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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I、静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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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片大地之上,死亡无足轻重。
人如幻影般在大地上生灭,从灰烬中诞生,亦归于灰烬。凡拥有的都要化为无,就是人的所有恐惧。
主宰他们的权柄难道不是属于你的么。因为他们的存在,在你一念之间翻覆。
然而都说,掌控人的是命运女神;给予人荣耀和惩罚的是奥林帕斯诸神;至于引领灵魂前往冥界的,又是旅途与道路之神赫尔墨斯。
于是留给他的便什么都没有,不过只是死亡本身的存在名义。而欢乐永生的众神,自然与他亦无关。
你是无用的,自然被人和神的目光所忽略。
只有待死亡降临的刹那,人们又恍悟带给自己绝大痛苦的,正是死亡的过错。于是加他的名以罪与诅咒,复仇与杀戮。
而这一切汇聚成的结果便是,人们祈求众神而憎恨死亡。
由于人与神如此紧密联系,死亡又如此不合于群,故而也被诸神所不喜。
在此处,你不过是无法摆脱、又无权柄的一部分。
故而你被厌憎且轻蔑着。
这些阳光下的情感不能达到他。
他本是黑暗之处的黑暗之物。
他是夜晚之子,穿行于万物的阴影之中。
死神来到一座瘟疫正在横行的城邦。
人们如被收割的草般仆灭,如此漫不经意。神坛面前香烟缭绕,国王和贵族们聚集起来,请求着神谕与神的谅解。
奥林帕斯诸神对人的态度,其实是十分随意的。世界属于他们,人类也只是大地产出的果子,祖传的财产,供他们享用。人信奉诸神,献祭他们,予他们那高贵的荣耀以实质,使他们的权柄有施行之地,不至于变成一个家庭为琐事争吵的乏味可笑。他们则凭心的喜怒予人类以高升和跌落。人和神之间的地位差距如此巨大,显得人微不足道。弄错献祭的顺序、甚或因为谁都没意识到的命运导致触怒神、更或神们之间争吵的被殃及——这是常常发生的,因为神们自己本身就个个意见不同、彼此独立。这些就很可能招致无端灾祸,有罪的可能只是一人,或者谁都没有,但招来的常常就是整个城池的毁灭。因为那有罪的或无辜的祸首往往是国王,而人民岂不是国王的私产么,正如人是神的私产。
人和神有同一起源、共同生活于大地上而亲密无间的黄金时代,早已逝去很久很久了。
而如今的世界是如今的模样。
人活着的日子,是很少想到死的。因为人总有一种奇怪的错觉,以为自己像神一样永存。有人说这是因为当年潘多拉把希望关在了瓮底,令人们平日遗忘死的恐惧,朝着无限希望的未来看去。
塔纳托斯行走在这片土地上,到处都是倒毙的尸体。
只有在这样的时候,人才恍然意识到,原来自己不过是尘埃,生命是一时的散聚。自己的存在被否定,就像风吹落叶子一样容易。这样的命运就是自己的命运。
他们就披麻蒙灰,使头发散乱,又抓破脸颊,哀恸痛哭。
又有某个房间里传来纵情的大笑和呻吟,两具光裸的躯体交缠着。有时候,人并不像神所期望的那样绝望与反省,渴求着来自外界——就是他们的宽恕。他们反而会更加地无视外在,转向自身,企图获取短暂的快乐。既然生命已经如此,又何必追求长久呢。
这便是悖逆的渎神者。因为他们是不敬畏神的,因为他们已经不期待从神身上得到什么了。
死亡的步伐从他们旁边经过,他们一无所觉。而外面正骨灰飘荡如雪,眼泪和牲祭的血一起落进土地里。神怒气发泄的现场。
人的哭号和祈祷,不顾一切的放纵,神的怒火。于塔纳托斯而言,都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是舞台上的戏剧。他所做的,就是保持演员的落幕平稳,按着剧本。命运女神要他做什么,他便照着行,使命运的线从他们身上断裂,切断灵魂与□□的联系,斩断他们与地上世界的纽带。
做下这一切时,他是漠然而无知觉的,如无机的青铜和灰铁。于是人们传说他的心就是这些铸成的。因为他们无法想象一个神,与人相似的神,怎么可能对万事万物无动于衷,没有情感,令人恐惧。
虽然实际上塔纳托斯并非如此。
就他自身而言,他在万有之中也确实与他者有联系。在这里,他有同样的物质躯体,有兄弟姐妹与家庭,乃至出人意料外地有恋人。他与大地诸神一样可以交流、有理性与情感,甚至难以想象地使用肉身欢爱,就像那刚才两个普通人所行的一样。这一切,不能说他是纯然自我的,但还不足以使他与这个世界建立联系,为它倾注心力。
在此,他只是做命运所吩咐的事。
异方的黑暗跟随他。他使灵魂平静,从物质中离开,给予它们回归冥界的许可。自从大地被旧印封印,地下与地上的世界已经隔绝。要前往或者离开冥界,皆非易事。
而阴魂是属于冥界的。从一开始就是,从温热血液还在血管里呼啸奔驰时就已经如此。因为它就是人对自己思量的心魂(ker)。
做完日常工作,他穿过边缘回到了冥界。不像人们所设想的那样,他必须走过整片大地才能来到边缘,如同太阳神赫利俄斯驾驶着金马车横跨整个天极。不是这样的,对于他来说,边缘无处不在,即是他自身的阴影。大地上物质实体的距离,不能适用于他们这类存在。而冥界的亡灵托梦于亲人时,他们穿过大地边缘的梦原,牛角与象牙之门,能即刻抵达所思念之人身边,其实也是因为边缘不再是物质概念上的边缘。
冥界,大地空洞的内部,这里曾经是提坦诸神长久居住之处。如今却无神再敢踏足。德墨特尔痛失女儿,那样疯狂地哀恸,也只能诅咒大地不再出产,而不能在没有得到允许的情况下闯进冥界。
塔纳托斯穿过亡者飘荡的灰烬原野,那是一片浮梦般苍白黯淡的草地,长满了灰烬中开出的虚幻常春花(Asphodelus),那灰烬就是记忆的遗骸、时光的碎片、生命的残像。而那些大地上短暂生命的残留——那些阴魂、那些无力而空洞的灰暗之影,最终都聚于这里。这就是人们口中的常春花原野,人类死后的去处。
而后他来到了伊利西亚,漫山遍野的日光兰(Asphodelus)盛开着,白水晶般清透的花瓣在永恒之光中闪烁着,星星灿灿,汇成美丽的昼光之海。随着微风的吹拂,如同大片的光芒游移,置身其中时,感觉美得如此不真实。
日落之处的大地极西边缘是神秘之境。在此生活的都并非人类,又不常与外界联系,就自成了世界。这里有着晚星女神的金苹果花园,太阳神赫利俄斯放牧牛群的红岛,还有因靠近冥界而永远笼罩于昏暗中的加德伊拉。环绕大地的俄开阿诺斯长河呼啸而过,将一切都拢在盖亚母亲的怀抱里。如果天气晴好,可以看到银色涡流的长河彼岸处的伊利西亚。因为它其实并不位于冥界内部,而是大地边缘的一个岛屿。由于岛上常年不谢的日光兰原野和成片的白杨林,它一直闪耀着一片晶莹闪耀的梦幻之白,故而又被称作白岛。
最初的时候,大洋宁芙们只能看到它。一个在彼岸闪烁朦胧白色光芒的岛屿,像美丽的梦境。她们议论说,俄开阿诺斯已经是大地的边缘了。那在边缘之外的是什么地方呢,要如何抵达呢。当她们试图向它靠近时,却发现无论如何也无法接近它。那如同是一个不存在的幻象。
直到很久很久之后,居然有人登上了这个岛屿,并称它为伊利西亚原野。
那时她们才知道,这里并非通过横渡俄开阿诺斯而抵达,而是要穿过冥界。
当塔纳托斯回到这里时,已经有一个人影静静伫立于花野之中,像是在等着谁。那就是冥界现在的统治者,曾经的奥林帕斯诸神之一的哈迪斯。
塔纳托斯却知道,他等的人永远也不会再回来了。
所以他才在这里,而非大地。
很久以前,他献祭自身,使得这里成为冥界,而他成为冥界之主。
由此,他也被隔绝了大地上的一切,无法再回去。
然而他并不后悔。
此刻,他的手里握着一枝精致的金穗花(Asphodelus),辉煌美丽的金色花瓣,灼灼闪耀。大地之上,再不会生长这样的花朵。
哈迪斯沉浸于自己的冥想之中,塔纳托斯便打算去神殿休息。哈迪斯却喊住了他。
哈迪斯望着死亡的形象,轻轻问。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你为何会行走于大地之上。
“只是有人要我来而已。”
塔纳托斯回答。
伊利西亚原野(Pedion êlysion),它的意思是解脱之处。克洛诺斯的躯体化为了灰烬,成为这片土地,就是黄金时代的镜像碎片,纯白美好的记忆。
人们说克洛诺斯被投入了深渊,又说他和宙斯和解,统治了伊利西亚。某种程度上来说都是对的,也都是错的。因为叙述和真实往往有很大差别。
克洛诺斯确实算是在这里,如果说他的遗物。而深渊只是个裂缝,谁也不知道他在未知的哪里,就是大地之外。
但无论如何,黄金时代的君王已经消逝了。
那个时代也是如此。
曾经在大地之上,人和神都是幸福无忧的。直到那一日,奥林帕斯诸神将一样东西放到厄庇米修斯面前。
她无有一处不美,闪耀的礼物。众神极尽所能地为她赋予了一切诱惑人的力量,又给了她一个任务。
厄庇米修斯——这普罗米修斯的影子,打量着面前容貌如同不死的女神般的人偶,火神赫淮斯托斯用气和灰烬制造的精工,他最擅长做这些。而众神将她打扮得何等神气啊。
厄庇米修斯极为开心,满意地收下了她。这时普罗米修斯自然是不在的,他和厄庇米修斯从来不会同时出现。
众神的使者见任务已经圆满达成,便走了。
见此,厄庇米修斯便愉快地对人偶说话,向虚空祈求。
“姐妹,来吧。看,这个万有(pan)已经为你预备好了所有的礼物(doros)。”
于是就有灵(pneuma)进入这具人偶的躯体。
她就伸手揭开那瓮的封印盖子,说。
“这里的主人岂不是在邀请你们么。”
来自深渊的鬼神(keres)展翅飞出,深渊的边缘向着大地缓慢上行。房子的门已经被主人打开,他们就进来了。
黄金时代就此结束。此后世界再回不到宁静纯白的曾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