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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三月雪 全文 ...

  •   “还没找到?”
      他手里随意地掂起一支蘸饱墨的笔,是极好的狼毫,又有白玉作杆,触手温润。他始终那么半捏着,直到一滴浓浓的墨慢慢聚成团,即将跌下来。
      他啪地放下笔:“嗯?”
      底下的副官均是单膝跪地,头几乎要垂到地上:“是。”
      他漫不经心地捻了捻面前的纸:“这样啊。”
      大帐里寂静如死。
      他起身:“传令下去,屠城。”
      副官猛地抬头:“陛下——”
      他扫过去,目光冷冷:“怎么,你们现在倒是越来越出息了,连话都不听了?”
      他又低头:“卑职……不敢。”
      片刻后,副官又抬头:“卑职斗胆,若是找到关姑娘……”
      他扬手打断:“找到她,就停。放出消息去,只要她出现,屠城一事就罢休,她一日不露面,就一日不能停!”
      副官嗫嚅了很久,却始终没有说出话来。他退出大帐,外面天色苍茫,似乎是山雨欲来般。

      人都走了之后似乎寂静了许多。他脑中一片轰乱,却又似乎什么都没有。他闭上眼,本不想去想她,可慢慢地,脑海里又是那样一张脸。他心乱如麻,挥手把桌子上的笔墨尽数扫到地上。

      斳城已经是一片兵荒马乱。
      她浑身都在发抖,城里到处都是人,但也到处都是血光、哭声,她不知道到底是不是他做的,可是她知道肯定和她脱不了干系。
      到处都是找她的人,他们拿着她的画像,似乎是很久以前玢儿画的,可是她也记不大清了。前几日她的裙子还是白的,这才刚刚几天,她的衣服已经看不出颜色,灰绿灰绿的,还带着铜锈般的颜色,

      浑身上下都有一股奇怪的味道。
      现在只有她的头发还是原来的样子,细腻柔滑,如同泼墨般散着。她本来有些钗子,也不知道扔到哪里了,只藏着一支银簪,本来是打算防身,现在看来到不如另作他用。
      她不知道应该躲到哪里去,就躲进了一个废弃的酒窖里的水缸里。那水缸甚至有三人高,她踩着梯子翻进去,把额头撞破了,腿也磕伤了,她半点也不敢出声,只是缩成一团躲着。
      水缸里还有一些水,她就那么泡在里面,伤口浸水却更加疼。那水不知道放了多久,颜色都变成了黄褐色。她在那儿抱着膝坐着,眼泪慢慢地流下来。
      很久以后,久的她似乎都睡着了,外面又重新有了窸窸窣窣的响声。她大气也不敢出,手脚冰凉,浑身僵硬得如同石头一般。忽然头顶上有什么落下来,她吓了一大跳,下意识地伸手接住,却居然接

      到了一个熟睡的小孩。
      那是个在襁褓里的孩子,一张小脸依然是粉粉嫩嫩的,只是沾了许多的尘土。他小小的手攥成拳垂在耳朵边,睡得一派天真。她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只是僵硬地抱着孩子,耳朵紧紧贴在水缸上,却

      听到了外面的响动。
      “站住!……你……快杀了他们……”
      之后是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却似乎是向着更远的地方跑。
      “求求你……求你们……啊!……求你们不要杀我……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那声音凄厉得如同要穿透耳朵一般,伴随着撕心裂肺的哭声。
      她浑身僵住。
      她脑子里转了很多念头。她想要爬出去,让他们停下,说她跟他们去见释辰,她甚至还想要出去杀了他们,但是她已经不是以前的那个小姑娘,什么都会,都能做到。
      她几次想要出去,却始终没有勇气。她很恨自己的懦弱,她知道自己以前不是那样的。
      那一点点时间简直就像是一辈子一般漫长,她听着外面凄厉的喊叫,慢慢变得微弱,最后消失,甚至都是窒息的感觉。她只觉得自己快要昏死过去,怀里抱着的孩子也似乎变得愈发烫手。
      外面寂静无声,孩子却醒过来,望着她咯咯地笑起来。她手足无措,想着捂住他的嘴,却怕把他给弄得难受了,就只得半掩着,许久之后那孩子似乎是饿了,就那么哭了起来。
      她更加慌乱,想要去掩住孩子的嘴,却猛然被一阵大力撞得一趔趄。她惊惶地转头去看,却看到那偌大的水缸上现出一条长长的裂缝。
      外面有人不停地用重物撞击着,她浑身颤抖,挣扎着站起来。孩子的哭声越来越大,她似乎都能听到外面的人在说:
      “有人……在里面……快!”
      水缸最终被砸开的时候,她只觉得自己似乎是死了,又似乎还活着。
      为首的那张脸她曾是见过的。他见着她也十分错愕,不禁脱口而出:“关小雪?”
      她浑身仍往下滴着水,半个身子还弃在水中,她紧紧抱着怀里不停哭泣的孩子,低下头嗫嚅着:“周放,你带我去见他吧,既然你们找到我了。”

      “怎么?周放带她回来的?”
      他侧头看着面前的副官。
      他没有做声。
      他似乎仔细想了想,又说:“被他揪回来,倒也不错。”
      副官低声问:“陛下,那屠城……”
      他挥手:“停了。”
      片刻后,他又说:“现在让她过来。”
      副官沉声说:“是。”

      他从没想到她居然会变成这个样子。
      她被强压着走进来的时候几乎都看不出原先的样子,一张脸变得灰蓬蓬的,裙子上甚至还在滴水。她站在他面前,却不自然地尽力伸手去拧湿嗒嗒的裙子,努力地不让水滴到地上,可是她手忙脚乱,

      一条手臂里还挽着个孩子。那水滴滴答答,很快就把大帐的驼绒毡子打湿了一小块。
      他久久地不做声,只是打量她一眼就重新低下头,手上捏着笔气定神闲地写着。她也不出声,只是一直畏畏缩缩,似乎想要逃走。
      她低着头不敢看他,很久之后忽然听到他的声音突兀响起:“这孩子是谁?”
      她被吓了一跳,猛地抬头看他,又连忙低下头:“不知道……”
      他单手支颐,似乎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不知道?”
      她觉得自己的眼睛好像是红了,低声说:“我真的不知道,这是我捡到的孩子。”
      他起身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打量她,她下意识地退了两步,却被他一把抓住了胳膊。
      她吓得眼睛都睁大了,她也知道他是最讨厌不干不净的东西,连忙挣扎起来,却被他狠狠地扣住,半分动弹不了。
      她脸色苍白:“放开我!”
      他扬起脸笑着说:“放开?好啊。”
      说着,他扬手把一柄利剑摔在地上。
      他说:“你用它,杀了我啊!三年前你不就是想这么干了吗?现在我给你机会,你来啊!”
      说着,他更紧地攥着她,她只觉得自己的骨头似乎都要被他捏碎,又像是风雨里的一只小船,不停地被撕扯,颠簸,脑子里一片轰鸣,怀里的孩子却忽然哭了起来。
      他蹙蹙眉:“孙晋!”
      帐外很快有人进来。
      他指指那个孩子:“带出去。”
      她惊恐地睁大了眼,双手不自觉地缩进,连连后退:“不行!”
      孙晋走到她面前,对她伸出手,却不知道该不该拿,只是为难地叫她:“关姑娘……这……”
      她摇着头:“不行,不行!”
      他冷哼一声。
      帐外忽然涌进来很多人,他们不同于孙晋,径直把她按在地上,然后把那个啼哭不停的孩子抢了去。
      她紧紧咬着嘴唇,一双眼睛憋得通红,看着那个孩子被飞快地带走。帐外所有的人都被他唤退了,周围一片寂静。她踉跄着爬起来,却险些被裙子绊倒,她简直都失去了理智,飞快地跑过去握住那柄

      重剑——
      她勉力想要站起来,却始终不行。那柄剑她怎么也拾不起来,僵持很久终于力竭,脱手又把剑摔回到地上。
      他站在一旁,心底一片错愕。
      他沉思了很久,似乎是有了什么主意般,只是淡淡地看着她。
      她直起身看他,却冷不防忽然面前黑影一闪。她没有反应过来,就感觉唇上被什么堵住。
      她睁大了眼,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她脑子里全白了,伸手去推,哪里推得动,就抬腿去踢,扯到了伤口疼得她一蹙眉。
      她对他又踢又打,却始终没能推动他半分。她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他却忽然松了手,直起身看着她:“怎么,你推不动?”
      她抬起袖子胡乱地抹着嘴唇,却被袖子上的水渍浸得一张脸愈发脏。
      她抬头:“你现在都不嫌我脏了,我为什么要推你?”
      他笑笑:“是吗。”
      顿了顿,他又说:“你还记得这把剑吗?这是你打上山的时候拿的那把。”
      她没有做声。
      他继续说:“可你怎么不拿起它呢?”
      她手心里沁出冷汗。
      她说:“在你那儿,脏过了,拿起来我怕脏了我的手。”
      他气定神闲:“真是这样吗?”
      她觉得自己在微微发抖:“嗯。”
      他走近她,俯身在她耳边:“你知道,你之前最大的特点是什么吗?”
      她皱皱眉,想要后退,却被他拉住手。他说:“你只要一说谎,就会发抖,而且抖得很厉害。”
      她错愕地睁大眼,连忙甩手。他只是微微用力,她再也挣不开。她大声地吼他:“放手!我没有!没有!”
      他也不生气:“还嘴硬?”
      说着,她只觉得天旋地转,一看居然自己压在他身上,她没有反应过来,他就欺身过去,一把将她压住。
      她吓得挣扎起来,根本挣脱不了。他直接伸手过来扯她的裙子,大力地往下扯着,她一下子哭了出来。
      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打他,可是他似乎根本感觉不到多疼一般。她哭得声嘶力竭,终于他停了手。
      其实她的裙子根本没有扯下来多少。
      他站起身,似乎嫌脏一般扯了条锦帕擦拭着手,她猛地蜷成一团,瑟瑟发抖。
      他说:“怎么,你还不说?”
      她的一张脸憋得通红,埋着头只顾哭。
      他头痛欲裂,他记得他说过最讨厌女孩子哭哭啼啼。她其实也是知道的,但是就是控制不住。
      他一把拉起她:“关小雪!”
      她被他一碰,似乎受到什么惊吓一般,像一条鱼一样又猛地滑了下去,飞快地退到帐角,连看都不敢看他,一下子跌坐在地上。
      他只觉得心底仿佛有什么一沉。
      他终于不再看她,慢慢地转身,拎起那柄剑走到她面前。他矮下身对她说:“关小雪,你要杀我?”
      她埋着头没有说话。
      他笑了笑:“三年前你就没有回答我。”
      她还是没有说话。
      他轻轻说:“也罢,今晚,我就带你回中曲山。”
      她浑身一震:“不。”
      他转身出了帐子。

      他直到入夜了才来带她,她已经换了一身裙子,大约是周放带人来给她换的。她在那白裙子外还笼着一个大氅,大氅的帽子软塌塌地垂在她的肩上。
      她连看都没有看他,他说:“走。”
      她站起身,一低头却看到他手里握着她的那柄剑,一时间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就只是怔怔地跟着他。

      那匹黑马也是她见过的。追风跑得极快,半夜时分他们已经到了山门。她在马上一直悬着身子不去碰他,他只怕她掉下去,就让她扯住缰绳。
      她垂着眼走进山门,里面万籁俱寂,偶尔能听到几声佛钟的回响,却很快就消散了。
      他一言不发,却轻车熟路地带着她走着,她怔怔地看着他伸手推开一扇门,点上灯,差点失声叫出来。
      那和他之前的房间陈设一模一样,却不是他原本的房间,她怔怔地看向他,他说:“你之前呆过的竹楼被我烧了,你住这吧。”
      她目中酸涩,只是胡乱地点头,低头走进去关上了门。
      他倚在门边,许久后,听到她压抑的哭声。
      他其实从未想到,她现在会成了这个样子。
      初见她的时候他还记得很清楚,那时候她十六岁,穿了一身火红的裙子,像是一团火一般地杀上了山。他一贯不喜艳俗颜色,远远见着她也没什么好印象,只是终于有小弟子慌慌张张来请他,他才放

      下手中的书卷出去。
      他小时候是在宫里长大,终日做的最多的事情是读书和练剑,要么就是弹琴下棋,养成了一副温润的脾气。他在山门里是大弟子,师父也已经垂暮,几乎都起不来床,他就成了顶梁柱,基本有什么事

      情弟子们都得来找他。他脾气温和,待人又和善,从来不像是从宫中出来的皇子,人人也就格外喜欢他。
      只有她是个例外。她手里捏着一柄重剑,却毫不费力般横在胸前,她身边七零八落躺了许多弟子,她臂上鲜红的烟罗一直垂到地,像是蔓延开的血色般夺目。她的一张脸如同那细雕的白玉般温柔美丽

      ,又仿佛是夜明珠一般,盈盈生辉。
      她看着他:“你是这里掌事的?”
      他也不回答,只是看着她。
      她一张脸粉红粉红:“我要定魂珠!”
      他的视线从地上的弟子转移上来:“嗯?”
      她说:“那本来就是我娘的东西,是你们抢走的!”
      他终于说话:“你怎么知道不是你娘骗你?”
      她微微一愣:“啊?”
      随后她低头沉思了片刻,又举起手里的剑:“不会的!”
      他觉得有些好笑:“这些人,都是你打伤的?”
      “嗯。”她点点头。
      他似笑非笑:“那你觉得我怎样?”
      她仔仔细细地上下打量他一番,郑重地说:“你很强,是个对手。”
      说完,她静了静,仔细想了想,补充说:“但是不是好人,我讨厌你。”
      他忽然哧地一声笑了起来。
      身后的许多师弟师妹跟过来,有一个年纪很小的怯怯地走过来扯扯他的衣角:“师兄……”
      他摸摸她的头:“萍萍乖,去你师姐那儿,别过来。”
      她眼圈通红:“师兄……她……她是坏人,她把那些师兄都打倒了,你不要过去……”
      他笑了笑,把她抱起来递给一旁的女孩子:“玢儿,好好看着萍萍。”
      她点点头:“是,师兄。”
      小雪垂下头,手指拨弄着剑柄上的穗子,也不动弹,一直等着他走过来。
      他看着她:“我以为你会趁机偷袭。”
      她不屑地一撇嘴:“切。”
      他手中只握了两柄折扇,她皱着眉说:“你去换兵器。”
      他微微笑着:“需要吗?”

      那一仗,大约是小雪一辈子最大的耻辱。
      她不但被打赢了,而且对方赢得很潇洒,她输的很彻底。
      她的长剑当啷落地的时候,脖子前横着他的折扇,那扇子简直如同刀锋般锐利,轻轻一动便能割破她的喉管。
      她的脸被扇子划破了,可她毫不在乎破没破相,只是抬手随意地擦了擦。他回身,收回扇子:“打完了,你走吧。”
      她没有动,也没有去捡剑,只是身形一晃又站到他面前:“我要定魂珠。”
      他没理她,径直绕开。
      有些弟子过来把受伤的弟子们扶起来,路过她身边的时候不屑地哧了一声,还有几个女孩子看她不过,径直啐了她一口。
      她丝毫不在意,长长的水袖和烟罗垂在地上,有血色的佩环在腰间,垂着长长的红绫,随着她走路的时候叮叮当当。
      他再次绕过去。
      她终于不再跟着他,他轻蔑地笑了笑,果然是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兴致来了就讨,讨不到就放弃。
      他回竹楼上继续看书。
      直到入夜,他将要就寝了,忽然有人敲门,他开门一看居然是玢儿。
      她垂着头:“师兄,白日的那位姑娘现在还没有走。”
      他蹙蹙眉:“什么?”
      玢儿又重复了一遍:“师兄,要不要我们去把她劝走?”
      他摇摇头:“不用了,一会我去看看,你先回去睡觉吧。”
      玢儿垂着头:“好,师兄您也早些睡。”
      他关上门,回身登上竹楼,推开窗,远远地,在那黑暗的地方似乎站了个影子,他本想让她站着算了,却猛然看到从山门走出去几个身影,似乎是些女孩子。
      他关上窗,慢慢地披上外衫,开门走了出去。

      小雪没想到会是些女孩子来,她有夜盲症,一入夜就什么也看不到,最多只能看到模模糊糊的影子。她如同瞎子一般站着,听到脚步声渐渐靠近。
      有人轻轻拉她的袖子:“师兄不会同意的……你回去吧……快下雨了……”
      她记得那个声音,似乎是叫萍萍的小女孩。
      她轻轻摇头,一言不发。
      忽然有人大力扯开萍萍:“你跟她说这些干什么!”
      小雪觉得有个女孩子站到了自己面前,离得很近很近:“我告诉你,你就算在这里站到死,师兄也绝对不会同意的!”
      她看不见是谁,也不做声。
      那女孩子旁边很快涌上来好几个人:
      “就是啊,你怎么这么不要脸,打输了还在这儿赖着。”
      “想骗谁啊,打扮得妖里妖气,看看你的裙子,哎呀,是不是想用美人计啊?我们师兄可不吃这套!”
      “真不要脸……”
      “要不我们把她打出去吧……”
      “你疯了?这女人你打得过?”
      “可是师兄他……”
      小雪恍若未闻般站着。
      萍萍还是走过来拉她的袖子:“你别在这儿站着了,你看看都下起雨来了……”
      天上打下了一些细密的雨丝。
      忽然她们身后响起一个声音:“你们在这儿做什么?”
      女孩子们回身:“师兄……”
      他手里拿了好几把伞:“你们回去睡觉。”
      说着他把伞递过去,她们纷纷伸手去接。他皱皱眉:“怎么还不回去?”
      为首的女孩子说:“师兄,你是不是心软了?你真的要把定魂珠给她?”
      他不动声色:“我会处理好,你们回去。”
      萍萍拉着她:“师姐,师兄让我们回去,我们走吧……”
      最后她们都走了。小雪看不见他,也不敢贸然伸手,只是感觉他走到了面前,她以为他会说让她回去之类的话,却冷不防听到他说:“你真的想要?”
      她点点头。
      他说:“我从不送人东西。”
      她明白他的意思:“你让我做什么?”
      他说:“我没什么事让你做。”
      她一时语塞。
      他回身就要走,她猛地叫住他:“你等等!”
      他停住步子。
      她咬咬牙,膝弯慢慢地软下去,就那么跪在了冰凉的青石砖上:“这样,可以吗?”
      他甚至都没有回过身:“从小到大,跪我的人太多了。”
      她怔了怔。
      他继续说:“你愿意的话,就这么跪着吧。”
      说完他就又回去了。
      雨是在半夜开始下大的,她在雨里淋着,膝盖也跪的生疼,但是这比起她小时候学剑的时候受的苦简直是太轻了。第二天依然是一天的雨,他似乎下了什么禁令,整整一天都没有任何人走出过山门。

      她跪的依然很清醒,偶尔不清醒了就在心里念剑谱,很快就又醒过来。
      雨一连下了三天,时大时小。她身上的衣服湿嗒嗒地贴在身上,头发也在雨里泡着。她的头发很长,在身后披着,跪着的时候可以及地。
      第三天刚入夜的时候,她依然是那么跪着。她听到轻微的脚步声,慢慢来到她的身旁,有人蹲下,往她手里塞了一个热乎乎的东西:“你吃点东西吧。”
      她轻轻摇头。
      那个人的声音很温柔:“你要是坚持不下去了,又不能走,不吃东西怎么行呢?”
      她还是摇头。
      玢儿微微叹了一口气:“我放在这儿,你吃吧,我这就走了。”
      她依然是摇头。
      玢儿走了以后,她感觉很冷,却麻木得根本无法抬手去暖暖。她想,要是过了今晚还不行,她就走。
      半夜时,他终于又站到了她的身旁。
      他说:“我可以把定魂珠给你。”
      她声音嘶哑:“你要什么?”
      他说:“我要你的元神。”
      她呆了片刻:“除此之外呢?”
      他说:“没别的,就这个。”
      她抿了抿唇:“好,我给你。不过你得先让我去救个人,回来我就会把元神给你。”
      他说:“好。”
      他甚至都没有让人跟着她,就径直把定魂珠给了她。她带着那定魂珠回去的时候却没有找到玉儿,她发了疯一样地找她,可是怎么也没找到。
      她问客栈的掌柜:“我妹妹呢?”
      掌柜皱着眉问:“谁?”
      她急忙比划:“就是一个长头发,大眼睛的姑娘,和我长得很像,穿着粉色的衫子。”
      掌柜想了很久,恍然大悟,看着她的神情却有几分躲躲闪闪:“哦,那个姑娘啊,她早死啦,大概两天前吧,当时还有一群人来把她的遗体带走了,大概早埋了。”
      她手里的包袱当啷落地:“死了?”
      那掌柜连忙给她拾起来塞进手里:“唉唉,小姑娘你也别这样儿啊,来来来快拿着,说起来真是可惜啊,年纪轻轻就那么死了。”
      她愣地说不出话来。
      掌柜见她怔住,就接着说:“说起来,给她敛身子那些人真像是些大户人家的人,那排场,那气势,嘿!简直不用说了!他们还帮她付清了房钱,唉唉唉,小姑娘你别走啊……”
      她只觉得想哭,却又哭不出来。她慢慢地走,走了一天,终于又走回到中曲山。
      远远地,在那小径上她就看到有人撑伞在山门前等她。她走近了,却发现是个女孩子。
      玢儿看她过来,迎上去说:“你不要回来,师兄要取你元神,你快走吧。”
      她没有做声。
      玢儿看到她手里的包袱:“这……定魂珠你没有用?”
      她没有反应。
      玢儿说:“你不要回来,师兄也不会对你赶尽杀绝的,你快跑吧,只要你别出现在中曲山,你的元神师兄是不会要的。”
      她闭了眼,轻轻摇头,挣开她就往山门里走。
      玢儿急得不行,伸手拉她,却根本拉不住,她气急败坏:“你快走啊,不然师兄看到你你就走不了了!你傻呀,没了元神你还能做什么?你就是个废人了!到时候你能不能走路都不一定,你还可能会

      死!会死你知道吗?!”
      小雪停下步子,垂下眼,许久对她说:“谢谢你,你是好人。”
      她甩开她,义无反顾地冲着那竹楼走去。
      她闯进门,他正倚在窗边修着一丛翠竹的叶子,见她进来也不吃惊,只是不咸不淡地问了句:“定魂珠你没用?”
      她把包袱放在小几上:“嗯。”
      他拨弄了一下竹叶:“想好把元神给我?”
      她点头:“嗯。”
      他放下剪刀,伸手拿起桌上的茶壶倒了两杯茶,一杯递给她:“喝了。”
      她垂下眼,连看都不看径直仰脖全喝了下去。
      他泡的茶简直是太浓了,苦的不行,她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他说:“坐。”
      她觉得反正快死了,也不拘束,径直坐下。
      他问她:“你要定魂珠是想干什么?”
      她说:“救我妹妹。”
      他呷了口茶:“嗯?”
      她接着说:“我妹妹……她为了我,受伤,然后死掉了。”
      他没有作声,她也就继续说:“我本来想救她的,还是晚了。”
      她觉得自己眼睛里的眼泪慢慢攒起来,将落未落的时候她伸手胡乱地抹了抹脸,抽抽鼻子:“行了,我也不想和你继续聊天了,你想怎样可以怎样了。”
      他缓缓点头,冲她走过来。她闭了眼,却忽然感觉很累很困,也不知道他做了什么,她就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醒来的时候已经半夜,她坐起来,却发现似乎是他的床。她看看四周,漆黑的一片,什么也看不到,她摸索着爬下去,双手张开,向四周探着,小心翼翼地挪着步子,想要出去。
      她的元神还没有被取走。她就那么摸索着,却踉踉跄跄,撞到了好多东西,她还没有走几步,就感觉脚下一空,顺势跌了下去。
      她被摔得很疼,只得摸索着再坐起来,然后伸手摸着地,一点一点往前挪。
      忽然伸手伸过来一只手,轻轻地揽在她的肩膀上:“你看不见?”
      她愣了愣,连忙挣脱开:“没有。”
      他抽回手:“你看不见。”
      她否认说:“我没有。”
      他不做声,她更加着急,大声说:“我真的没有!”
      他说:“是吗?”
      说着,他竟然伸手扯开了她的衣带。
      她愣住,他的动作也是飞快,顺顺当当地扯下了她的外衫。她反应过来,又羞又急,连忙伸手去抓,却根本没有抓到。他似乎后退了几步,她连忙跟着站起来,却无法看到他在哪儿。她快要急哭了,

      踉跄着抬脚就往前走,一连走了几步,却冷不防撞到了一个硬邦邦的东西,之后就是一声清脆的落地声。
      她似乎砸碎了花瓶,但是她根本看不见,她抬脚就要迈过去,好在没有被碎片扎到。他一点声音也没有发出来,她就那么摸索着,一连摸到了帐子,忽然碰到了他的腿。
      她说:“你给我!”
      他一派淡然:“怎么,你还不承认看不见?”
      她咬住嘴唇,就是不说话。
      他一声嗤笑,她就俯身要去抓衣服,他却一退,她就抓了个空,径直扑了上去。
      他被她压在身下倒也不慌张,看着她亮如晨星的眼睛在黑暗里一眨一眨。她似乎没反应过来,只是终于抓到了她的外衫。
      她感觉他带着她一个翻身,然后她就被压在了下面。她终于回神,并且恼羞成怒,伸脚就踹在了他的膝盖上。
      她爬起来后把他按住暴打了一顿,他连躲也不躲,她招招狠厉他也没什么反应,等她打完后爬起来穿衣服,他这才起身,走到床边点上了灯。
      她刚穿好了衣服,瞪眼看着他。
      他说:“你走吧。”
      她说:“你不是……”
      他说:“你太弱了,你的元神对我毫无用处。”
      她皱着眉:“那你……”
      他说:“走。”

      当晚,她就出了山门。
      他没想到居然又会再见到她。那时候他已经回宫了,父皇的身体已经是回天乏术。他回去的时候,他的父皇眼睛半睁半闭,睡梦中始终不安稳,偶尔会有几声梦呓,他都听不清楚。
      后来他终于听明白。
      他父皇大声叫着:“茉湘!茉湘!你回来!”
      说着父皇就猛地咳嗽起来,释辰连忙过去给他拍背,却听到他依然是模模糊糊地说:“你别走……你留下好不好……”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你在哪儿……我看不见你……你拉我出去……这儿太黑了……求你拉我出去好不好……”
      释辰其实很不能理解,他知道父皇爱他的母亲,可是母亲却很早死了,甚至他都没记得过他有过母亲。他不理解为什么父皇会变得这么弱小,他讨厌这种感觉,这种让人看起来弱小的感觉,哽在心里

      ,十分难受。
      差不多就是这一阶段,她却忽然出现。那天她依然是一身红裙,缓缓地在汀芳桥上走过。她远远地就看到了他,却是一脸冰霜。
      当晚她从廊檐上飞身进了他的屋子。他正在看书,看到她进来也不慌张,只是把灯笼上。
      她看着他,似乎竭力想要表现出温柔来,却让语气变得十分僵硬:“我喜欢你。”
      他点点头,似乎什么也没听到般淡然,伸手翻了一页书。
      她有些不耐一般,偏头把屋子看了一圈,最后又看回到他身上:“你怎么说?”
      他说:“说谎不是好事。”
      她抿抿嘴:“没说谎。”
      他放下书,好整以暇地看过去:“那你亲我。”
      她似乎受了什么惊吓一般:“啊?”
      他又重新拿起书:“行了,你快走。”
      她把牙磨了磨,转身就走了。
      第二天再见着她的时候他哭笑不得。他刚走进屋子就看到一室旖旎,灯光笼得很暗,他有些奇怪,走过大殿后猛然看到他的床帐都换成了鲜红的垂地帐幔,风光十分撩人。
      她坐在帐子里,衣服拉得都在肩膀一下。她似乎尽力想要表现出撩人的情态,抬起眸子眄了他一眼,随后干咳一声,伸出一双柔荑对他勾了勾:“来来来。”
      他转身就走。
      她气急败坏地跳起来:“你过来!”
      他更加不理她,她就连忙要下来拉他,可是灯光太暗,她又看不清楚,被那垂地的帐幔一绊,一个趔趄就要摔倒。
      他连忙过去扶,她顺势滚到他的怀里,紧紧抱住他,脑袋贴在他的胸口。他有些无奈:“你究竟想干嘛?”
      她说:“我喜欢你嘛,我想勾引你。”
      于是他点点头,了然道:“这样啊。”
      之后她就被他干脆利落地裹着被子扔了出去。
      不想她当真是不屈不挠,第三天晚上准时出现,这次居然没出什么幺蛾子,释辰顿时觉得不妙。
      果然,他刚走过去,就看到她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左手紧紧捏着一块帕子,似乎想要作出美人含悲的样子。可惜美人虽美,但是那表情却别扭得很。他看着她,她对他说:“你若是不接受我,我就

      自裁。”
      说着她掏出一把匕首在自己胸口比划比划。
      他唔了一声,走过去俯身作势要亲吻她。她身子一僵,刚要后退又忍住,不料他抬起头看她:“好浓的辣椒味,你也挺不容易的。”
      她被呛得咳起来。
      他似笑非笑地拉着她:“我带你去洗洗,把辣椒涂在眼睛上,你也不怕把眼睛弄坏了。”
      他带她到泉水那儿去洗,宫里自凿的泉,每日都要引入新水,所以这儿水质很好。她根本看不清路,他对她伸出手,她冷哼一声,随即觉得似乎不大妥,就别别扭扭地伸手抓住他的袖子,跟着他一前

      一后地走着。
      她在泉边蹲下来,感觉他拿着帕子沾了水给她擦。她很安静,他也不说话。本来以为能一直这样给她擦完为止,却冷不丁地被她一把抱住胳膊,向下一翻。他没有反应过来,就感觉扑通一声,自己和

      她都落进了泉水里。
      那泉凿的大而且深,他浮上去,她也跟着浮上去。她看不到他,一双眼睛朝着他侧面的方向。他问:“你想干什么?”
      她笑了笑:“再打一架怎样?上次我不服气,这次在水里,看看你到底能不能打赢我。”
      他冷哼一声就要走:“无聊。”
      她伸手按住他的后肩:“别走!”
      他一回身便展开怀中折扇扫过去,她猛地一缩手,脚却勾住他的腿,猛地往下一扎,他被她一下子带到了水底。
      还好他早有准备憋住了气,她鼓着腮帮,伸手从怀里抽出一把小匕首就冲他扎过去。他连闪都没有闪,她扎的地方实在太歪了,连他的头发都够不着。
      他哭笑不得,明明有夜盲症还要在晚上打。
      她有些怒,摸索着忽然抓住了他的袖子,她就直接冲着那儿扎下去,她看不到可是他看得很清楚,她扎的方向明明就是冲着她的左手。
      他连忙伸手过去要拉开她的左手,可她的匕首就那么扎下来,直直地扎进了他的手,他眉头一皱,她似乎也吓住,怔怔地一动不动。
      他顺势把她扯到水面上,看着她大口大口地喘气,他不动声色地拔出匕首:“好了,你赢了。”
      她紧紧抿住嘴唇,似乎在想什么,却还是没说出口。他拉着她往岸上游,她也就格外顺从,跟着他上了岸。
      他上药的时候她一言不发,就着灯光坐在窗子下擦头发。她擦了很久也没擦干,也就懒得擦了,随手把长巾一放:“我走了。”
      他忽然笑起来。
      她停下步子:“你笑什么?”
      他摇摇头:“没事。”
      说完,他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她撇撇嘴:“我干嘛要告诉你。”
      他挑眉:“你不是喜欢我吗?”
      她似乎才想起来一般,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想想又觉得不对,随即又皱着眉想了想,最后咳了咳:“那好吧,我叫关小雪。”
      他忽然说:“你妹妹呢?”
      她低下头:“她叫玉儿。”
      他问:“不是你的亲妹妹?”
      她摇摇头:“不是。”
      他说:“好了,你走吧。”
      她出门,顺手为他阖上了门。房内的烛火忽然爆了一个灯花,噼噼啪啪的,烛火颤动了几下。

      他的父皇终是驾崩了。国丧那天她又出现,却是一身白衣,他站在高高的摘星塔上,远远地在人群里一眼就看到她。
      一月后他登基,他无父无母,也无人逼迫他选秀,他也就干脆不选。他偶尔会回中曲山,萍萍和玢儿都长大了,尤其是萍萍,只要一见着他就脸红。
      之后很长时间他再也没有见过关小雪。再见她的时候已经是冬至,那天晚上宫里大举国宴,他酒过三巡就直接出去了,走出门被冷风一吹脑子似乎清醒很多。他走到原本是皇子时候住的地方,那儿的

      泉水已经冻上,他站了很久,听到身后响起窸窣的脚步声。
      他回身,看到她伸手摸索着走过来。
      她看不见他,他也就一言不发。他看到她轻轻地放下什么东西,随后猛地抽出一把匕首。
      她说:“我欠你的,还给你。”
      说着,她就狠狠地把匕首扎进了自己的左手。
      他眉头一皱。
      她又抽出来,疼得脸色雪白。她自嘲地笑笑:“你当时,也是这么疼?”
      说完,她把匕首掷在地上,拾起原本放着的东西,他看清那是一块锦帕。她把手上的血随意擦了擦,他一动不动地看着。
      她起身要走,忽然他伸手一把拉住她。她慌乱地回身,问:“是谁?”
      他说:“关小雪。”
      她皱皱眉:“是你。”
      她又说:“滚。”
      他偏头看着她。
      她挣脱他的手:“我都知道了。”
      他说:“知道什么?”
      她把手上的血又擦了擦:“玉儿,娘,还有定魂珠怎么到了你们手里,我全知道了。”
      他挑眉:“哦?”
      她冷笑一声:“定魂珠固然是个宝贝,你们觊觎倒也无可厚非,只是我娘是无辜的,你们杀了她。”
      他不动声色地听着。
      “之后你们是不是怕我和玉儿说出去,败坏了你们的名声?所以你们就派人杀我?玉儿给我挡剑,她本伤的不重,为什么突然死了?你给我定魂珠为什么给的那么晚,为什么刚好在玉儿死后的两天?

      你真是好计谋啊,带走玉儿的遗体,你们是毒死她的是不是?你们给她入殓,其实是把她一把火烧了,死无对证是不是?”
      说着,她的眼泪滑了下来。
      她哽咽着偏过头:“她不是我亲妹妹,可是她陪着我长大呀,她是我最亲的人了。”
      她胡乱地抹着眼泪:“你怎么没杀了我?是想留着我做什么?你知道了我的身世了是不是?”
      他没有否认半分,定定地看了她许久。
      她接着说:“对,你是大胤的皇帝了,你自然会消除所有威胁。”
      她说着,右手不知何时多了一柄长剑:“今天,不如就了断,你看怎样?”
      他说:“周放告诉你的?”
      她说:“管你什么事。”
      他轻轻笑笑:“没什么。”
      她嘴角有一抹凄厉的笑,在冰天雪地里依然一身红裳,艳丽得夺目。她看着他依然摸出那柄折扇,心底已经是一片了然。

      她依然是输了的。最后她被他夺去了剑,又反剪双手被压在了雪地上。她大口喘着气,他的扇子就横在她的脖子前,只要微微一用力,她的喉管就会被割断。
      他没有放开她,她也不再挣扎。他说:“楼国的人,不都是不到最后一刻决不放弃的猛士吗?”
      她浑身一震。
      他说:“对不对,楼国的雪瑶公主?”
      她侧头:“他从我出生就把我和娘丢了,我不是什么公主。”
      他垂眸:“既然如此,那你干嘛处心积虑想要杀我呢?”
      她一僵。
      他继续说:“难道不是你父皇让你来杀我的吗?本来我还不相信他会派女儿来杀人,现在你这么说,倒是圆了这件事。”
      她急促地喘着气:“你要么杀了我,要么滚。”
      他不紧不慢地站起来,拍拍袖子上的雪:“那我还是滚吧。”
      他当啷一声丢下她的剑,她慢慢爬起来,握住剑柄,握得那么紧。他的声音传来,飘飘渺渺:“丢掉的东西,就是垃圾。”
      她心底有一股耻辱,慢慢地蒸腾上来。
      他走了之后,很久她才爬起来。她踉踉跄跄地摸索着走,一直走到了皇宫酒窖。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喝了多少,只知道最后世界都是一片混乱。那时候抬眼已经快要生气,显出了一片亮光,她踉踉跄跄地走着,借着那点光,醉眼朦胧地一直摸到了朝阳殿。
      他在里面坐着,却什么也没做,面前摊着那柄折扇。朝阳殿外一个守门的也没有,她径直进去,走得歪歪斜斜,嘻嘻哈哈地冲着他笑,对他说:“沐释辰!”
      他冷冷抬眼看过去,她的脸色酡红,一下子跌坐在地上。地上铺了厚厚的毛毡,她一点也没觉得疼,却觉得身上越来越热。
      她笑得一派天真:“你想不想看我脱衣服?”
      说完,她就开始解衣裳,他冷冷地瞧她,她也的确是一派坦然,就径直脱下了外衫,偏着头思考了片刻,随手一扔,胡乱地摆摆手:“唔,还好热。”
      她解下中衣也随手扔了出去,只剩下里衣,她也直接去解,半分都没有犹豫。
      他终于走过去握住她的手:“别在这儿脱。”
      她笑着看他,忽然眼泪就落了下来。
      他皱皱眉,却猛然眼前寒光一闪,他来不及躲闪,就感觉胸前一凉。
      她的声音冰冷:“我本以为自己毫无长进,但是好在,我出剑总归是快了。”
      他没有说话。
      只见她俯身清醒无比地拽起衣服穿好,他伸手拔出剑,只是闷哼一声,就把剑横在她的颈前。
      她躲也不躲:“我本就不打算活着回去。”
      他目光复杂地看着她,最后却把剑放在她手中:“走。”
      她一双大大的眼睛就那么看着他:“你是不是喜欢我?”
      他侧过头:“走。”
      她微微笑起来:“是么。”
      她步出大殿,他终于再也支撑不下去,眼前愈发昏花,甚至都无法叫人。他觉得有人来到身边,他努力抬头去看,最后只模模糊糊地辨认出来人。他轻声叫:“周放……”
      最后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他再醒来的时候一眼看到小雪伏在身边。他闭了闭眼,却听到她说:“朝火令在哪?”
      他心底一片冷然:“你父皇给你的任务是不是太多了些?”
      她已经不是红衫少女,转而换了一身白衣,长长的水袖垂下来一直及地,趁着乌黑的发,显得她脸色格外苍白。
      她掏出一把银针:“说不说?”
      他勉力看看四周,却是一片寂静,连个人影都没有,却不知怎的放下心来。他调整姿势,找了个舒服的位置躺下看着她:“关小雪,你是不是很饿?”
      她把那一把银针尽数刺进他的穴位中。
      那都是人身上的大穴,刺中后的疼痛如同钢刀刮骨,他却似乎毫不在意,只是闷哼一声,随后又笑起来:“你知道饿的感觉吗?”
      她又有一把银针刺进去:“朝火令呢?”
      他径直说自己的:“关小雪,现在是三月了,但是明天还会下雪。今年的冬天特别长。”
      她将银针拔出来,而后又狠狠刺入。
      他终于抽气,随后笑着说:“关小雪,你要杀我?”
      她的手一颤。
      他说:“你为什么要把剑刺进我的右胸口呢?我的心脏在左边,当时,你假装喜欢我的时候,不是确认过了吗?”
      她侧过头,长长的头发轻轻划过。
      他说:“楼国人有很奇异的地方,十个人中大约有两个人是心脏反长,你当时说喜欢我不过是想要抱住我,确认我的心脏到底是长在左侧还是右侧的,不是吗?”
      她紧紧抿了抿唇。
      他接着说:“怎么,最后你又怎么刺歪了?现在,你知道哪个穴位能让我毙命,为什么不刺下去?你在等什么?嗯?关小雪?”
      她强作镇定:“没了你,我怎么知道朝火令在哪?”
      他说:“可就算有我,你也知道你是问不出来的。”
      她猛地把所有银针抽出来,一把掷在地上,叮叮铃铃发出细碎的声音。
      她起身就走,砰地一声大力摔上了门。
      她走在偌大的宫中,却不知道究竟往哪儿走,她只是僵硬地往前,身后一阵劲风袭来,她回身去挡,来人气势汹汹,直取她脉门。
      她心下大急,怀中抽出一柄匕首冲着那人的脸飞过去,却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容。
      她脱口而出:“玢儿……”
      玢儿收回剑,她的脸色被划出一道深深的血痕。她瞪着她,目光阴鸷:“你为什么要杀师兄?!”
      小雪还没说话,忽然觉得脸上有凉丝丝的东西落下来,她抬头一看,发现已经下起了雪。
      他没有骗她。
      她看着玢儿,慢慢地说:“国仇家恨加起来,还不够吗?”
      玢儿不明白:“什么?”
      小雪笑了笑:“二十前,楼国有位公主,她长得很美,可她没有任何封号,死后也没有入宗陵,甚至连谥号都没有,知道为什么吗?”
      玢儿警惕地看着她。
      她说:“因为沐释辰的父亲喜欢她,不,不能说是喜欢她,他是喜欢她的背景。他借着她打进了楼国,吞掉了楼国的朔羌十二州,杀掉了她的父皇。”
      玢儿一言不发。
      她收起自己的剑:“她是我姑姑。要知道,姑姑她其实是想亲手杀了他,结果了一切,但是最后她不但没去找他,而且自己从千绝岭上跳了下去,你说她是不是不值得?”
      她略微顿了顿:“我娘从小就告诉我,我必须要给姑姑报仇。”
      玢儿哑声说:“不……”
      她打断她:“你是不是想说,这和沐释辰没有丝毫关系?”
      她自嘲地笑了起来:“没有关系是吗?那好,你知道我娘是怎么死的吗?他为了救他那该死的父皇,跑来抢我娘的定魂珠,把我娘杀了。我娘死之前告诉我,其实只要他告诉她是要救姑姑爱过的人,

      她是一定会给他的,可他还是把我娘杀了。不仅这样,他杀了我妹妹,你知道妹妹死的时候我是什么感觉吗?玉儿今年才十四岁啊……”
      玢儿的双手颤抖:“不……”
      雪下得大了起来。
      小雪把剑收好:“你是无辜的,我不杀你。”
      玢儿却握住她的手,她的指尖冰凉:“你……你说是师兄杀了你娘?你说是师兄杀了你妹妹?”
      小雪回身看她。
      她笑起来,眼泪却滑了下来:“关小雪……你根本就没有弄明白……你根本就没有……”
      玢儿抱着肩,抽泣着看着她:“定魂珠……那是我哥哥拿回来的……他说要师兄去救他父皇……可是师兄没有……你知道他为什么没有吗……他是问哥哥,这珠子从哪儿来的,哥哥没有说,师兄他就

      不用……他其实一直等着你找他要呀……他不知道是谁的珠子,他就宁愿那么一直等着……他怕你是冒牌货,他才让你跪,他才会说要你的元神……”
      小雪呆住。
      玢儿说:“杀你和你妹妹的……是我哥哥……但是哥哥真的后悔了,他最后没有杀你们,你妹妹……你妹妹……是被人……被人□□后……自尽的……”
      小雪双手紧攥:“我不信。”
      玢儿哭着说:“当时师兄亲自带着定魂珠和我去救你妹妹,可是我们去晚了,你妹妹早就死掉了……我们把她敛了,她的遗体……我们埋在中曲山后的鹰潭旁……”
      玢儿见小雪无动于衷,她终于扑过去狠命摇着她:“你到底懂不懂?!师兄从来没有对不起你!□□你妹妹的就是那个客栈里的人!师兄从来没有觊觎你的东西!他没有杀过你们!可你杀了他!你要

      杀他!”
      小雪挣开:“你说你哥哥,你哥哥是谁?”
      玢儿似乎难以置信地后退几步:“我叫周玢。”
      小雪问:“你哥哥,叫周放?”
      玢儿点点头。
      小雪问:“那萍萍呢?”
      玢儿有些疑惑:“什么萍萍?”
      小雪脸色顿时变得苍白:“是她告诉我,她告诉我……沐释辰杀了我娘……和玉儿……”
      小雪喃喃地说:“那个叫周放的人……他告诉我的……才是真的?”
      玢儿泪如雨下:“你为什么……宁愿相信萍萍也不愿意相信我哥哥呢?”
      小雪手里的长剑当啷落地。
      玢儿一抹眼泪:“这下你满意了?师兄要死了,你满意了吧?啊?”
      小雪攥紧拳:“朝火令在哪?你一定知道。”
      玢儿难以置信地睁大眼:“你说什么?你现在还想着朝火令?”
      小雪咬牙:“在哪儿?!”
      玢儿气得一张脸通红,眼泪不由自主地噼噼啪啪往下掉:“我今天就杀了你给师兄陪葬!”

      后来释辰醒来,第一眼看到的是浑身是血的玢儿。他有些虚弱,却感觉身体里的血真正开始流动般。他轻声问:“你怎么了?”
      玢儿的眼圈通红,眼睛肿胀,看到他醒来眼泪又落了下来:“这不是我的血,师兄,你感觉怎么样?你能坐起来吗?”
      释辰轻轻摇头:“我没事。”
      他有些疲惫地闭了闭眼,半晌问道:“关小雪呢?”
      玢儿的手僵住,许久才慢慢地说:“关姑娘要杀师兄。”
      他点点头:“我知道。”
      玢儿的手指收紧:“她……她拿了朝火令……她,她走了……”
      他眼底黯了黯,却笑起来:“是吗。”
      他接着问:“楼国进军了吗?”
      玢儿摇头:“没,没有。楼国退兵了。他们说,既然你肯送上朝火令以示诚意,那么愿缔结两绑之好……他们送来了楼国的兵符,算是回礼。”
      释辰轻轻笑笑:“那就好。”
      他许久才又问:“她是回楼国了吗?”
      玢儿咬住唇:“嗯。”

      其实如果真的这样,他是不会知道什么的。
      可是在他大好后的一个月,萍萍忽然闯进来,她跪倒在他的脚下,抱住他大哭:“师兄——我错了,我真的只是想喜欢你而已——我怕你喜欢她——师兄我真的错了——”
      他蹙眉:“什么?”
      那个下午,他听得浑身颤抖。
      萍萍告诉他一切,她是如何告诉她,是他杀了她的亲人,他还想要派兵进攻楼国。
      萍萍说她这么做只是因为喜欢师兄,师兄离开她之后,她只怕师兄会喜欢关小雪。玢儿从宫中回去后狠狠抽了她一耳光,玢儿说他这辈子再也不会见她。
      所以她才害怕了,她才来找他认错坦白一切。
      他最后冷声问她:“玢儿有没有说,我是怎么被救活的?”
      萍萍哭着摇头,她喊着:“师兄你原谅我好不好,你不要不见我,师兄……”

      他只是不服气,他不想她这么悄无声息地离开。或许她是因为没脸见他,她也或许已经回了楼国。他找了她三年,终是无果。他把中曲山的弟子全部遣散,只剩下一座萧索的山门。他烧了自己原本住

      过的竹楼,又把那儿如同空置了一般,只是为了不再想起。
      不料楼国却再次发兵,他迎战,打下了斳城,他并不知道她是不是在这儿,屠城也不过是为了逼出她。
      后来她被周放带回来。周放从小和他一起长大,他把他看做最好的兄弟。周放为了他做过那么多见得光见不得光的事,他肯为他出生入死,那释辰也可以原谅他的一切过错。
      释辰原本是不理解父亲梦中的痛,后来她离得越远他也就愈发想念。他不知道这种奇怪的情绪是什么时候萌生出来的,只是觉得痛,却又很欢喜,每日似乎在冰火交织中折磨着,又似乎是在天堂地狱

      中穿梭,他对这种感觉无所适从。他告诉自己,只是不习惯她忽然离开。
      他有时候会半夜打开窗子,他总会觉得她依然会从窗口爬进来,然后笑嘻嘻地说她好喜欢他,尽管她只是想要杀了他而已,但是他宁愿她再假惺惺地笑着滚到他怀中抱住他。
      直到又见到她。
      他本不知道他是如何得救的,可他终于还是知道。他知道应该是她让玢儿别告诉他的,可是他还是知道了。
      她把元神渡到了他的身上,救了他一命。
      她或许只是为了弥补,可是这对对错错谁说得清呢。父亲欠母亲的从来没有还上,他若是死了,那想成父债子还也无可厚非。她却还是救了他。
      可她成了废人。
      那年多么肆意潇洒的红衣少女,舞着重剑打上山门,却最终再也拿不起剑来。她走路再也不能走得很快,打他的时候也如同棉花一般无力。
      他留下周放收拾战局,只是想要带她回中曲山。
      人早已散了,就连玢儿都不知所踪。山门里因为太久没有打扫,走走似乎都能扬起灰尘。他坐在廊檐下看了一夜的星星,他其实很想带她看星星,可是她什么也看不到。
      第二日一早,他打开门,看到她站在面前。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就那么看着她。
      她还是一言不发,看了他许久,低下头抿抿嘴就往外走,却被他一把拉住。
      他问:“你去哪儿?”
      她轻轻地拉开他的手,却没有拉动:“我走了。”
      他慢慢松开她的手。
      她出了山门,一直下了山,他却一直跟在她的身后,一直走到了天黑,她终于停下步子:“你别再跟着我了。”
      他说:“你看得到路?”
      小雪沉默不语。
      他说:“你不是说喜欢我吗?”
      她说:“那是骗人的。”
      他往前走了两步:“那你现在喜欢我吗?”
      她身子一颤:“没有。”
      他笑了笑:“你知道吗。”
      他伸手抱住她:“每次你嘴硬的时候,我脱你的衣服,你都会被我逼着承认。”
      小雪垂下头:“怎么,你想在这儿脱我的衣服?”
      他轻轻摇头:“小雪,我只是想告诉你……”
      她打断他:“够了,我什么也不想知道。”
      他就那么噤声。小雪推开他,往前走了走,却一下子被石头绊得一个趔趄。
      她不知道为什么,蹲下身哭了起来。
      他从她身后抱住她:“小雪,其实我只是想问,这三年,这些夜晚,你都是怎么走的呢?”
      她挣开他:“别碰我。”
      他的头伏在她的肩膀上:“小雪,你看,你现在打不赢我。”
      她的声音闷闷:“三年前我也打不过。”
      他轻轻摇头:“我知道你怎么救我。”
      她的身体轻轻一颤。
      他说:“我带你回家,好吗?”
      她的脑袋伏在胸前:“我没有家。”
      他没有做声,而是慢慢站起来,轻轻地带着她,一步一步往前走。他打了一个唿哨,远远地一头骏马得得奔来。
      她有些慌:“你要干什么?”
      他把她抱上马:“我给你一个家,你要不要呢?”
      她沉默不语。
      他坐在她身后,马儿飞奔起来。在风声中,他的声音清晰:“你相信我吗?”
      她依然没有说话。

      他带她回了宫。她坐在鎏金帐下,一张脸映得有些苍白。她仰头看他,眼睛里有些东西闪闪烁烁,如同星光一般。
      他转身出门,不多会又回来,怀里抱了个酣睡的孩子递给她:“明日我就与楼国议和。”
      她怔了片刻,伸手接过那个孩子,低头不去看他。
      他闭了闭眼:“到时候,你想回楼国,就回去吧。”
      说完,他就出了门。
      他宿在朝阳殿的东暖阁,到了半夜忽然她推门进来。她手里擎了一支蜡烛,缓缓走进来。他起身问她:“怎么了?”
      她没有说话,而是抿抿唇,忽然放下蜡烛跑过来一把抱住他亲起来。
      他无动于衷一般,倒是她亲着亲着忽然哭起来,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流,一直把衣服都打湿了。
      他有些慌,连忙推开她,见她一脸的泪,却忽然什么也问不出来。
      她擦去泪水,一把推倒他,然后趴在他身上笨拙地吻着他,她越吻越动情,慢慢地,一双手将他的衣襟扯开。

      第二天一早的时候他醒来,却没有看到她。他找遍了整个暖阁,甚至连个字条都没有。他看着地上躺着她的那把剑,蜡烛也早已燃尽,成了一团暗红的烛泪。他走进她呆过的房间,却看到那个孩子躺

      在床上睡着,他的身上放了张字条。
      他颤着手拿起来。
      ——“对不起。”
      他忽然笑起来,手猛地砸到雕花的床柱上,他笑得眼泪汹涌而出:“关小雪,你还是不肯相信我吗……你就那么看不起我吗……”
      那孩子睡得悄然无声,他觉得浑身脱力,忽然跌坐在床上。他茫然地看着四周,忽然大声喊起来:“关小雪!”
      没有人回答。
      他大声地喊着:“关小雪!关小雪!”
      他喊得声嘶力竭,那孩子早就哇哇大哭起来。周围空空荡荡,只是回响着他的声音,慢慢地支离破碎。
      后来有人走到他面前,他看到那人如水一般荡漾着的裙摆,猛地就抓住:“关小雪!”
      他抬头一看,却是玢儿。
      他怔怔地松手,玢儿蹲下身,手颤了颤,最后还是伸出来,搭在他的肩膀上:“师兄……”
      他苦笑起来:“她不要我。”
      玢儿眼中的泪几乎要落下来。
      她强忍着:“师兄……你还有我……我们……”
      他看了她好一会,什么都没有说。
      玢儿的眼泪扑簌簌打下来:“师兄……你知道的,从一开始你就知道,我心里其实……其实也是怀了那样一份心思……我怎么好意思说萍萍呢,我对师兄……我对师兄也是……”
      她再也说不下去,他恍若未闻般,许久才说:“对不起。”
      她摇头:“我早就知道了。”
      他说:“你走吧,告诉你哥哥,和楼国议和一事让他办完。之后……他若是想找关小雪,就去找吧……她不要我,那周放,她总归是……”
      玢儿看着他,忽然捂着脸,失声痛哭。
      她歇斯底里:“你到底喜欢她什么?你喜欢她什么呢?!”
      他的头慢慢地偏到窗口,日头白花花地挂在天上,刺得他眼泪几乎要落下来:“她?”
      他笑了笑:“她没什么值得我喜欢的。”
      玢儿错愕地抬头:“那你……”
      他闭了眼,嘴角笑意更盛:“可是我喜欢她。”

      三年后。
      他再也没有找到过她。
      无论是楼国,抑或大胤,她如同凭空消失一般,再也不容他找到。
      他封她为后的时候朝堂多少人反对,他一意孤行,办了一个没有她在的册封礼。他望着那十里红妆,心里却是暗暗高兴的,无论如何,她算是有个家了。
      他想,就这样吧,若是她想回来,那就回来,不回来,他就等,就找。
      她留下的那个孩子他还是抚养了起来。他给那孩子取名叫念儿,念儿越长越活泼,有时候会颠颠地跑到他怀中抱着他:“父皇,我母后呢?昨晚我梦见母后说要给我带糖葫芦吃,她怎么还不回来呀?

      ”
      他总是笑着抱住他:“乖,你母后马上就要回来了。”
      次数多了,念儿就不耐了:“父皇总是骗人,母后一直没回来,父皇是不是把母后弄丢了?”
      他怔了许久,直到奶娘把念儿抱走,他才反应过来,看了看天边的流云,恍若无事地站起来。
      玢儿会从后面走过来,低声问:“师兄……”
      他摇摇手:“那孩子说的没错,我把她弄丢了。”
      玢儿微微侧头,没有说话。
      上巳节那日,他带着念儿外出踏青,他没有带任何人,连玢儿都留在了宫中。念儿一路上总是不得消停,一只小手抓着马缰绳,一只手却捏着他的手:“父皇你要带我去哪儿呀?”
      他皱皱眉:“攥紧了!别乱晃!”
      念儿委委屈屈地双手抓住马缰绳:“父皇告诉我嘛。”
      说完他就连珠炮一般:“怎么玢儿姐姐不在?诶,都没有人来耶,父皇是不是要带念儿去很近很近的地方?那里好玩不好玩?有没有夫子?需不需要念书啊?父皇你怎么都不回答我?父皇你说嘛你说

      嘛……”
      释辰终于一巴掌打在他的小脑袋上:“看路!”
      他又委委屈屈地抱着脑袋:“父皇你是坏人。”
      他嗯了一声。
      远远地,看到中曲山那高大的山门,念儿激动得语无伦次:“好大!好大!”
      他笑了笑。
      念儿揉了揉眼睛:“父皇,我怎么看着那儿有个红衣服的人?”
      他漫不经心地揉揉他的头:“你看错了。”
      他嘟起脸:“不会的!念儿的眼睛很好用的!父皇你看嘛你看嘛,那儿真的有个红衣服的人!”
      他又点点头:“好好,有。”
      念儿记得几乎要以头撞地:“父皇你看啊!那个人和玢儿姐姐画的母后一模一样!”
      释辰脑中一白:“你说什么?”
      念儿抓住他的手:“我说那和玢儿姐姐画的母后一模一样!我看过的!当时父皇不在,玢儿姐姐就画母后给我看,她说母后就是穿着红衣服站在山门口的,玢儿姐姐还说就是那身红衣裳让父皇输了的

      !”
      他低头:“玢儿说,我输了?”
      念儿不住点头:“玢儿姐姐说,父皇把心都丢了,这输大发了……”
      马儿停下。
      他看着面前的女子,年华流过,她的眉眼却一如六年前那般鲜亮。她手里不再提着一柄重剑,而是牵了一个小小的孩童。那孩子生的玉雪可爱,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着,嘴里还含着手指,有些不安地

      在她的脚边扭来扭去。
      那孩子,眉眼里全是他的样子。
      他几乎不敢相信,愣愣地看着前方。那女子回身来看他,丝毫不慌乱,而是俯身抱起那个小姑娘,慢慢走到马边:“我就知道你会来。”
      她笑了笑,眉目如画,沉静而美好:“我在这儿等了你很久。”
      见他没有反应,她也不生气,直接把那小姑娘递过去:“这是你的孩子,本来就该给你的。”
      他依然一动不动,念儿连忙稳住她放在马上的那个小姑娘,见父皇没有做声,他也不敢说话,只得眼观鼻鼻观心。
      小雪笑了笑:“我走了,她喜欢吃糕点,但不要由着她吃,每天少给她一点。”
      说完,她的视线落在念儿身上,她微笑着摸摸他的头:“是你的儿子吗?很漂亮的孩子。”
      她收回手,转身就走。
      刚走了没有多远,忽然手被人一把抓住,他的胸膛还在起伏,似乎难以置信般地看着她,却又一脸愤怒:“关小雪!”
      她微微侧头:“嗯?”
      他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只是紧紧拉着她的手,仿佛怕她一转眼就会消失。
      他好久才慢慢地说:“你……又穿红衣服了。”
      她点点头:“是。”
      他张张嘴,却还是没说出什么,只是语无伦次:“那孩子……是我的?”
      她又点头:“对。”
      他的手握紧又松开,松开又握紧,许久没说出一句话来。念儿看得气急败坏,趴在马上一声大吼:“母后!父皇想说你别走!”
      小雪错愕地看向那个孩子。
      念儿气鼓鼓地大喊:“父皇晚上睡觉都睡不着!吃饭也吃不好!母后你要是再不回来父皇就要气死了!他一生气就要让念儿学这个学那个,母后你回来嘛!”
      她扑哧一声笑起来。
      他觉得自己仿佛回到六年前,却如同一个毛头小子一般笨嘴拙舌:“我,我是说,你的孩子你送回来了,可是我不想要她,你要是放在我这,我不会对她好,你要是在这儿,就有人疼她了,所以,你

      ……”
      她抽回自己的手。
      他的心一沉。
      低头,却见她的眼中满是笑意。她泪光盈盈:“我想回家了,你还愿意给我个家吗?”
      他愣住般,仿佛不认识一样地看着她,看了好久,他忽然笑起来,一把将她拦腰抱起:“好!好!我们今天就回家!小雪,我们回家!”
      她柔顺地趴在他的肩上,长发微微飘起,身上佩环叮叮咚咚。
      她听到他轻声问:“她叫什么名字?”
      她微微闭了眼,仿佛看到满天花雨洋洋洒洒,她的声音飘飘渺渺,却又那么真切地响在耳边:“没有取,等你给她取。”

      嘉元四年,关后携女归宫。惠帝喜,册其女为元婴帝姬,赐长公主封号,享汤沐邑千食。
      嘉元五年,惠帝次子弗诏诞。
      嘉元七年,惠帝喜得双生子。册静安帝姬,三子天玑。
      嘉元三十年,惠帝薨。长子沐念禅位于弟弗诏,是为昭文帝。次年关后薨,与惠帝同葬裕陵。
      ——《胤书·惠帝本纪·卷七》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三月雪 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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