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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11. 母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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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节长假未过,江远便带萧晗离开了父母家,老两口自然不愿儿子早早回去,对此江远的解释是,回家喂鱼。可回到崇海市的第二天一早,江远便把萧晗轰起来再度出发了,至于去哪里,江远说什么都没有告诉他。
“喂,这都出城了,咱们这到底是要去哪啊?你这一路上神神秘秘的,给我透露个信儿好不好?”
“到了你就知道了。”
萧晗在想,江远是不是想趁长假未尽,想带自己来个春节自驾游?这也太美了吧?但后一分析,不对,这家伙什么旅行的用品都没准备,不可能是旅游。难道是前几天身份露了馅儿,被他爸妈识破了,现在正开往哪个公安局,要将自己绳之以法?这也太惨了吧?一想到这,萧晗顿时屁股长了刺儿,一刻也坐不住了。
“不行!你不告诉我去哪,我就下车了啊。”
江远仍置之不理。
萧晗急了。“你停车!快停车,我要下车!”
吱——
车真的停住了。
“下车。”
“啊?你真让我下啊?”
江远无奈地叹着气。“让你下车是因为我们已经到了。下车吧。”
到了?到哪里了?萧晗忙把头探出窗外去看,这才意识到江远既不是要带他自驾旅游,也不是要将他绳之以法,因为他们所到达的这个目的地有个非常醒目的十字形标志,旁边显赫地写这几个烫金大字:崇海市第一精神康复中心。
“这里有你的朋友?还是亲人?该不会是你和前女友分手,把人家逼得精神失常了吧?”
江远完全不理会萧晗,他在医院门口的花店买了一大束康乃馨,然后径直朝住院部走去。萧晗讨了个没趣,只能在江远身后默默跟着,随即,他发现江远似乎已经来过很多次了,对这里的一切轻车熟路。
果然,刚上到三楼,一位迎面走来的年轻女护士便惊讶地说:“哎呀!江先生来啦!过节也不忘来看望病人,真是个大好人呢!”
江远朝那位护士谦和地笑了笑,然后问:“请问,林女士在病房里吗?”
“现在不在,在楼后面的草坪上晒太阳呢。今天暖和,多活动活动对病人身体有好处。”说着,她还把江远叫到窗口,用手指着说:“你看,就在那。”
江远那好看的唇角向上一翘,很显然是发现了要找的人,他微笑着跟护士道了谢,然后在那位小护士的脸颊还未来得及泛起柔红的时候,迅速走下楼去。
“我说,我到车里等你行不行?你想来看病人就来嘛,不一定非得拉上我啊。”
江远还是没搭理他,萧晗当然也不敢自作主张,只好在他身后好几米之外灰头土脸地跟着。
这是萧晗头一次来精神类医院,从住院部大楼后门走出来,他才真叫开了眼界。
面前的确出现了一块大空场,但绝对不会让人联想到“草坪”二字,因为在这个季节,那上面光秃秃的没有一棵草,却黑压压地站了一片人。
萧晗刚才还在纳闷,自己在住院部大楼里并没见到多少精神病人,没成想原来楼外面才是真正的大千世界。数以百计的病人穿着笨重的病号服,由护工搀扶着,在光秃秃的土地上,直愣愣地移步向前,没有起止,更毫无目标。
看到有陌生人走过来,很多病人都兴奋地大喊:“欢迎,欢迎,热烈欢迎!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看到这阵仗,萧晗顽皮起来,像领导视察一样,朝这些病人们一一挥手致敬。再一转眼,一个看似年逾花甲的老人正在朝着朗朗晴空纠结地思考。“大白天,天怎么这么黑呀?”
萧晗也跟着边走边往天上看,回过头来时,一个壮汉正直挺挺地戳在自己面前,个头五大三粗,样子凶神恶煞。萧晗被吓了一跳,刚想道歉,谁知对方“啪”地一声,先行来了个抱拳礼说:“在下东邪黄药师,承蒙赐教!”
萧晗再也忍不住,“噗”地一声笑了出来,作为回敬,他同样伸出双手,打恭作揖道:“在下西毒欧阳锋,请多指教!”
“哎呀!原来是欧阳兄弟,久仰久仰!”
“失敬失敬!”
这时一位护士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到处找你呢,怎么跑到这来了?”
只见这位满脸青茬儿的粗线条大汉突然倚靠在比自己矮了近一头的女护士肩膀上,姿态小鸟依人,哭声梨花带雨。
“靖哥哥,我还以为你不要蓉儿了呢!”
“唉,怎么会,怎么会。我们回病房吃橘子好不好?”
“好,靖哥哥要剥给蓉儿吃。”
“行行行......”
萧晗站在原地,感觉自己的下巴颏都掉在了地上了,正在这时,一只大手突然从自己身后揽了过来,萧晗一个冷不丁,便被对方圈入了温厚的臂膀之内。
“你在这磨磨蹭蹭的做什么呢?”
“那大块头也太搞笑了吧?一定是金庸小说看多了,走火入魔才住到这里的。”
可江远却像家长教育年幼无知的孩子一样娇宠地对萧晗说:“没有医生和护士的允许,不要随便和病人们搭讪,你的一言一行可能都会造成他们情绪失控,知道了么?”
萧晗呆若木鸡地点了点头。
两人来到空场的一个角落,在这里坐着一位长发女人,她微低着头,双手正在摆弄着一个已经破旧了的洋娃娃,专心致志。
萧晗看不到她的脸,但却一眼就能肯定,这个爱玩娃娃的女人早已不再年轻。斑驳的银丝凌乱的垂落在她的双肩上,就像冬去春来之时,挂在废旧窗棱上的残雪。
“江先生,您又来了?”一位中年护士用平和的语调和江远打了招呼。
“最近情况怎么样?”
“基本上还算稳定。”
“看起来气色不错,好像还胖了一点。”
“过年医院的伙食都很好。”
江远满意地点了点头。“那就好。我能陪她单独呆一会吗?”
“好的,但不要太久,十分钟后我就要带她回病房了。”
江远礼貌地朝那位护士欠了欠身,紧接着转过来帮萧晗理了理头发,最后将花递到他手里。
“拿着。”
“干嘛给我?”
“知道这是什么花么?”
“康乃馨啊!”
“送给什么人的?”
“送给长辈、教师、母亲。”
母亲......
母亲?
萧晗脑海里“轰”地一下。
“知道是送给母亲的,还愣在那干什么?”
“这......什,什么意思?她......”
江远低垂着睫羽,轻声对萧晗说:“她是你的妈妈。”
“我妈?!”
内心的情感轰然激荡,有如惊涛,澎湃、汹涌、此起彼伏,又仿若春雷,声声、滚滚、惊天破地。萧晗从来没有想到,原来在这个世界上,这个他独自生活了二十几年的孤独人生中,还有一位亲人,那是他的至亲,他的妈妈。
然而须臾之后,他醒过来了,笑着自嘲自己在旷日晴空里所作出了一个母子相认的虚无美梦。这不是他的妈妈,这是萧寒的妈妈,而他,并不是萧寒。
“我该怎么做?”清醒之后,萧晗的语调平静而沉稳。
“把花献给她呀!放心吧,她不会攻击人,只要你不抢她手中的娃娃。”停顿了一下,江远又说:“除了那个娃娃,她已经什么人的不记得了。”
萧晗点了点头,他很慢很慢地向前走了两步,更慢更慢地将花束送出,然后极慢极慢地喊了声:“妈。”
面前的“母亲”停止了对布娃娃地摆弄,缓缓地抬起了头,用一双浑浊不清的瞳仁定定地打量着面前这位满面红光的帅气小伙子。
萧晗这时才发现,这个看似已经年逾五旬甚至更老的精神病患者其实算是个美丽的女人。因为他在对方那爬满岁月的眉眼上,依稀还能体味出她年轻时倾世芳华,只不过对于一个精神世界早已幻灭的人来说,□□上那几丝楚楚的姿容实在太过孤怜。
“妈?”见到“母亲”毫无表情地直直看着自己,萧晗又大着胆子凑近了些。
“寒寒?”“母亲”没理那些花,却突然喊出了儿子的名字,连旁边的江远都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
“对,我是萧晗啊。您还记得我?”萧晗转过脸高兴地对同样满眼惊喜的江远说:“我妈,她还记得我?”
然而,当两人还沉浸在这种欣喜之中时,“母亲”却突然惊慌地大叫起来。
“寒寒,你在哪?不要离开我!寒寒,我的寒寒!”
“我在这啊!妈,我在这!”萧晗立即扶住母亲的双肩施以慰藉,却被她毫不留情的一把推开。
女人的双手有如干枯的树枝四下里毫无目的地抓刨着,双眼又大又圆,目光却昏黄无距,她的瞳孔时而放大时而缩小,像是被恐惧撕裂着,被绝望占满着,被空洞侵蚀着,此时的她有如浸在一滩痛苦铸成的泥淖之中,疯狂地寻觅着那根叫做“寒寒”的稻草。
是的,是寒寒,而不是萧晗。
江远叹了口气,他无声地走过去,拾起滑落到石凳下面的布娃娃,轻轻揽过她的肩膀,慰藉地说:“你看,寒寒不是在这呢吗?”
“寒寒!”“母亲”喜极而泣,一把抱过娃娃,搂在怀里不住地爱抚。“我的寒寒,你跑哪去了?妈妈要急死了知不知道?乖孩子,不要离开妈妈,不要离开妈妈......”
萧晗心里五味杂陈,面前的这位陌生却又可怜的女人,不要说不认得自己,就算是真正的萧寒站在她面前,她还能认出那是她苦苦追寻的骨肉吗?她那因为失子之痛而被戳得千疮百孔的内心,如今完全也只能靠一个布娃娃来填补。
无生命的娃娃,无处寻的萧寒。
“妈,这个给您,喜欢吗?”看到“母亲”的心情平复了些,萧晗再次拿起花束,送到她面前。这次,“母亲”想也不想地一把抓过那些花,一朵接一朵狠命地揪采着。
“都是你!是你把我家寒寒给弄丢了!你讨厌!你坏!我掐死你!掐死你!”
“喂,你......”萧晗想要上前阻止,却被身后那温热的手掌扶住了肩头。
江远对他摇了摇头,眉宇中蹙着无尽的失落。
“算了,让她发泄一下吧。我们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