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姆诺斯岛谋杀案》琉璃蓝泽

26、章八

　　神话里自然有许多奇事。怪物，扭曲的人心，残忍的愚昧和荒蛮。英雄们上天入地，进行各种充满想象力的冒险。他们要去大地尽头求取金苹果，要去砍了蛇怪的头，要经过岩石对撞的海面，要下冥界，甚至要抓住千变万化的神灵。他们要面对的东西往往匪夷所思，有恐怖，有美丽，而所有的一切都如此奇异。
　　但对于身在其中的人来说，其实没什么是真正超出想象和意料之外的。
　　神话自有其运转的规则。比如英雄会获取金色的胜利，比如神会帮助英雄达成命运，一切都是被预定的、必然的，循规蹈矩。艰苦的冒险中，再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其实都已经有神为你准备解决问题。再荒诞奇绝的存在，都不过是将被打倒的猎物。

　　菲洛克忒特斯行走在仿佛废弃的迷宫之中。天光黯淡地照下来，视野里一切都笼罩着层灰蒙蒙的迷雾。墙上的血迹淌到地上，被砍去四肢的男人卧倒其中，像腐烂生出的蛆虫，到处都散落着断肢和肉块。纺杆滚倒，椅子倾斜，还有生锈的剑，黄金杯里倾出鲜红的酒。
　　其实这样的景象，对于菲洛克忒特斯来说也算不上多吓人。他是劫荡城堡的豪杰。英雄们常常干的事，就是去劫掠别人的财富，占领别人的城邦。那时候就会这样。豪华宫居里到处都是尸首，飞溅的血。他们用锋利的青铜剑砍倒那些温热的□□，捧起沾了血的金银珠宝大笑。这就像猛兽终于得以进食，果实被打开坚固外壳可以饱餐甜美果肉，如此令人感到快意和幸福。而神微笑称许，为他们戴上荣誉的金色王冠。
　　但这里是不一样的。没有敌人和同伴，没有令人热血沸腾的战争。

　　这里弥漫着一股寂静恐怖的气息。饱餐后的兽正在休憩沉睡，周围堆满进食后丢弃的残骸。而不知何时兽就会醒，怎样可能会惊扰到它，它又将以怎样的方式捕食毫无准备的猎物。眼前的一切就仿佛在面无表情地提醒他将来的下场。
　　菲洛克忒特斯小心地前进着，同时尽量冷静地分析着自己的现状。
　　无疑他得罪了那位公主而被丢到了这里，等待着被什么东西杀死。尸体都是男性，也许都是像他这样的人。他们被砍去四肢，应该是为了防止死者的报复。而这里有如此多的复仇女神祭坛。这也是不寻常的地方。一般来说，复仇女神作为地下的神灵，很少有突出地面如同天神的祭坛，多是凹陷于地下的坑。
　　而更加诡异的，是那些不属于复仇女神的诸神祭坛。
　　他看到了一个女神的雕像。她的脸上长着胡子，全身披挂铠甲，神情动作看起来像处于狂怒之中。他以为那是雅典娜，但祭坛上的铭刻却是阿芙罗蒂忒。神像身上刻了很多水迹一样流动的凸起，用颜料涂得鲜红。而它上面还溅满了血，几分不清哪些是真的血，哪些是颜料。娇柔美艳的女神浴血而出，面目狰狞得像野兽。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阿芙罗蒂忒形象，觉得极其不舒服。
　　然而他接下来见到的，一个比一个诡异。
　　他看到了一个火神的雕像。火神身上燃烧的不是火焰，而是某些更粘稠、更重、更黑暗的东西。它们缠绕在他身上，败坏神的威严，令他变得极其丑陋。
　　而最令他感到骇然的是，有个祭坛的雕像根本不是人形，而是一堆被肢解的尸块，最上面是一颗僵冷的心脏。祭坛上标的名字是：狄俄尼索斯。
　　想到一路上看到的到处散落的肉块，他又想要呕吐。
　　亵渎，疯狂的亵渎。要何样的人，才敢如此扭曲恶意地嘲弄神灵。

　　而且走了不一会儿，菲洛克忒特斯就意识到一件事。
　　他出了房间一路看到的布局走向，就跟他入睡前那个欢乐正常的王宫一模一样。
　　他从未听闻莱姆诺斯有两座镜像般相似的王宫。如果有这等异事，诗人们早就到处传扬了。
　　那现在遇到的是什么？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他环顾着寂静血腥的四周。而它的样子显得如此血腥丑陋，是一种滑稽劣质的模仿。又或者像新鲜美好的果子腐化成一滩烂泥。
　　这里当然不是用来关押怪物。这里的尸体全部是人，而且看样子经过激烈的打斗。不是一个人在屠杀，而是一群人在屠杀。而更令他感到不安和不解的是，那些散落的肉块，不像砍去四肢的死者身上那种被刀剑切割的整齐，断口显得十分模糊。
　　那像是被硬生生撕下来的。

　　他把思维从无法解释的死结中拉回，想着先离开这个诡异的地方。这里弥漫着一种不祥的气氛，他总担心自己会被伤害，被杀死，陷入恐惧和疯狂之中。如果这里和穆里纳的王宫是一样的布局，那么他记得王宫大门入口的位置。经过这短短的苏醒到现在的时间，他已经完全打消了想和莱姆诺斯王族打交道的念头。不管他们之前表现得怎么样，就光现在的处境。他就绝对不想再和他们有任何关系，不仅仅是因为他受到了这样不公的对待。而是这个迷宫存在本身就是渎神的可怕。而他绝对不想粘上这污秽，被神厌弃，被神罚波及。
　　现在他只想赶快离开莱姆诺斯，前往特洛伊。那里才是他应该在的地方。
　　他缓缓地吐了口气，握着剑的掌心有点湿滑。他凭着记忆穿行于血肉模糊的狼藉之中，周围安静得令他十分紧张。如果有一丁点的异样响动，他准保吓得跳起来。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一声低微的女人轻笑，回荡在四处。
　　他的动作停了一下，希望是自己疑心的幻听。但是那声音又响了起来，婉转动人，含着情欲的魅惑。
　　他犹豫一下，随即打算放弃寻找来源，先逃离这里。这里看样子不太可能有其他正常的活人。即使有，也不大可能发出这样的声音。他想起了海上塞壬的传说，说她们身边堆满了干瘪的尸骨，挂着松弛的皮肉。
　　然而他越前进，那个声音就越清晰，好像在他的必经之路上。他握紧了手里的剑，更缓慢小心地前进着。女人似愉悦似痛苦的声音在空气中荡漾开，纤细如丝地往他脑海里钻。他终于发现，声音来自微微开了一丝门缝的一扇门里。
　　他把剑横在胸前，以一种保护警戒的姿态走过去，往门缝里探了一眼，有个男人伏在女人身上耸动，两人都是赤裸的。这似乎是他在这里第一次遇到活人。虽然在这里显得如此诡异。他考虑了一下，决定还是推门进去打个招呼。他手里有剑，而对方连衣服都没有。
　　他先敲了敲门，里面的人好像没听见。女人的声音更大了，但听在他耳朵里，只觉得嘈杂心烦。他不耐烦地推门进去。
　　男人和女人、还有声音，一瞬间消失了。
　　就好像在他推门进去的刹那，他走进了另一个房间。它跟其他地方一样，显得破败黯淡，沾满血迹，床上有一具被砍去四肢的尸体。
　　第三次，他觉得想要呕吐。血腥和腐臭的气味在他迟钝的嗅觉中突然浓烈起来。他用手捂住口鼻，猛然奔跑起来，他的影子张牙舞爪地在墙上跟着移动。

　　他终于看见了王宫的大门，它正紧闭着。门边伏着一具惨白的赤裸尸体，身材极其臃肿，头已经被人砍下。就在一眼瞥见那具尸体时，他的头脑中闪过一丝奇怪的熟悉感，某种黑暗里的窥视。他感到一丝发冷，就马上调转念头，伸手去打开门。然而号称儿童都能轻易打开的门却纹丝不动。他立刻到处去找机关。看来看去，门闩的开合处很可能是在那具尸体的遮盖下，也许他也想要逃跑，最终却死在了这里。
　　他伸出剑，手上用了点力气，挑开了那具尸体。那里确实有绞合的机关，已经生满了锈迹，无法移动。他举起剑，开始砍削。砍的过程中，却因为用力不对，一次剑反弹了，割伤了手臂，血立刻涌出来。
　　他用另一只手捂住伤口，可是血仍然不断地流下，甚至滴落到尸体上。
　　当他忙乱地寻找着可以用来止血的布，甚至打算撕下衣服时。突然一种令人寒毛直立的感觉抓住了他，仿佛那具卧倒一旁的尸体动了动，甚至慢慢地站了起来。
　　但他真侧过头时，那具尸体又分明老实僵卧着。他松了口气，笑自己的多疑。
　　不对，还是不对。
　　新鲜的血气弥漫在空气中，好像石子投入了水中，波澜正一圈圈地荡漾开。凡沉睡的都被吸引，正在醒转。寂静的王宫中瞬间充满了无数的人声，阴影从血中弥漫开，亡灵们嗅到了活人的气息，就是令他们贪求到为之疯狂的东西。
　　他更加疯狂地砍着那个小小的栓口。可是闪亮灰铁的门扉好像发霉了一样，在他眼前蔓延锈迹，就好像从内部开始腐坏，涌出了腥红的血。
　　你用鲜血唤醒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