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三嫁》风前客

18、明惠帝

　　算是应了林霜天吉言，不但一路上她的病再没有复发，而且亦遇到任何危险，平安无虞地行过惠州、德州、越州、隆州，眼看还有半天路程便至帝都。

　　她还记得路越州青湘郡一片莽莽山林时，她指着远处巍峨群山问，那里可是栖凤山？听雪说是。她就探着头看了好一会儿，道：“哪里像凤了？徒有虚名。”

　　听雪嗤地笑了：“凤栖梧，梧居寺，寺盘山，怎么不是栖凤山？”

　　“嗯？”

　　听雪一本正经道：“山上的尘音寺里有棵千年梧桐，相传曾引凤凰栖息于此 ，自此寺里的香火便异常灵验，来往香客络绎不绝，久而久之，人们便叫这山为栖凤山。”

　　她说的神乎其神，表情甚是生动，宛素微微一笑：“待以后有机会了，我也要去求只签。”
　　那时候，箫惊墨会陪在她身边。

　　她的神色不自觉温柔下来，也不知此时，他是否已踏上返京之旅，与她一起共赴未知的命运。
　　马车一路向北疾行，扬起尘埃无数。她靠着车壁，梳理了满腹心事，打了个呵欠，便沉沉睡去。不知睡了多久，被听雪叫醒，她说，到帝都了。

　　宛素的睡意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抬起微微颤抖的手，掀起帘子，举目四望 。

　　洛城不愧为一国之都，城下驻守的官兵比沿途的每一座城池都要多上数倍，城楼亦高大巍峨，城墙绵延不绝，一眼望不到尽头。那种气势，途经的任何一座城都无法比拟。

　　帝都禁宵，此时夕阳西下，街边店铺多已打烊，小贩亦收了摊位，街道上行人渐稀，宽阔平整的白石路上一片寥落。流霜挥了下马鞭，骏马撒开蹄子向奔皇宫，路人皆闪躲到一旁，一路畅通无阻。

　　马车绝尘而去，街边酒楼雅间里一只纤细白皙的手啪一下子放下窗棂，隐在窗后的身影秀致，乌黑鬓发间一颗颗珍珠在暗影下熠熠生辉。那女子蓦地冷笑一声，在寂静室内弥漫开来，分外突兀。

　　“吁!公主，到了。”

　　流霜一拉马缰，奔跑如飞的骏马立时停住。宛素掀起帘子，只见朱红色的宫墙高嵩，宫门高大威仪，气势逼人。城下一排排禁军神色肃杀，手中兵器在残阳下折射出道道雪亮冷芒。流霜从身上取出一块晶莹玉牌递给守城将领，那将领细细看过，双手恭敬送回，侧身退到一旁。流霜一言不发跳上马车，驾着车缓缓进入皇宫。

　　车辚辚，不知在皇宫内逶迤几许，大半个时辰时停下。宛素被流霜扶下马车，视线越过她，落在眼前高大华美的宫殿。

　　素和宫。

　　“奴婢恭迎公主回宫！公主万神速金安！”

　　主殿前的平坦广阔的白石地面上跪了两排宫女，个个低眉敛目，却在初夏凉风中瑟瑟发抖。

　　宛素深吸一口气，被听雪流霜扶进寝宫，她环顾她的寝殿，目光所触之物件皆精致华贵，无一不彰显此间主人的身份。一群宫女鱼贯上前，侍奉她泡了个热水澡，换了身华美的月白长裙，一头乌发用两根羊脂白玉簪子松松挽起，整个人顿时放松了许多。

　　她对镜自照，镜中人虽不施粉黛，素净容颜却别有一种清凌沉静的气度。

　　太医过来请脉，说她身体已无甚大恙，只安心休养即可。她舒了口气，一旁的小宫女上前，转述皇上晚间会过来探望她，她不禁开始有些忐忑，看来盛传明惠帝十分宠溺公主并非虚言，竟亲自过来见她。她将明惠帝可能问到的每个问题都再次梳理一遍，确保万无一失。

　　她知明惠帝将她接回帝都已表明此次和亲失败，明惠帝不甘屈居夏国之下，已有意再次发兵夏国。她遇刺，不过是一个借口，成功点燃明惠帝讨伐夏国的导火索。

　　她想的出神，直到寝殿大门被推开，才恍然发现高大的门下立着一四旬左右的男子。他一袭明黄龙袍，前襟与袖口用金线绣着栩栩如生的龙纹，腰束玉带，头戴玉冠，身姿颀长，清瘦如松。宫灯明亮，如一小簇火光落入明惠帝的狭长凤目，映亮他的面容。他的五官刚毅英挺，斜飞浓黑的剑眉峥嵘如出鞘利剑，与睿亲王有五分相似。他静静站着，未发一言，虽面色苍白，带着一丝病容，却散着难掩的帝王的慵懒贵气，嘴角带着笑，却显得十分不可捉摸。

　　他年轻时，也定是让人无法侧目的耀眼男子。

　　宛素犹豫了下，未起身，低头恭敬道：“参见皇上。”

　　“生气了？”明惠帝丝毫不介意她未行礼，反而温和一笑，眉间沉色尽敛，缓缓走向她，“是舅舅不好，这段时间让你受委屈了，原谅舅舅。听流霜禀报，你这一路上身体不好，可真让舅舅担心。”

　　一国之君如哄小孩的宠溺语气让她微微错愕，方才她犹豫着要不要下跪行礼，显然是被皇上误解了。她鼓起勇气迎上皇上的目光：“没有。”

　　皇上竟叹了口气，坐到她身边，锁着眉头，散漫而自然：“这样生疏，还不是生气？你不是小孩子了，该明白舅舅的苦衷，派你去和亲，我也十分不舍，更是对不起你娘亲。不过幸好你现在回来了，如今往后，舅舅决不会让你再受半点委屈。”他顿了顿又道，“我已封重铎为靖南大将军，暗中调兵遣将，连夜偷袭被夏国占领的七座城池，再过不了几个月，就能一洗我熙国和亲耻辱！”

　　靖亲王凌重铎，熙国二皇子。她是知道的。她和箫惊墨至死地而后生，换来期许的收场，总算是压对了赌注。她更无比庆幸与睿亲王结盟，经他指点之下，她的整个计划算是天衣无缝了。

　　她低头喊了声“舅舅”，暗自推波助澜，将脑中推敲无数遍的公主历险记娓娓道来。明惠帝提及夏国时面色就有几分不善，此刻眸中更是风起云涌，渐渐凝万了千年冰刃：“夏国欺人太甚，朕定不会轻饶了他们！”

　　偌大寝殿里银烛高照，明惠帝在柔和烛光中，雍容的声音突然转厉，眼角眉梢亦俱是沉冷阴郁之色，宛素顿觉遍体生寒。明惠帝周身突然散出的那种无形的压抑与威仪，远远甚于观南城驿馆里睿亲王盛怒之时，呼吸间空气都似变得异常冷冽刺人。

　　不怒刚矣，一怒则惊人。她突然有种抱头鼠窜的冲动。

　　明惠帝看她面色苍白，遂放柔了神色，饶有兴趣道：“怎么看上了箫相家的小子？变得也太快了。”

　　她暗自握了自己手心，迎上皇上略带揶揄与探询的目光，故作讪笑：“舅舅都知道了？”

　　明惠帝起身倒了两杯茶，递给宛素一杯，捏着只喝了一口的薄胎白瓷杯在指间把玩，神色变得复杂起来：“箫相家的小子非良人，他配不上你。”

　　宛素手一抖，茶水溅了她一手，明惠帝眼中闪过一丝光，轻笑：“你一直不都很喜欢重韶么？”

　　宛素狠狠掐了自己手心，明惠帝此问虽也在她预料之内，只是她未曾料到，明惠帝竟这样看待箫惊墨。她隐隐觉得亿此问有些不对劲，可又说不上哪不对，低了头小心答：“睿亲王心有所系，这么多年我一往情深，他却视而不见，和亲这一路，我想了很多，如今想明白了。”

　　“原来如此。”明惠帝声如叹息，“你也到了出嫁年龄，舅舅帮你特色了好几个，越州陈氏、佟州江氏、凉州苏氏，皆是后起世族，其中不乏佼佼者，等舅舅寿辰之时，你选一个。”

　　明惠帝口气虽柔，言辞之间却很是坚决地表明他的立场，她突然很想笑，心止不住的悲凉起来，她费尽心思，昧了良心置观南边城一带百姓于水火之中，不就是想摆脱和亲命运，可当时她不曾意识到，在这个皇权世界里，女子政治联姻，不过是寻常事。真是可笑，她不过是那黄金笼中的金丝雀儿，而她的主人，就是眼前她唤作“舅舅”的明惠帝。

　　指间那杯温凉的茶仿佛瞬间沸腾起来，烫得她手足无措，竟忘了要装成那个飞扬跋扈的宋宛素。猝不及防间，只觉手腕一紧，明惠帝攥住她右臂迅速将衣袖往上捋，宽大的衣袖滑落，露出整只纤长白皙的胳膊。

　　宛素愤然动怒，惊慌失措间脸红了大半，低声喝斥：“你干什么！”

　　明惠帝如若未闻，双眸紧盯着她肩部，目光瞬息万变。宛素顺着他目光，忽然发现自己右臂外侧近腋下处有一指甲大小的朱红花印。那印记花瓣纤长，红艳似血，一丝丝向外舒展开来，花蕊用金粉细细勾勒，模样甚是精致秀美，栩栩如生，如一只欲破茧而飞的纤巧的蝶。

　　她占据这个身体近四个月，却从未发现这个印记，而明惠帝竟怎知？她顿时觉得蹊跷，还未多想，明惠帝冷如刀刃的声音已响在耳边：“宛素，箫惊墨是怎么回事，你又是怎么回事？”

　　她当然知道明惠帝指她和以前不一样了。明惠帝脸上突现怒容，她知道她一直担忧的，终于无可阻挡地降临。她抬了头，斟酌开口：“惊墨喝了夏国奸人的毒酒，大夫说他失忆可能是惊吓过度所致，而我，被人屡次劫杀，成了残废，差点就命归黄泉。那个时候，真想死了算了。以前听人说，死过一次的人，心必定看得更开，我不知道，我算不算。”

　　“朕也不知道。”明惠帝似笑非笑，眉间全是审视之色，一个“朕”字，将他帝王的雍容与威仪道得淋漓尽致。

　　她极力揣摩宋宛素的性格，倔强地抬高了头，豁出去了般冷笑：“当然不算了，你也一定不知道，我恨你，恨你给我一切，恨你让我去和亲，恨你主宰我的一切！”

　　“你！”明惠帝怒极，另一只手高高扬起，到半空又顿住，钳住她右臂的手力道突然加重，却还是止不住身体的微微颤抖，面容痛苦扭动，“我们与夏国战局僵持这么多年，国库早已空虚，近年合州、怀州、西州一带又水患不断，瘟疫横行，西州有谢氏盘踞，百姓在谢氏救济下尚可度日，可合州、怀州等地，却是哀鸿遍野，白骨遍地，夏国趁我国天灾，夜袭庆原关，一路攻占我七座城池，甚至扬言要一路北上攻上帝都，你说，他们指名道姓让你和亲才肯止战，内忧外患之际，我该如何抉择？”

　　宛素被他捏得手臂生疼，气恼腹诽，既然以和亲平息外患，又为何不做得彻底，反而又挑起战火，如此就不劳民伤财了么？

　　“国难当头，当以大局为重，幸好此时舅舅作了新的定夺，风起前夕将你接回帝都。”明惠帝面色深沉如墨，眯了眼打量她，那目光似审视似深思似欣慰，复杂莫辨，却又暗藏了无尽狠厉，实在让她捉摸不透。她使了全身定力，终于将神色沉淀，化作沉静坦然，直视明惠帝的眼，丝毫不退却。她知道这是场战争，她若在明惠帝的目光中败下阵，那就会万劫不复。

　　明惠帝看了许久，目光终化成初见时的温和散漫，意味深长笑：“若不是那个素馨花印，我真觉得你是乔装的。看来和亲一行，你的确变了，有了你娘亲几分神采。时辰不早了，你好好歇下，舅舅得空了便来看你。”

　　他拍了拍她的头，像在哄小孩子，满面宠溺之色，然后转身大步离去。那消瘦背影，却不复初至时挺拔，微微佝偻着，竟生出一丝萧瑟之意。直至他背影完全消失，那种一直盘踞她心头的无形压抑，才被宫女关上的寝殿朱门隔绝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