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姆诺斯岛谋杀案》琉璃蓝泽

28、章十

　　菲洛克忒特斯有些发懵。
　　“别的神。”他字斟句酌地说，想要使劲从里面找出含义来。他的脑袋飞快地运转起来，试图理解这句简单的话。“你是说，除了梦神之外，还有别的神在管着梦。还是别的神在插手梦中的事。”
　　“不是你想的那样。”她又重复了刚才的话。
　　“那你到底想表达什么？”
　　“我想说明的有两件事。”她很缓慢地说，像是在强调，或者思索该如何向菲洛克忒特斯表达。“一，梦不像你所想的那样虚幻。仅仅现实的投影，神给你的启示。它自身就可以成为世界。就以你的遭遇举例来说，从你苏醒在火神殿开始，就已经是与正常世界分离的另一层了。而困住你的那个又是另一层。如果按你的常识，你可以都称它们为梦。因为现实只应该有一个。”
　　“所以那个怪物说是她救了我，而不是诸神。”菲洛克忒特斯的声音十分干涩，“我明白了。所以事实上我现在其实应该还躺在原来的地方，腿上流脓。在那之后被拯救，来到穆里纳的王宫，以及在那里。全部都只是梦？”
　　他终于明白从自己被救开始，欣喜若狂下那隐约的不安是什么。这样的幸运所要求的回报，它的真相。
　　你应该知道的，你一直都知道。长久以来你在泥地里辗转翻滚领悟到的事实就是，你并不如自己想象的那样重要。所以你才被同伴和诸神抛弃在莱姆诺斯岛。
　　“也许比你想的要好一些。虽然听起来很匪夷所思，但你最好在头脑中有这样一个概念。它们三个都是现实，只不过是在不同的时间和可能性中存在。”
　　菲洛克忒特斯的眼珠凝在眼框中，那是雕像的眼睛。他觉得很假，听到的事像个笑话。自己是节日上的一个羊人，正在演出一部荒诞剧。神会变成牛、鸟、鱼、金雨。粗野的马人长着人的上身和马的脚，遥远海岛上的巨人只有一只眼睛。这些都是真的，神话从来都是非常郑重的事实。他从未听闻虚假的有关世界构造的事。但是现在，一切都被颠覆了。他突然间不知道自己是谁，身在何处，想要做些什么。他摇摇头，又把那怪异的想法赶出脑袋。
　　“我明白了。”他声音嘶哑地说。“所以你说的别的神，是说在我们现在认识之外的别的神？”
　　她点头。
　　“那他们从哪里来？”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们和通常的神很不一样。你也看到了。他们非常不可理喻，而且危险。”
　　“那我们的神呢？他们知道吗？他们有对付的办法吗？”他问，却不怎么抱希望。“他们应该知道吧？最起码梦神肯定知道，他们会向宙斯大神报告的。”
　　“也许吧。”她的回答不置可否，也显得很疲惫。
　　“我们应该让诸神知道这里发生的一切。”他急切地建议，“这样我们才能得到拯救。这一切实在太可怕了。”
　　“你错了。”有一个声音回答他。“现在的一切，就是你们的诸神造成的啊。菲洛克忒特斯。”
　　菲洛克忒特斯转过身，看到背后黑暗分开了帷幕，不远处是莱姆诺斯王宫的大厅，那个怪物公主正站在王座前。这是一个诡异的情景。被油灯照亮的山洞，黑暗里不远处即是王宫，好像梦的泡沫浮现在睡眠的黑暗之中。
　　公主的表情很沉静，并且冷漠。但至少这样让她看起来更像一个人。
　　“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公主说。
　　“但至少我看到了你们都是疯子。”菲洛克忒特斯回应。
　　公主笑了，那个笑容既轻蔑又悲哀。

　　“你当然听过酒神狂女的故事。不是吗？神圣的狂欢和迷醉。醒过来后，阿高埃发现自己怀里抱着儿子彭透斯的头颅。”公主微微歪过头，美丽的脸上显出一种真诚的迷惑和不解。“为什么你不能理解现在莱姆诺斯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你会认为那非常陌生，是来自异乡的别的神才会做下的事？”
　　“你是说，是酒神造成了这一切？”菲洛克忒特斯感到有些不可思议，然后又猛然恍然大悟。“我知道了。你们肯定是得罪了他……”
　　“这样这一切就十分顺理成章和自然了，对吗？”公主冷冷地打断了他，“你忘了还有另一种可能。神们之间发生争吵，然后波及了他们钟爱的城邦。”
　　“你们真倒霉。”菲洛克忒特斯由衷地说。
　　“爱神阿芙罗蒂忒与军神阿瑞斯偷情，被她的丈夫火神赫淮斯托斯抓住。”公主平板地叙述着，“阿芙罗蒂忒大怒，于是降灾于火神最心爱的地方莱姆诺斯，让女人们杀了所有男人。这就是我们所熟悉的神。菲洛克忒特斯。他们本身就既激情，又疯狂。”
　　光怪陆离的表象，掀开遮掩看到的真实却如此熟悉而普通，只是日光下的旧事。菲洛克忒特斯恍然大悟，感觉一阵轻松。世界并没有超出轨道之外，一切都是十分正常的。但是他又立刻想起刚才那个老女人的话。
　　“不对。那她说的别的神是怎么回事？”他问道。“为什么你们……”
　　“没有被神罚，对吗？”公主以仍然平板无波的语调接过他的话。“这是同一个问题。当然，我们杀了男人们，理当受惩罚。而控制和煽动我们做下这些的神永远高贵而清白无辜。接下来的情节，应该是男人们的血亲为他们复仇，再把我们给杀了，用我们的血去平息亡灵的怒火，令他们得以安息。”
　　她用手缓缓抚过自己白皙的脸颊，仿佛在擦去上面并不存在的血。指缝间露出的眼睛，是黑暗里窥探的眼睛。
　　“你要知道，在我们的世界，弱者没有复仇的主张的权利。从来只有高位者向低位者或者平位者复仇。神向降灾，神所钟爱的去屠杀凡人。或者神指使人相互残杀。神实施自己的爱憎，实施自己觉得对的。这很不公平，非常不公平。菲洛克忒特斯。”
　　“诸神不是这样的。”菲洛克忒特斯下意识地反驳。
　　“也许吧。但至少对我来说，我觉得发生在我身上的非常不公平。任何能帮助我的，我都会抓住机会。诸神和人们总是说命运是注定的，不可更改的。我不知道他们自己有没有意识到这个矛盾。如果命运是注定的，那么人不过是命运的傀儡，甚至神也是。如果命运是可以更改的，那就意味着命运不过是一个借口。神们随心所欲，又为自己的作为拿命运当挡箭牌。然后就有了你现在知道的这些事。我遇到了别的神。它很公平，会帮助任何人。于是我们活了下来。”
　　“这是不对的。”
　　“事情本该这样。”公主看着他，像在看一个笑话。“如果发生在你身上，你会怎么做？”
　　“这是不对的。”菲洛克忒特斯喃喃地重复着。
　　“你是一个虔信的人。”公主的语气转为了深思，又似乎显得很遗憾。“是的。无论在你身上发生了什么，你都该相信那是已经被安排好的。在你出生前，宙斯就已经从他的瓦罐里调好了好和坏。但我们都是一样的人。所以你才会在这里。”
　　“不。我们完全不一样。”菲洛克忒特斯下意识地反驳。
　　“你见证过神迹，你虔信着神的存在和大能。你知道你的朋友赫拉克勒斯成了神，而这是早就预定的。你自己本身也是光辉出色的英雄。所以你相信自己是神的宠儿，必然不会是跌落尘埃，被随意抛弃遗忘的那个。”公主斯条慢理地说，吐出的话语像在审判。“你在莱姆诺斯岛上腐烂的时候，是它救了你，而不是诸神。你希望你能活下来，你希望你能去特洛伊参战，成为被众人仰慕的英雄。你希望你的命运是伟大的。但能实现这个愿望的是它，而不是诸神。你知道他们对你的安排，或者说，他们根本没有对你有所谓的安排。那只是他们所钟爱的凡人的一种特权和恩赐，即所谓的伟大命运。很不幸，这并不属于你。”
　　“但无论如何，它不应该出现在这里。许普茜佩勒。”菲洛克忒特斯沉默着，那个女人却开了口。“你知道它是何等可怕的东西。”
　　公主深深地看着她。
　　“但是你不是也不应该在这里么，莱姆诺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