着他的手势瞧去,见他拈动的,是自己外衣上缀着的一枚小佩,以白金两色丝绳缠绕编出了同心如意的结子,并无金玉之饰,却雅致精巧得紧。此物在他身上已久,从未觉得有半分的不妥,但此时一被拈出,意琦行却猛然一怔,瞬间失了神。
      绮罗生慢条斯理理着那绳结,雪白的丝穗丝丝缕缕从他指间溜过,奇异的相称。意琦行低着头出神,也不知是在看手指,还是在看他指间的什物,两人一时都是无话,只听雨声敲栏。

      船中不闻他响,却只觉三分静谧,不见凝滞压抑之感。意琦行默默饮着酒,眼神不离绮罗生,似有所思。他那视线太过率直,又紧迫得很。起初绮罗生尚不觉得如何,时间稍久,一点极淡的晕红便爬上了耳根子,浅浅一片到脖颈,像铺开了一层胭脂。
      他面前那小盅的酒早换了新的,也不知午时在阳河镇上打了多少回来,一人轻啜,一人豪饮,丝毫不见将罄之态。直到船内渐暗,只有风炉里暖红色的炭火,闪闪烁烁。
      忽然船身轻轻一摆,舱门上的两盏锦灯,自行燃了起来。暖黄的灯光,透过雪白纱帘,映亮门口一小块地面。绮罗生“啊”一声起身,似是才反过味来,匆忙去点亮舱室中一只琉璃灯,侧着身子恰也避开了些意琦行的目光:“竟是这个时辰了。”
      他这一动作,两人间的气氛又渐渐活络起来,意琦行有些不情不愿的收回视线,往着窗外一瞥。雨仍在下,却已经是货真价实的牛毛细雨,只怕连人的鬓发,也打不透了。他挪动了一下姿势,终于起身。还未开口,绮罗生忽然绕过来,也撑住了窗口向外瞧:“莫非又要说,‘打扰已久,该告辞了’了么?”
      两人此刻凑得极近,挨挨擦擦间简直可以嗅得到彼此身上的气息:酒气、剑气、花气,与些不清不明的温软暖意。意琦行自己尚不觉得,已经伸手拈起了一绺垂在眼前的头发。新雪似的鬓发,束以精致的金绳,绕在手指间,触感极佳。他似是漫不经心把玩着这绺长发,“嗯?”了一声聊以作答。
      绮罗生别过脸冲他一笑:“我本来还想,你近来连日奔波,定是为了阳河镇一带阴气聚灵一事。我虽然终日放舟江海,但也略有些自己的见识。只是此事说来话长,你若要告辞,怕是就说不得了。”
      意琦行一手尚握着酒瓶,瓶中有酒大半,轻轻一摇,水声清晰可闻。他眯眼往瓶口里瞧了瞧,忽而笑了:“酒是好酒,友是好友,意琦行纵饮达旦,又何妨。”他这样说着,似是为了加重一下自己的说法,仰头又痛饮一口,眼睛却是看定了绮罗生不肯稍移。
      舱中纵然有灯,光线仍是迷离。此时两人四只眼睛对瞧着,琉璃灯火,竟还不如意琦行的眸光来得明亮。嗅到一股酒香扑面,绮罗生乍然一惊,方醒得两人此刻依得有多近,几乎气息相接。意琦行饮的那一口酒,在将将吞咽下去的当口顿住,背向灯烛的阴影里,看向绮罗生的眼中简直要亮得燃起火来。
      绮罗生瞬间想也未想,一把夺过他手中的酒瓶:“敬你此言!”匆匆一抬手,一大口酒直接灌了下去。他这一番举动,急促慌张,意琦行料也未料。却见那口酒猛然入了喉,绮罗生面色一僵,登时掩口呛咳起来。片刻眼眶都已经红了,淡淡霞色绕着眼底肌肤铺开一圈,润若桃花。
      哑然失笑,意琦行吞下嚼在口中半晌的残酒,把玩绮罗生鬓发的手放开,慢条斯理替他揩去唇边几点晶莹酒珠:“你是主人家,如何抢起客人的酒来,莫非是酒后失态?不过两三盏下肚,便做如此,这般酒量,如何与我畅饮通宵?”
      绮罗生好容易找匀了气息,有些窘,又带些薄怒,愤愤转身,简直想将手中的酒瓶直接丢出船外去。忽而腰上一紧,不容他抗拒,已经被拉退半步,锁进身后的怀抱。意琦行的下颚搭上肩头,带着略重的吐息在耳边问道:“我们不是初识,是不是?”
      绮罗生顿时敛了情绪,垂眸低首,看着揽住自己腰身的手臂上,熟悉的衣料纹理,半晌才叹了口气:“是啊,这是你第二次登船造访呢!”

      画舫无人操控,却似知主人心,在江心轻巧一个掉头,向着玉阳江上游逆流而去。船中灯下,两人静峙,意琦行有些不满绮罗生的答复,手上用劲,想要拉扯着人转过身来。绮罗生却拧住了,无论如何不肯回头,咬牙掐着他横拦自己的手臂,不说推开,也不说放手。
      半晌,是意琦行先松下力道,站直了身,替绮罗生理了理背后略蹭乱了的头发,坐回锦褥上去。两人对饮半晌,存酒的小橱他自然晓得,自己动手又取一瓶出来,熟稔地架入瓷斗温热,淡定斟饮。一似适才意乱情迷,本是虚梦一场。
      绮罗生靠着窗,终于肯回身瞧他,面上犹有薄红,却更似愤愤他忽东忽西的态度。斜觑了眼自己手中才饮了一半的酒瓶,干脆也直接喝了起来。
      意琦行忽然悠悠开腔:“那瓶是我适才直接饮过的……”
      绮罗生手势一僵,横他一眼,索性又灌了几大口下肚,才将自己脸上的情绪俱打理好了。他收拾了一下脑中纷乱,坐回意琦行对面,正色开口:“玉阳江阴气大泄的源头,我白日里曾经一探,已有七分定论。但月阴之夜,阴气盛起百脉流动,此时再看,大约更能清晰几分。”
      “我们这是在往玉阳江上游去?”
      绮罗生点了点头:“此船行甚快,不需亥时,我们便可到了。”

      绮罗生的时辰拿捏得十分精准,画舫再次泊下之时,距离亥时尚有两盏茶的富裕。雨已住云且开,当空捧出一轮冰鉴,照彻大江两岸。
      未再踌躇,绮罗生持起随身玉扇,当先出了舱。江风飒爽,兜头扑面,酒气即时为之一醒。意琦行也随后跟了出来,早已烘干的外袍被他随意披在身上,倒比主人还随性几分。泊船这处,靠近江北,举目可望见岸上一片荒芜,隐约黑祟祟的一片,似是许多断壁残垣,中有荒草萋萋,一片颓景。
      绮罗生却不看向岸边,而是凝神静气,持扇之手顺势下划,玉扇隐去,现出一口雪刃长刀。刀柄所缀金环宝叶,“叮咚”相击,清脆通透。
      意琦行眼中丝毫不掩饰对此刀的赞誉之色:“好刀!这就是你斩杀妖物之器么?”
      绮罗生的手指轻轻擦过刀刃,刃上寒光如有灵性,跳跃着缠上他的指尖:“此刀名唤江山,又名艳刀。你曾说过,此刀刀芒凛绝,无边雪色,清极成艳,可称艳煞江山。”
      “我说过?”
      绮罗生瞥了他一眼,不再作答。意琦行浑不在意,继续道,“若是我说过此言,那必是你听漏了。无边雪色,清极成艳,非仅是刀,更是人啊!”
      他此言出口极顺,丝毫未加思索。绮罗生的心思却轻轻一震,勉力收凝心神,扬刀一挥。

      刀光承了月色,通体泼出雪样白的寒光。晶芒吞吐,瞬间勾动江水。江心一点,骤然翻起白浪,波沸如煮。片刻后,水底亦吐出一道清光,与江山刀芒勾结缠绕,方圆数丈的水面,吃此光一照,通透如水晶宝盒,江底极深之处,一览无余。
      探身望去,江底坚沙之上,兀立一口通体狭长的弯刀,正是清光出处。刀身黑如墨钻,荧荧有光,护手之处,铸成灵蝶展翼之态,水波一动,宛如活物。此刀之灵气与江山不相上下,意琦行却一眼掠过,直望刀下方圆:“这沙下……莫非是玉阳江地脉水眼所在?”
      绮罗生点了点头:“此下封禁了一个极恶极孽的源头,欲借地脉灵性,洗刷阴厉之气。但日前不知为何闹了一场地龙翻身,水文地脉俱乱,封印也受了冲击,不知走泄多少。水眼牵动一江之灵,多年被缓滞在此,一得了宣泄之机,随水便走,江灵为阴,故而玉阳江一带,阴灵骤增。”
      意琦行抬手打入江中一道金光,感应水中灵气走势,片刻道:“阴灵走泄,无非使一江生灵,有先天造化的,沾些福庇。如阳河镇那般,诞出各类妖鬼噬人,非有心人在后推手,必不可能。你既知阴气源头,那暗中搞鬼之人,可有眉目?此人又是为何要如此做?”
      绮罗生眼底神色一黯,握刀的手,略紧了紧,却摇头道:“此事我尚无法断言,要再查探一段时日。你……”他语调忽然一变,惊道,“你这是怎么了?”
      两人推心漫谈,不觉已至亥时。意琦行往日中时刻惦记阴火之事,准备做足,兵来将挡。但今夜数番忘形,疏忽之间,时辰已到。措不及防下,周身阴火腾然而现,烧魂灼魄,痛苦难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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