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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三章 潮绢湿绣遮泪眼(上) ...

  •   春闱一案震动朝堂,但毕竟事涉皇子与重臣,皇帝虽令大理寺严办,为防士子滋事,也交代了不要大动干戈,只许暗查。翌宁主理刑名司法,事一沾手便忙得脚不点地,往顾明这边查了个来月,真凭实据却是半点没有。汇通钱庄上到掌柜下到学徒都往大理寺的衙门里走了一遍,十万两银子明明白白记在簿上,账中却是合得滴水不漏,翌宁无奈之下只能将人都放了,又拿了不少钱堵他们的嘴。至于顾明说的歌姬解语,却是差人遍寻不得,依太子的行事,想来已是凶多吉少,行贿太子一事便成了子虚乌有。

      眼看一番布置就要付之东流,翌宁急得上火,嘴角挂着一串亮晶晶的水泡,却也只能将顾明父子审了又审。西北竟也真的递了折子,这日早朝间皇帝又问起案情来,翌宁答得不清不楚,皇帝虽没说什么,面色却是不大好。太子脸上关切,神情中分明多了点得意。

      散了朝,翌靖与翌宁同去看望程贵妃。程贵妃见翌宁气色不佳,人又瘦了几分,当真快要弱不胜衣,只拉着心肝肉儿一通叫,连忙把太医院院正也喊了来。

      翌靖瞧在眼里,面上淡淡,程贵妃看了他一眼,放开握着翌宁的手,亲自倒了杯茶递到他手上,道:“翌宁愚笨,比不得你玲珑剔透,当哥哥的便劳心看顾他几分,我这个做娘的才安心。”她面上含笑说着话,语气却添了几分怨怪之意。

      翌靖端着那杯茶也不喝,只是眼观鼻,鼻观心,道:“母亲过誉,二弟聪慧远在翌靖之上,想来不日便可抽丝剥茧,将春闱一案查个水落石出。”

      程贵妃笑道:“顾明这个老匹夫关也不是放也不是,你父皇这几日头疼得很,后宫不得干政,为娘只盼着你兄弟二人勉力为他分忧……再则下月初十便是你廿三的生辰,总要将这块心病去了,你父皇才能高高兴兴给你庆祝。”

      翌靖将茶杯放在桌上,恭恭敬敬对程贵妃道:“翌靖自当为父皇分忧,只是此案翌靖也身涉其中,实是插不上手。”

      程贵妃不好再说什么,兄弟二人又陪她说了一会子玩笑话才出来。

      回廊蜿蜒,阳光正好,几个宫女拿着丝网追着一只五彩斑斓的凤尾蝶,见得两个皇子过来,连忙垂手站在一边。翌宁伸手拿过丝网一把将蝴蝶网住,笑眯眯地递给小宫女,那小宫女面上一红,却是连拜谢都忘了。

      翌宁半点不恼,故意走在翌靖身后半步,嘻嘻笑道:“大哥若不出手,蝴蝶便飞了。”

      翌靖看他一眼,道:“飞了便飞了吧,我只要花草就够了。”

      翌宁连忙赶了几步走在他前面,转过身来倒退着随他一起走,道:“光有花草怎么热闹?大哥不稀罕,翌宁确是喜欢的,若大哥把蝴蝶送给翌宁,翌宁自会挑些大哥喜欢的送上。上次翌宁送的那匹乖马,大哥不是很喜欢么……”

      翌靖站住脚步负手一笑,道:“二弟记性不好,那日在朝堂上我便说过了,钱庄查罢,再查查商行又何妨?”

      翌宁眼睛一亮,笑道:“谢过大哥,待大哥生辰时,翌宁必备一份厚礼送上!”

      时近端午,天气渐热,太子坐在映月楼的窗边品着一盏淡茶,湖风轻送,杨柳依依,两个眉目如画的侍儿立在一边打着扇子,太子拿起盘中一颗红得透紫的樱桃放进口中,舒服得眯了眯眼。

      “殿下好情致”,大理寺少卿胡磐安负手走进雅阁,笑着坐到对面。

      太子把樱桃往他面前一推,笑问:“案子如何?”

      胡磐安拈起一颗连柄樱桃在手上滴溜溜一转,道:“汇通钱庄那边查不出什么来,安平王爷急了眼,派了人去西北查那二十万两的去处,这几日该有回音了。”

      太子面色微变,挥了挥手把打扇的侍儿遣散,道:“胡兄可帮本宫盯仔细了,风急浪险,须得小心行船。”

      几只蝉儿落在柳梢鸣得起劲儿,太子皱了皱眉,唤道:“来人,把那几只蝉粘了,吵得本宫头疼。”

      太子望着几个人拿竿子往柳树上挥去,冷笑道:“‘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派几个人到西北去告诉那些百姓,他们的顾菩萨被大理寺拿在狱里。”他捏碎了手中握着的几颗樱桃,艳红的汁液滴入茶中慢慢弥散开来。侍儿递过绢巾,太子擦去手上的残果,反手将绢巾丢在一边,道:“本宫只将这清水搅浊,至于如何去浊还清,便是你我各凭本事了。”

      五月初十是翌靖的生辰,程贵妃按往年的例子在宫中的园子里设了宴。皇帝心情颇佳,免了翌靖的早朝,原想着若没有急奏便早些过去赴宴,不料折子递上来一瞧,却是肃州凉州两地的百姓为顾明写的万民请愿书。

      皇帝折子还没看完已是发了好大一通火,书房中太监宫女跪了一地,司礼太监洪四忙着去传翌宁,两人一前一后疾走在路上。洪四微躬着腰,轻声道:“王爷今日可得小心些,皇上气得连杯子都摔了。”

      翌宁笑着答了句“谢公公提醒”,一条腿已踏进了御书房。还没来得及问安,皇帝皱着眉摆摆手,道:“免了,案子办得怎么样?”

      翌宁伸手接过宫女重新奉上的茶递在皇帝手中,低眉垂眼道:“有些眉目了,只是这案子查下去牵涉甚广,翌宁正想着给父皇讨个话,是接着查还是……”

      皇帝喝了口茶,道:“先说顾明那边。”

      翌宁应了是,道:“顾明那边查来查去,其他不论,在这个案子中确实只动了十万两银子,那银子也真是用着救灾去了。现下西北那边一闹,还真不好拿他如何,儿臣想是不是先把他放了再作打算……”

      皇帝又问:“他一共贪了多少银子?”

      “连产业和抄家抄出的算在一处,大约四十万两。”

      皇帝沉默了片刻,冷哼一声道:“查出来的财产没入内库,让顾明递个折子上来,准他即刻告老还乡。”

      翌宁见皇帝怒火消了大半,又问:“那这案子是接着查还是……”

      “你且说说查到何处。”

      翌宁抬眼望了皇帝一眼,“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却是没再吭声。

      “这是做什么?”皇帝伸手欲要扶他起来,翌宁跪退两步磕了个响头,道:“儿臣怕父皇生气,这事还是跪着说……”

      皇帝心中一惊,问道:“何事?”

      翌宁面露难色,道:“儿臣派人到汇通商行查那二十万两白银的去向,其间发觉救灾的牛羊都是由一家分号负责购买,细细查探之下,这家分号上面的人竟是,竟是太子……”

      皇帝退了两步,面色大变,问道:“这可当真?!”

      “兹事体大,儿臣不敢妄言。那家商号的账册今日已送在儿臣手中,儿臣组织人手屡次核查,这其中购买牛羊大约用去九万两白银,剩下的十一万两都通过种种渠道汇在钱庄的户头里,那个户头却是太子表亲莫玄的名字。”

      皇帝面色沉痛,长叹一声,伸手把翌宁扶起来,咬牙道:“此事,给朕彻查!”

      二人正要详谈,却见程贵妃笑着迈进御书房,道:“这父子二人还在说什么,席都已经置下了,满桌子的人都眼巴巴望着皇上,这才让臣妾过来瞧瞧。皇上若无要事,这便与臣妾一道过去吧,那边翌靖也早就闹着要与翌宁比比酒量了……”

      皇帝敛尽眼眸中的怒色,哈哈笑道:“一点小事拖住了,这便走吧,莫让翌靖等久了,又吃起翌宁的味来。”

      程贵妃掩嘴一笑,与翌宁一左一右拥着皇帝往园子里去。刚进园子便听得众人脆生生的笑语,却见翌靖一身月白袍子安安静静坐在席上,面上挂着浅浅的笑意倚着一颗桂花树,皇帝心中一动,暗道这孩子倒有七八分长得像他母亲。

      众人见皇帝来了,赶着起来问了安,开了筵席,吃喝笑闹一阵,已到了二更天。皇帝把翌靖喊到面前,见他眉目淡淡,温平恭顺,心想这两月为着春闱的案子确实委屈了他,便笑着问道:“翌靖,想要些什么便告诉父皇,父皇都允你。”

      这边翌靖还没答话,皇帝又道:“莫要说什么‘愿国祚安好,风调雨顺’这些虚话,朕既是一国之君,也是你的父亲,今日平常人家的父子是怎样,我们也是怎样。”

      翌靖扬眉微笑,道:“既然如此,翌靖斗胆,便要父皇书房中挂着那幅青藤先生的折枝石榴图吧。”

      程贵妃脸上的笑意顿时僵在唇边,却见皇帝微微一怔,哈哈笑道:“好,好,那幅石榴图给你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等洪四取了画来展开一看,只见画中石榴一枝,水墨淋漓,右上方提识云:“山深熟石榴,向日笑开口。深山少人收,颗颗明珠走。”

      众人均在心中暗赞一声,太子面色润红,嘻嘻笑道:“青藤传世之作少之又少,这石榴图笔力强劲,超逸绝伦,正是其本色。大哥好眼力,这画可比珠宝玉石珍珠玛瑙金贵多了。”

      皇帝见他饮多了酒,已至微醺,嬉皮笑脸,心中一阵厌恶,皱眉道:“翌远醉了,遣人送他回宫歇着。”

      太子心中剧惊,酒也醒了大半,连忙垂下头去。皇帝看看天色,道:“时候不早了,都散了吧。”

      翌靖走到月门边,瞧见翌宁对着自己暗暗挤眉弄眼,便朝他点了个头自回府去。

      待到了王府门口,只见一个青衣小厮已站在门边候着,翌靖仔细一看,惊喜道:“若云,你怎么回来了?”

      若云笑答:“小公爷挂念着王爷的生辰,让若云回来给王爷送贺礼。”

      翌靖喜上眉梢,问道:“礼在何处?”

      若云生生压住笑意,答道:“已在王爷书房中了,劳王爷移步自己去看。”

      翌靖三步并作两步往书房中赶,又转过脸来道:“好,后堂有一坛宫中赐的酒,赏给你了!”

      若云谢了恩,又见若风跟着进来嗤道:“好个精灵的猴儿,御赐的好酒偏就赏了你!只盼你就着酒把舌头也咽了,做个锯嘴葫芦,看你以后拿什么卖乖!”

      若云哈哈笑着一把揽过若风,道:“好兄弟,我在凉州可日日想着你们,这便随我去取酒,今日不醉不休!”

      二人一道往后堂走去,路过花园时,若风见芭蕉上早晨新发的嫩叶没有了,奇道:“这是谁好生不识趣,怎么把王爷的芭蕉掐了?”

      若云笑而不答,朝着书房的方向看了一眼,取了酒来与若风坐在阶上,一杯一杯地喝着。

      翌靖推开半掩的房门,只见满堂月光把一个熟悉的影子投在地上,心中狂喜,道:“长康,你怎么回来了?”

      叶平转过身来,眉眼中尽是亮晶晶的笑意,“安平王爷派人查汇通商行的生意,发现了些不得了的东西。事关重大,长康便跑一趟把东西交到安平王爷手中”,他略顿了一顿,柔声道:“再是长康念着王爷的生辰,想着好不容易给王爷寻了个别致礼物,若托别人带来,万一磕了碰了可怎么好……”

      叶平从桌上取过一个软盒,伸手欲要燃蜡。翌靖拦住他道:“月色尚好,不点灯火也看得明白,我也有东西要给你,先瞧我的。”

      他将那幅折枝石榴图递到叶平手上,笑道:“你日日念着‘愿为青藤门下走狗’,今日可算遂了你的愿。”

      叶平展卷一看,不由得叹道:“了不得,确是好画!”

      翌靖轻笑,“‘宋徽宗的鹰,赵子昂的马’,都是好画!”

      叶平将那幅石榴图细细卷好藏入怀中,垂眼闷声道:“这就是天底下顶好的画,便是拿宋徽宗的鹰,又添上赵子昂的马,长康也必是不换的!”

      翌靖把画拿过来放在桌上,道:“搁着就是了,左右这画不会飞了。你的是什么,拿来我瞧瞧。”

      叶平把软盒打开,只见里面搁着一方田黄小砚,色润如脂,砚上精雕腾龙吐月,一鳞一爪栩栩如生。

      翌靖接过软盒,把砚台拿在手里缓缓摩挲,温凉之意缓缓渗透掌心。

      叶平笑道:“我原想着这礼物奇巧,现下与王爷的石榴图一比倒是俗了。”

      翌靖取了块松墨放在砚里,道:“哪里俗了,我很喜欢。”说着在房里找了一圈,奇道:“怪事,纸怎么没有了?”

      “长康早知这礼物不够,又为王爷备了好纸,王爷要写什么,这便来写罢,长康替王爷磨墨”,叶平面上划过一丝得意,献宝似的从背后掏出一叠蕉叶放在桌上。

      月光映透地堂,若云轻晃着杯中的酒,面上的笑里含着几分渺远,对住若风低诉:“你道咱们王爷面上瞧不出喜怒,却不知王爷小时候也是个淘气的。十二岁那年生辰,老太傅送了王爷一帖怀素的《小草千字文》拓片,王爷爱得跟什么似的,日日拉着小公爷学那怀素写蕉。有一日我给王爷送茶,便见他们二人站在毒日头下,脚边搁着盆水,这人写罢那人擦,一炷香的时间便涮黑了一盆清水。我愣了半日,见他二人脸都晒红了,这才想起把茶送过去。王爷提壶倒了一满杯,却是先递到小公爷嘴边,小公爷也不推辞,就着王爷的手把茶喝了。他们两人那日的笑脸,我一辈子也忘不掉。”

      若风轻叹道:“现下他们大了,王爷的性子愈发内敛,虽面上时时带笑,也只有见得小公爷那一刻才笑得真切。”

      二人对碰一杯,皆是举目朝书房那边望去。

      月色如银洒地,晓月湖澄明似镜,湖边几树芭蕉倒影入水,无风自凉。

      叶平站在翌靖身边,目光温柔地看着他手执小豪,墨迹挥洒,在玉色的蕉叶上题道:“展却青罗扇,对湖照影鸿。盼得月常好,日日与君逢。”

      晚风徐来,搅碎一湖月色,满架蔷薇开至倾颓,夜莺扑翅而飞,带起一庭寂凉。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第三章 潮绢湿绣遮泪眼(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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