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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风声鹤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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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琢玉与虞晴相拥坐在墙脚下入睡,天边隐隐现出一痕白光,墙那头的鸡开始打鸣。南琢玉先睁开了眼睛,睡眼惺忪地望着对面的墙发呆。直到靠在他胸膛的脑袋动了一下,才突然反应过来,柔声道:“晴姑娘。”
虞晴离开他的怀抱,将耳畔的发丝刮到耳后。南琢玉把剑往地上一插站起来:“你等一下。”一跳便翻过了墙头。虞晴奇怪地抬起头,南琢玉已经再次出现在墙上,敏捷地跳到地面,把一堆衣服塞到虞晴怀里:“这家女人的衣服,你先穿着。”
不消说是偷来的,南琢玉看起来毫无愧意,虞晴心里虽觉得不妥,也不好说他什么,在南琢玉帮助下将外衣穿了起来,衣裳倒也不大不小正合身。南琢玉一低头,又想起了什么,一声不吭翻进墙内,耽搁了片刻,从里头丢出两只鞋,随后人才翻了出来。虞晴正捡起他丢出的鞋穿上,望着落在面前的南琢玉苦笑了下。
“我进村子是找心月狐算账去的,听到打斗声就踹门进去,不想‘众里寻他千百度’,晴姑娘竟就在聂空青的家中。聂空青是青垅山谷的弟子,想不到他会助纣为虐。”南琢玉的话末带出若有似无的一声叹息。
虞晴低头望着河面,终于结束这些天来的提心吊胆,可是她却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诉说起自己的经历,即使勉强压抑着,仍然不免数次哽咽:“聂大夫并非心地歹毒之人,若没有他一再找借口拖延,心月狐早就扒了我的皮。我一直相信会有办法的,直到昨天,心月狐向聂大夫要求今天就要换皮,那时我真的绝望了……晴儿真是幸运,每次大难临头,南公子你都会出现。”
南琢玉愣愣地看着她,颇有些不好意思:“说起来,我从小到大运气都很好,所以每次和晴姑娘分开,都能把你找回来吧。晴姑娘,我们回天目山庄吧。以后天目山庄有任何的困难,我都会在你身边、帮助你。”
她颔首:“我们在幽州的时候,我已经答应了南公子、范公子,是时候回家了。”她现在应该回到天目山庄,重新建立起天目山庄的门户,然后,她还有几十年的时间去寻找,何必急于一时呢?
虞晴的脚底布满伤口,南琢玉从附近村子找了一个牧童,让虞晴骑在牛背上走向渡头。牛甩着尾巴晃晃悠悠走得很慢,可是第一次骑牛的虞晴还是紧张地抓住牛首套犁的绳子。南琢玉小心翼翼陪护在她身边。
来到渡头,南琢玉将虞晴从牛背上抱下,虞晴却看到了他背后河岸边的人。他不再是从幽城出来的一身黑衣,土黄的粗布衣裳,让虞晴初时尚不敢确认,抱着两柄长短不同的剑,挺拔的身姿像屹立河边的一棵松树。南琢玉把虞晴放到地面,目光随着虞晴看去,见到了河边正朝他们走来的人。
在李家庄他带走了虞晴,在聂大夫家又是他救了虞晴,他一定是跟了虞晴一路。南琢玉对他的行为十分不满,同时明白自己没有任何理由阻止他关心虞晴。不能让他再这样纠缠下去,哪怕他不刻意伤害虞晴,他的存在,对虞晴就是最大的伤害。
鬼金羊走到了他们前面不远处,在南琢玉戒备的注视中停下,望了他们良久,木讷地说:“还好,你们、安全。”
南琢玉抢在虞晴前头开口道:“此次多谢鬼兄相助。接下来的路,我会好好照料晴儿,护送她安全到家。天目山庄的事,我也会协助晴儿。”
鬼金羊一愣,好像本来想对他们说什么,却被南琢玉的抢白打断,只好咽了回去。他的目光下移,看到南琢玉的手,紧紧攥住了虞晴的小手,将她护在身后。虞晴默然立在南琢玉身侧看着他。鬼金羊会心地笑了:“好。”
他的笑容中带着几许落寞和苦涩,也许在他那张总是郁郁寡欢的脸上并不太引人注目,可是虞晴却感同身受般失落起来。“鬼公子,接下来作何打算?”虞晴认为在高邮遇到鬼金羊绝不是巧合,但鬼金羊是追随着她而来,抑或循着心月狐的行踪而来,她并不确信。如果是前者,他恐怕还会尾随她到天目山庄。为什么?她想不出来。
他只是出神地看着她,许久不出声。那种目光专注得,似乎要把她眼睛上每一根睫毛看清楚。虞晴悄然拉了拉南琢玉的手,南琢玉立刻横在他们之间,挡住他的视线。鬼金羊眼帘半垂:“我放走了心月狐。不知道她会不会再来,我送你们一程。”
南琢玉冷哼了声:“为何不除掉她?”鬼金羊摇了摇头,仍旧不应。
“好。”虞晴的回答让南琢玉万分意外,又无可奈何。虞晴道:“可惜如今天目山庄仍是废墟一片,不能好好接待鬼公子。”
鬼金羊的眼里仿佛燃起了火光:“天目山庄……”
虞晴的微笑冰冷刺骨:“是啊,天目山庄,被人一把火烧成了废墟的天目山庄。”鬼金羊沉默地站在他们的对面。那一把火,他是亲眼看着天目山庄付之一炬的。
“走了啊,走了啊!”船夫撑着桨站在渡头喊。南琢玉默然瞥了一眼鬼金羊,牵着虞晴匆匆走过。
太湖边停着一辆马车,四棱悬挂着玉海楼的铜牌,从湖面上吹拂而来的清风,飘起铜牌的穗子。虞晴立在船头,视力出众的她远远就看清了那是玉海楼的马车,心里仿佛被什么揪住了,良久,终于吐出一口气:“经历一场生死回来,方知什么叫‘近乡情更怯’。”其实,比起上一次从青垅山谷回到天目山庄,心绪已平静了许多。至少,不会再像上次那样,独自站在天目山庄的废墟里痛哭流涕了吧。
南琢玉只是笑了一声。他常常离家,却从不知“近乡情怯”的情绪。这时猛然想起了四哥,南琢玉的脸一下子失去了表情。不知不觉过去大半年,四哥不知从桑秋晨的打击中恢复过来没有,他和爹爹是否已和好如初。
虞晴悄然捉住了南琢玉的指尖:“南公子?”
“我、想我四哥了。”南琢玉敷衍道。
虞晴轻笑:“南公子终于也会想家了。”栖雁山庄的那场变数她看在眼里,南琢玉的心思怎会猜不到?他一味地说自己不在乎什么家族,却比什么人都重感情。从南琢玉的叙述里,也听出他的兄长、父母受到了极大的伤害。“待晴儿安顿下来,南公子不如回家去看看?”虞晴建议道。
南琢玉慌忙摆手:“没、没有必要——爹让我一心一意辅助晴姑娘,栖雁山庄的事,轮不到我操心。”想到临行前母亲说的那番话,南琢玉更加不敢回去。栖雁山庄庄主之位是四哥的,他从小就被这么告知,四哥的东西,他不能要。
“天目山庄的事若一直拖延,南公子就一直不回去了吗?”虞晴只当南琢玉仍然同以前一样惧怕回家。
南琢玉顺口道:“哈哈,当不成栖雁山庄庄主,就当天目山庄庄主好了。”虞晴脸色微赧,装作若无其事地移开了视线。南琢玉霎时发觉自己说错了话,却不知该怎样解释,只好讷讷地说:“天目山庄,也不错啊。有山、有湖、有……没有海。”南琢玉懊恼极了,口齿伶俐的他怎么会在这个时刻舌头打结?
鬼金羊站在上层的甲板,迎风而立像船上的桅杆,南琢玉偶然抬头,便看见了他。方才的对话,他应当全听到了,木然对着虞晴的背影出神,浑浊的目光里捕捉不到特殊的情绪。如果他没有做过那一切,天目山庄的新主人,应该是他吧。
船在码头靠了岸,才有一群人从岸边的茶摊走出来,为首的温潍目光凝视着南琢玉身后的虞晴,待他们走到了面前,如释重负地一笑,道:“晴姑娘可算是平安回来了,玉海楼上下,都为晴姑娘捏了一把汗呐。南九公子也终于不用再上蹿下跳,简直要把玉海楼拆了不可。”
南琢玉瞪了他一眼,虞晴小声道:“晴儿给本楼添了麻烦。阁下是?”她与温潍还未曾见过面,南琢玉介绍:“这位就是温统领。”温统领,虞晴想起,就是原本约好在历城接他们的人。
温潍豪爽地笑了笑,让人打开车帘,请虞晴上车,他与南琢玉乘马而行,低声问南琢玉跟着他们一块儿回来的人是谁。鬼金羊也骑着他们给的一匹马,沉默地远远跟在马车后头。南琢玉撒了个谎:“是晴姑娘的朋友,个性古怪,但晴姑娘在路上差点被幽城鬼给害了,幸亏有他相救。”
温潍“哦”了一声,多看了几眼那个有些古怪的人,识趣地没有多问:“天目山庄废墟一片不可再住人,楼主吩咐修整了沈家的别墅,南九公子和晴姑娘请暂时在别墅安顿,然后再慢慢研究重建的事。”
南琢玉曾听虞晴说起过沈家的几处别墅,点了点头,又问起另外一件事:“温兄,范梦澜可有传消息回来吗?”
温潍摇了摇头:“可是我们收到别的消息,寒山的老尼姑失踪了,如不出所料,应当是去了飞燕城寻找她徒弟朱晴芷。”
“什么时候的事?”
“两个月了。”两个月,就是说南琢玉从寒山离开之后,念嗔马上就去了飞燕城。如果她顺利地救出了朱晴芷,也差不多该回来了。难道说,念嗔也被困在了飞燕城?南琢玉面露忧色,连念嗔都回不来的话,范梦澜恐怕是凶多吉少。“还有一事。最近幽城鬼在江湖上动静更大了,但似乎,发生了内讧,他们在自相残杀。”温潍的话引起了南琢玉的兴趣:“南公子你离开飞燕城的时候,可有瞧出什么迹象?”
“没有。”萧颙,南琢玉心里默念出这个名字。虞晴说过,萧颙这个人不简单。他扭过头,看看马车后面的鬼金羊。萧颙是掌控幽城二十八将的人,是飞燕城中的第二号人物,若说幽城内讧,南琢玉以为最有嫌疑的就是他。沈季川突然恢复记忆帮助他们出逃、范朱二人被困飞燕城、幽城疑似发生叛乱,一连串的事件,让南琢玉惴惴不安。
车马一路在竹林中行走,到了坡下,南琢玉调转马头跑到鬼金羊面前:“多谢鬼兄护送至此,前方就是我们的目的地了,有温统领护送,鬼兄可以放心。”
南琢玉的逐客令让鬼金羊脸上有一丝尴尬,他抬头眺望山路:“这是通往天荒坪的路,你不带晴姑娘回家吗?”南琢玉一时没反应过来,他只知跟着温潍走,并不知这条路通向何处。
虞晴从马车里钻出头:“鬼公子知道天荒坪?”天荒坪地势高,视野开阔,是观星的绝佳地点。小时候她与兄弟姐妹就在天荒坪上学习观星。
他有意在暗示虞晴!南琢玉立刻提高警惕,狠狠瞪着他。鬼金羊对南琢玉的眼神视而不见,无限惆怅地面对茫茫竹海:“小时候学习轻功,和同伴一起在天荒坪的竹林中追逐,还被弹出来的竹子劈中过脸,险些瞎了眼睛。”说起这件事,那张僵硬的脸竟然露出笑容,只是那笑容看起来不那么讨人喜欢,就好像太久没笑,忘记了该怎样笑。
南琢玉插话道:“我小时候也撞过山上的树,鼻子都肿了。”余光瞥见虞晴的面容波澜不惊,可他了解虞晴,无论心情如何澎湃,她的神情总刻意保持平静。
四哥刚学会轻功的时候最好与兄弟们比试,有一回在天荒坪上,堂兄恶作剧将一棵竹子掰弯弹到他脸上,那竹子尚小未伤筋动骨,却割破了四哥的眼皮。虞晴平和地微笑:“若鬼公子有兴趣,参观一下寒舍也无妨的。不过别墅年久失修,极其简陋,恐鬼公子见笑。”
“晴姑娘——”南琢玉咽回了阻止的话语,他不想令虞晴发觉他在故意阻挠什么:“晴姑娘不方便,让我代晴姑娘一尽地主之谊吧。鬼兄,可有兴致上山游览一番?”
“南公子钟情天穹洞的星火荧光,领略一下天荒坪的满天星斗,有何不可呢?”看着鬼金羊颔首答应,虞晴放下帘子,退回车内。
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万里幽篁,菁竹小筑坐落其中,木屋草舍,花墙竹篱,风雅自不待言。正值盛夏,将四面门窗卸去,湘帘高悬,清风自山间拂来,清凉深入每一根毛发,躁动的心便也在这无边静谧中安定下来。
一张矮几,一只红泥小炉,一副紫砂茶具。两个青年。
南琢玉在煮茶,虞晴在为他递工具。
画面静好,鬼金羊恍惚觉得,这是他一生见过最动人的场景。那一刻的静谧,深入灵魂。一个举止从容,一个神态静雅,他们是世界上最般配的一对人儿,本应在这样幽静的环境里,相依相伴,一生一世。
血腥的风雨,为何会吹到菁竹小筑这般世外桃源的地方?
“鬼公子,请用茶。”虞晴用她仅有的一只手,将茶托送到了鬼金羊面前。鬼金羊双手接过,低头望着碧绿的茶水。南琢玉的茶杯递到唇边,余光高傲地凝视着鬼金羊,那种优雅得体的饮茶方式,让鬼金羊自惭形秽。虞晴问:“鬼公子,不知道该怎样喝茶吗?”
鬼金羊尴尬地笑了下:“对我来说,茶是解渴之物,与水没有什么分别。”他果断地举起茶杯一饮而尽,似乎听到了南琢玉的讪笑声。
虞晴略带责备地看了南琢玉一眼,举目向外,湛蓝的天空在她清澈的眼眸里投射下一片碧影,幽城很少有天荒坪这样纤尘不染的天空:“今日天气甚好,天空高远,不见云彩,今夜是观星的好时机。南公子、鬼公子,这一天繁星,就是我能馈赠给贵客最好的礼物了。”
南琢玉走到帘边:“此阁唤紫微阁,想必取的就是紫微星之意,又在菁竹小筑中地势最高,四周空旷,本就是为观星而建,自然是欣赏夜景的绝佳之处。”
“紫微是星象上的术语不假,紫微阁取的却不是紫微星之意,而是紫微垣。此山有三座挑高的阁楼,取天上三垣之名,分别为紫微、太微、天市,三阁的方位正对应三垣的方位。鬼公子,你可知太微阁、天市阁各在何方?”
鬼金羊一怔,这听来是在考他:“太微阁,当是在此处的东北。天市阁,应是在东南吧。”鬼金羊用不是很确定的口吻回答。
“三垣之所以为三垣,乃是因为其中枢都有东、西两藩众星,左右环列,形如墙垣。紫微垣象征帝王宫廷,故众星多以官名和宫廷物事为名。太微垣象征朝政,故以四方地名为名,西藩众星曰韩、楚、梁、巴、蜀……”
“不对。”鬼金羊突然打断虞晴,南琢玉不明显地蹙了下眉:“以四方地名为名的,是天市垣。太微垣象征朝堂,应当还是以官名命名才是。”
虞晴凝望他半晌,发出几声轻笑:“是啊。自从受伤入了青垅山谷,好久不曾温习,连太微垣与天市垣都分不清了。”青垅山谷与此处类似,天清月朗,虞晴说过青垅山谷亦是观天象的好地方,南琢玉想起了在青垅山谷,有一回虞晴推着轮椅在庭院里坐到深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