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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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止阳亲手喂我喝下那碗药,又替我换了新的衣裳,再不是镶边的旗装。我想问他,你娶的人儿呢?可是张张嘴,喉中只有冷风进出,发不出声。
略粗糙的手摸着我的脸,一夜未眠的他眼已经发肿,“明日起,我将你送出去做暗杀。”
我呆呆地望着他,企图猜测这个男人又要做什么。
止阳拉起我的手,细细地吻,“你不能离开我,你绝对不能离开我,你要看着我把这个江山还给皇帝......”
傅仪做这个无实权的皇帝许多年了,瞧着如今天下的形势,哪儿还能复辟?
为何,他眼中看不见那片即将燃烧华夏大地的焰火?拆了鞭子,剪去长发的他,仍旧顽固地做着贵族的梦。
而我出生便是正白旗的奴隶,得幸被长我六岁的止阳一眼从五千个奴隶中看中,与他一同学文习武,并成为被他委以重任的女子,只因说了一句‘近来各个党派深得人心,危矣。’便被止阳一怒之下打入了地牢。
从花香满溢的庭院到不见天日的阴森地牢。到头来不知,我究竟被他看中是幸还是不幸。
各种酷刑都是他亲手加在我身,每一道伤痕都是他亲手执鞭笞成,每一个痛感都是他亲手刻在我心上,一点一点,代替了十年来的全部。
从我五岁开始就知道他是个不能惹的疯子,可我终究还是惹了。疯子不可救,亡国的疯子更是不可救。
陈伦的医术当真很高明,听闻他年纪轻轻就已经是博士。我只是睡了一觉,醒来时,陈伦已经在洗手。他擦了手,递过镜子与我,“疤痕不显眼。”
如蜈蚣的痕迹永恒的留在我的颈上。他说过段时间颜色会变浅,不会很轻易被看见。
我提气,张嘴,发出一个‘啊’。沙哑,干涩,就像是钝刀磨竹。
“能发声就好,慢慢地估计能说话。”顾云寒安慰着我,我对他抱之感激的一笑。
陈伦推了推眼镜,晃了晃手中的玻璃瓶,“这是从你声带上取下的,不知是什么动物。”
顾云寒也看不出名堂,我亦跟着摇头。那瓶中濒死挣扎的半寸长的黑虫,是他们从未见过的生物,叫做蛊。
忽而陈伦眼中精光一闪,将瓶子放在怀中转身离开,“我想起了一点儿门路,去翻翻书。你们先走吧,明日再过来。”又嘱咐了我一些注意事宜。
顾云寒牵起我的手,诧异,“怎么这么凉?”
我缩回手,低头掩盖住苍白的脸。
夏月囫囵,我奔过水田时惊飞了大片的萤火虫。点点光芒照亮了寂静的夜,我手中一手握着短刀,一手握紧那半截铅笔。
我潜入陈伦的房中,陈伦很警惕,只听一阵风声就大喝道,“谁?”
窗帘被风吹动,我走出来,对着他报以歉意的笑。
他眼镜从鼻梁上滑落,平日正经犀利的眼充斥着惊恐,“你......你,竟然是你。”
刀光之后,一道血喷溅在地板上。他倒在地上四肢蠕动几下,浓浓的血流出来,淹没了他的身体。我跪在他的身旁,泪水扑簌。
“对不起......”
曾在我手中丧命的至少数十人,这些羸弱的书生,为何能左右这个危亡的国家?
若他们真的能改变国家的命运,那满手血腥的我,如何赎罪?
而遍身血腥的止阳,你又如何赎罪?
从陈伦的葬礼回来后,顾云寒默然不语,独坐在槐荫下。我不知如何安慰他,坐在门前矮凳上望着他的背影。
最终,我走上去,轻轻拍他肩。
回头的他眼眶发红,似乎满目的怨恨。我摸着他的脸,弯着眼笑。他垂下眼脸,片刻又抬起来,像是下了什么决心。
“小渝,能陪我去江边走走么?”
我搀着他的手臂,扶他慢慢走向江边。下山的阶梯陡峭,大概有百余,他突然停住脚。我不解地抬头,见他一脸冷漠。他手抬到我的背部,出乎意料地,将我一推。
换做别人怕是会滚下梯步摔死吧。而我出于本能,几个空翻就稳住了下滑的脚。再抬头,他目光泠然地站在十梯之上。
他一步一步走下来,走向我。与他当初带笑走向我完全相反,此时他整个人都令人发怵。我好害怕,好害怕失去温柔的顾云寒。
“你不是哑女吧?”
点头,算是承认;摇头,也是承认。在此时顾云寒的眼中,不管我是点头还是摇头,都改变不了他心中的想法。
“我上次离开重庆的时候去了你家,见到你和街头乞讨的盲伯在说话。原来,你们一个盲一个哑,都是装的。”
耗九爷是盲的,我也确实是哑的。但他的怀疑有理有据,我不知如何辩解。耗九爷的眼睛没了,但他能够看见;我哑了,但我也能说话。
“陈伦的死与你有没有关?”
我心头一抽,双手互相紧握着,十分不安。
他已走到我的面前,“说话。”
我低着头,退一阶,他跟着下一阶。直到无阶可退,站到了河堤上。
唇未动,我却发出声,略带着沙哑,“我确实能说话。对不起,一直瞒着你。”
他不可置信,盯着我的嘴,“你、你,说话不用嘴?”
有一种方法将气蕴积在肚内,随着意念发声,被称之为,“腹语。”——我回答他。
“盲伯能看见,是靠嗅觉和听觉。”
耗九爷的嗅觉和听觉之灵敏,连对方的眼神和表情都能知道。
再往后,就是滔滔长江。我转过身,面向江水,深深呼吸几下,胸膛剧烈起伏后又平息,“陈伦,应该到冀州了吧。”
听不见身后顾云寒的回答,却听见另一个我五年不曾听到过的声音,唤道,“巴雅拉京玉。”
接着顾云寒一声闷哼,被人一掌打在地上。
“你倒是真的留了陈伦一条性命,拿了个脸划花的日本人当替死鬼。”止阳穿着老式的玄色长襟,他从不穿洋装。
“额真。”我急忙跪下,眼角斜到顾云寒倒在地上,他周身都已动弹不得,唯那双清亮的眼布满了哀愁,紧锁着我。
我讨厌巴雅拉这个姓,这个专属满洲正白旗奴隶的姓。
只要止阳出现,就绝对不能再向从前一样同温柔的顾云寒相处了。或许止阳不来,我与顾云寒,也已经回不到单纯的时候了吧。
江浪拍打着岸,在无声之中显得更响。我将额头用力撞在河堤坚硬冰冷的石头上,卑微地哀求道,“求额真放过他,是奴才的错。”
我知道,在顾云寒的耳中,听我自称奴才一定很可笑,我跪拜这个一脸病态的男子,更是可笑。
我浑身战栗却不敢动,仔细听着止阳的每一个发梢的动静,任由紧张的汗从颈部流入衣内。
止阳笑,“我放过他,你跟我回紫禁城去保护皇上。”
这年头听见‘皇上’这个词语,让人心酸又悲戚。可我只能点头,我在止阳面前必须唯命是从。这个男人太可怕,凡是不从的人,他总会有各种手段折磨到从。
我能受任何的苦,可是顾云寒不行。我不允许,任何人伤害如此温柔的顾云寒一分。我承认自己早爱上他了,爱上他的温柔,爱上他的痴情。
不知何时眼角滑下了两滴泪,我趴在地上,恭顺地说道,“奴才愿意。”
止阳得胜似地咧嘴大笑起来,在我眼中,那只是清朝遗老的可悲。顾云寒的脸贴在地上,他竭力想站起来,无奈手脚都无力,“小渝......”
他挪动手指向我,低低地又唤了声,“小渝......”
小渝,我也希望我叫做小渝。顾云寒,你千万要只记得小渝,不要记得我的真名,巴雅拉京玉。
我侧头,漠然说道,“我不叫小渝,我是满人,满洲国皇上的臣子。我和你,从来不是一条道路上的。从此后,就分道扬镳了吧。”
声音越来越低,低到最后腹内的气聚不起,再不能发出声。喉间禁不住伤心,开始哽咽。我低咳一声,埋下头。
顾云寒的手指顿住,轻轻弹动了一下。他双眼失神,口里喃喃着什么,我听不清。
止阳嫉妒的火焰燃烧起来,他拖着我登上岸边早备好的船。船锚丢下水,发动机轰然声动中,我听见顾云寒突然大声喊了一句——
“楚楚!”
顿时泪如雨下。
我扭头捂面,他猜到了,我就是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