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不速之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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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婶早晨给秋池送饭时发现她眼睛红肿，问她怎么了，秋池只说想家人了，想等伤好后便回家。王婶想是听林霜天说过她的事，笑着拍了拍她的头，劝说她天下没有不是的父母，再怎么着也是为孩子着想的。秋池点头称是，吃过饭后便由王婶扶着在屋里走了一会儿，又歇了一会儿，坐在床上，心里数着时间，不知数了多少遍一到六十，好不容易熬过一天。
夜色渐浓，星月朗朗，终于听见一声极轻的扣门声，接着屋里闪入一袭黑衣。
“鬼鬼祟祟的。”秋池知道是他，笑骂。
“哪有。”程暄看了眼身上的夜行衣，得间洋洋，“这一身黑的衬得萧惊墨——不，是我，衬得我身材更修长了……白天我穿的是件紫袍，料子虽好，但身材也没穿这身黑衣看着诱人。”
“自恋。”秋池白他一眼，眼睛却不由自主地从那张她仍然没有看习惯的陌生的脸上移到他身上，不禁口水了一把。黑衣正好合身，衬得腰更修长挺拔，整个人也多了几分利落硬朗的气概，一扫五官过于精致所产生的柔美之气和非分之想。她一边鄙视自己，一边却道：“过来。”
程暄将她色迷迷的样子收入眼中，温柔的眸子里竟生出一股醋意，脸不由冷了一下，不言不语在床边坐下，不看她一眼。秋池马上意识到什么，明知故问：“怎么啦？”见他不回答，便柔柔握住他的手，赔着笑打趣：“这么小气，吃自己的醋。”
“犯不着。”
“算了算了，是我的错，我以后不看他一眼行了吧？”秋池软语央求，眼里却一片窃喜，以退为进。
程暄脱口道：“这还差不多。”他突然神色一变，迅速回头瞪着她，咬牙切齿道，“你再说一遍？”
“切。”秋池语气虽不不屑，但更紧地握住他的手，深深地望着程暄，“你自己不都说犯不着了嘛，干嘛又要纠结这个问题。你就是你，怎么样都还是你。”
程暄心一虚，暗自叹了口气。这么多天了，每当早上对着昏黄铜镜里映出的这么陌生的脸，他都有如坠梦中的感觉，什么丞相公子、御封公主，什么和亲、政治、权力都如一团阴云堵在他梦境的出口，他看着自己如困兽一样焦灼绝望，看着自己无时无刻不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任他如何挣扎，却无力也无法冲出去。他在黑夜里，看不清未来。他看着秋池诚挚的眼神，内心又是一片茫然，他该如何
做到既来之，则安之？
秋池看着程暄失神的脸，心中亦是惆怅。她刚那句话与其说是给程暄听，倒不如说是她说给自己听的。王婶给她面菱花镜，她每次看到镜里的脸时都以为在做梦。可她又清晰地知道这不是梦。对于这个世界，她所有的判断都来自与自身直接相关的人或事所带来的感激和恨。她知道以后的路危机四伏，这方与世隔绝的院落是她惶恐中仅有的一丝宁静与慰藉。可程暄一席话，将她最后的安宁彻底打
破。她寻到了朝思暮想的人，却不能如意相守，虽不知以后的路具体会糟到何种境地，但绝对远比现在坎坷莫变。
命运翻手为云覆手雨，她如一叶孤舟，除了接受还能怎样？再怎么怨恨无奈，也无济于事，还不如，既来之，则安之。
手上传来程暄回握的力道，他对秋池露出个宽慰的笑：“腿还痛么？”不等秋池回答，他便弯腰脱了鞋，坐在床里边，将她的腿轻轻放到自己腿上按摩，手指力道刚好。暖意自他指尖染上她的双腿，又随着血液流遍全身，秋池的泪猝然落下，心随着他的手指一颤一颤的，只觉幸福如泉涌。
“现在不痛了。”她咬着唇，轻笑。
他按摩了很长时间，秋池就着昏暗烛光，一直看着他精致的脸，看着他眼底的怜爱与温柔，看着他打了第一个呵欠，看着他眼皮开始打架，看着他困意逐增，可是他的手却始终没有停下，灵巧地避开伤口，将暖意烙进她的灵魂，以至多年后，每当她忆起那个烛光摇曳的深夜，都会猝不及防地泪流满面。
最后秋池看不过去了，伸手扯了扯他衣服，程暄猛然惊醒，一脸心痛道：“对不起，我碰到你的伤口了……很痛吧……别哭、别哭……”
秋池不忍看他自责，用力露出个灿烂的笑容：“你很称职，我发你资金！”她示意程暄在她旁边躺下，自己也欲躺下，程暄迅速阻止她，又坐起来双手抱住她慢慢放下，这个重新躺在她旁边，将她拥入怀抱。
秋池窝在他怀里哽咽着笑道：“我成贵重物品了，你要轻拿轻放。”
程暄的头依偎着她的脸，吻住了她的唇，呢喃：“早就是贵重物品了，现在才发现，好没良心……”秋池被他吻着，含糊不清的发出几个音节，想趁机使点坏，程暄的呼吸却粗重起来。他艰难地放开她，压抑着道：“睡吧，夜深了。”顿了顿他又道：“天快亮时我就要走了，我不叫你，你好好睡。”程暄自觉地离她远了点，但还是任由她枕着他的胳膊。秋池点了点头，满心欢喜地睡去。
次日清晨醒来时，程暄果然已不在身侧。她抚摸着他睡过的地方，指尖一片凉意。晨起的好心情突然变得沉重起来。这算什么？难道他们以后要这样偷偷摸摸过一辈子？她不想这样，她要光明正大的和程暄走在阳光下，而不是隐于暗夜里。
天气一如她的心情，阴云笼罩了大半个天空，想是又要下雨了。以前她倒是挺喜欢下雨，此刻却不禁担忧起来，怕雨若下大了，他估计就不来了。可她还未等到夜深人静时，程暄便来了，而且同来的，还有一帮不速之客。
下午她练习走路累了，回床上小憩，刚有些睡意便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沉重凌乱，显然不是王婶夫妇。她的神经顿时紧绷起来，睡意惊到九霄云外。她暗叫了声危险，飞快抽出枕下匕首，悄然握紧。下一瞬间，脚步声已到了门口，室外冷风从轰然大开的门里急卷入屋内。她一个寒颤，一眼便看见程暄面色苍白立于门前，身侧站一身着乌衣锦服的四十左右的中年男子。他们身后站着十数个黑衣男子，个个手握兵器，神情冷肃。
那中年男子看了眼程暄，拂袖入室。他直视秋池，一双眼沉冷犀利，只看她一眼，竟面无表情地跪了下去，朗声道：“微臣参见公主！”
门外一群黑衣男子纷纷跪下，齐声高呼：“参见公主！”
风从大开的门里呼啸而进，吹得秋池一个机灵，求助似的看向程暄。程暄如石化了般，木然注视着她，双眼黯然无神，却又似藏着千言万语无法言说般悲戚。王叔闻声赶来，嘴微张着，满脸不可置信，指着她道：“你、你是公主？”
秋池不知如何跟他解释，张了张口，但什么也没说出。她的目光又移回程暄脸上，焦灼、疑惑、恐惧如一把把锋利的飞刀纷沓而来，无比准确地刺入程暄的心，疼得他抵制不住地面露痛苦之色。
那中年男子只见秋池呆呆望着门口，对这数十人行礼视若无睹，眼中不由闪过丝不悦。他应该就是程暄说过的和亲使杨桓，没有回头对身后众人道：“你们先下去。”
数十名黑衣男子迅速起身退下，动作整齐划一，训练有素。王叔也被扯了下，才恍然大悟地随他们离去。杨桓对秋池恭谨道：“皇恩浩荡，微臣终于找到公主了！公主失踪一个多月，让公主受苦了，微臣该死！微臣斗胆问一句，究竟是谁如此大胆，竟敢暗杀我熙国的公主！”
这个不速之客显然知道她遇刺，倒也开门见山。秋池注视着他，淡漠不语。程暄没有退下，依旧站在门边，将她的反应看在眼里。他神色渐渐沉静下来，对她轻轻点了点头。
她紧闭了眼，平静了心绪，再睁开时，故作怨愤道：“夏国。”
杨桓微微露出惊色，问：“公主何出此言？”
程暄说过宋宛素是个大嘴巴，爱搬弄是非，依仗着有个皇帝舅舅便无法无天，得罪了不少人。“萧惊墨”已失忆，他一直单恋的宋宛素也失忆，这也太诡异了，于是宋宛素还是正常的，只不过现在的她不能去和亲，那他们就要将和亲搅黄了。不管那些牵制她命运之线的人会不会相信，她都要一试。
“抓我的时候他们说漏了嘴，当时差点被他们杀了，但本宫福大命大被人救了。”
“如今夏国与我国和亲，怎会再做出如此举动？此事事关国体，微臣定快马禀报朝廷。”那男子已平静下来，又关切道，“公主无恙吧？”
秋池一直对遇刺之事耿耿于怀，又加上要装成个任性小姐，倒也不难，于是愤怒道：“我熙国诚意和亲，清流小国却目中无人，屡次派刺客暗杀本宫，若不是被此间主人相救，本宫此刻定是一缕孤魂了！”
她句句针对夏国，杨桓却措词谨慎，绝口不提是夏国所为：“哦？为了公主安全，微臣请公主速速移驾驿馆。”
“回驿馆？”
秋池虽然有心理准备，可乍一听到这几个字时心还是一抽，她望向程暄。他也在看她，又似透过她看着未知的远方。他眼底一片深沉，脸色愈加苍白，深吸了口气，终于说出他来这里的第一句话：“公主，回驿馆吧。”
公主，回驿馆吧。这几字轻飘飘的话，却如钟声在秋池脑中炸响，回荡不息，震耳发聩。事已至此，她能如何反对？纵她再不想有这天，也知这天必然会到来。她低头避开中年男子不动声色的目光，木然道：“回驿馆。”
住雨的时候，程暄已打点好一切，厚谢了王叔夫妇。秋池亦向他们告别，心中虽有万般感激，却找不出什么语言可以形容，“谢”字已太过苍白。她紧握王婶的手，道了声保重，便头也不回的坐上轿子随这群不速之客离去。门外的巷子幽深，路又滑，行的并不快，然而就算她有万般不情愿，过了好几个转弯，一行人也就快走出巷口。她终于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怆然泪下，心底升起丝不舍与迷茫。从此刻起，他是熙国箫丞相溺爱的幼子，她是熙国的和亲公主宋宛素，她幻想的静好岁月，恐怕再也不会有了！
她掀开轿帘回望，只见雨后的巷子幽静沉寂，两侧一栋栋民舍鳞次栉比，乌舍白墙宛如一副泼墨山水。她甚至可以看见，她栖息过一个多月的院子二楼一角屋檐下，铁马随风飘摇，她觉得她又听到曾听过无数次的清脆碎响。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不速之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