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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暗暗绿草冬蜇困(上) ...

  •   年关将至,沉云压着寒风,扯棉落絮般又落下几场雪,雕花马车碾着长街上的积雪转了个弯,空气中慢慢浮出一股冷香。大皇子翌靖掀起帘子,回风卷雪扑面而来,他放下帘子,系了系身上的披风,马车却停了下来。

      刚推开车门,二皇子翌宁便立在下头,恭恭敬敬喊了一声:“大哥。”

      翌靖见他手里牵着马,笑问:“大雪天的,二弟怎么不坐马车?”

      一边立着的小厮赶着答道:“王爷不知,落梅巷的白梅开了,主子道是马车宽大,怕碰坏了梅枝,非要骑马不可。”

      翌靖闻言,举目朝左边的落梅巷望去。

      巷子颇窄,两边的白梅连成一片,拥着不及二丈宽的小巷,花枝疏斜探出,天光幽暗,巷子中空无一人,更衬得一片寂静孤清,连落雪声都簌簌可闻。

      翌宁轻笑道:“这白梅开的繁盛,还真担得起‘香雪海’三个字,现下雪一落地,反倒不如前几日那样冷,白梅映雪,折了花枝可惜。”

      翌靖见他拥着狐裘站在风雪中,与天地一般白茫茫的,愈发显得单薄,心道这位几时也怜起花来了,口中却劝道:“花草固堪怜惜,顾好自己的身体也要紧,二弟莫要吹风着凉。”

      翌宁面上含笑,心中不着痕迹地一喜,脆声应了是,又道:“大哥不知,西北入冬早,天气更比京中冷多几分,便是不落雪也天寒地冻的。我呆惯了西北,甫一回京,反倒觉得这冬天冷得不清不楚,没个头也没个尾,明明还雪风雪气的,一忽儿竟又是阴绵绵的太阳,草芽儿已经冒了绿……”

      翌靖未曾到过西北,只听闻此疆山水极是辽阔,四季也是分明的,辣刮刮的日头,凛冽冽的白雪,心向往之,面上也挂起一抹笑。

      第二日散了朝,翌靖与翌宁又去疏香阁看过程贵妃,待到薄暮时分二人一道出来,翌宁府中的小厮还是牵过马来。翌宁扭头冲他笑道:“我骑惯了马,眼下竟享不来乘车的清福,叫大哥见笑了。”

      翌靖点头不答,自顾自弯了弯嘴角,转身踏上马车。

      等走到落梅巷口,翌靖忽然心中一动,嘴角勾起一丝几不可查的笑意,低声唤住马车,随手拢了拢披风下车道:“你先回去吧,我自己走一走。”

      车夫看看天色,待欲劝上几句,又见他已走进巷中,只得赶着马车先回王府。

      落梅巷是连通两座王府的一条便道,素来少有人走,巷子自梅园中曲折辟开,倒是个踏雪赏梅的好去处。翌靖慢慢走在巷中,细雪融融,靴子踏在新雪上咯吱轻响,疏寒的花香反让头脑更加清明,待他把朝前殿后的事细细想了遍,一抬头,已是到了自家信和王府门口。

      小厮若云站在门边探头探脑,瞧见翌靖,连忙几步赶着迎上来,喜声道:“王爷,英国公家叶小公爷到了!”

      翌靖眼睛一亮,疾步走进宅子,顺手脱了披风甩给若云,问:“几时到的?可备饭了?”

      “回王爷,叶小公爷在花厅等了快一个时辰……”若云声音里掩不住的笑意,又见翌靖挥了挥手示意他闭嘴,一时间愣在原地。

      翌靖几步抢进花厅里,临了进门却又刻意缓缓压低脚步。炭火烧得旺,暖热和着清甜的香气扑面而来。那人负手站在澄黄的灯火下瞧着一盆刚开的雪皎,见他进来,嘴角一扬,也不问安,只招手道:“白茶花开了。”

      这株白茶难得,自己一日看三回它不开,这人一来就忙不迭开了,合是物似主人形,送花的人痴,培花的人痴,故此连花儿也随着有些痴。翌靖心中好笑,面上故意一沉,声音却压不住含着喜:“怎么像是赶集似的,花儿朵儿全开了?”

      那人缓缓踱过来,笑道:“天气寒,没等王爷,臣先吃了一杯酒暖身子,还望王爷不要怪罪才是。”

      烛火“啪”地爆了个灯花,翌靖望着流泻在那人眉眼中的光影,心跳快了几分,不由得微微一怔,半晌才假意气道:“越发胆大了!该罚!这壶花雕若是饮不尽,今日便不许出府了!”
      他素来喜饮美酒,翌靖是知晓的。

      那人果然哈哈一笑,拿起酒壶给翌靖添了一杯,道:“王爷这花雕难得,臣只盼时时得罚才好。”

      语罢又把自己的杯子添满,拱手执杯道:“叶平敬王爷!”

      翌靖一听他满口称臣,又这样连名带姓地自称,心中慢慢浮出些疑惑,挑了挑眉饮尽杯中的酒,道:“长康,你我之间几时讲究过这些虚礼?”

      叶平也不接话,瞧着翌靖眉花眼笑的样子心中酸涩不已,眼中也流露出一丝不忍,想把含在嘴里的那句话说出口更是千难万难。

      只是人活一世,谁没些苦楚难处呢?

      叶平垂下目光,缓声道:“今年怕是不能与王爷一起过上元节了,长康今日与王爷小聚权作告别,不知何日再见,还望……”

      那边厢叶平话还没说完,这边厢翌靖的脸色已愈发沉了下去,半晌才闷闷道:“做什么这么急?刚打南边回来,年没过又要去哪里,倒比我还忙些……”

      “既为武将,总该到军中去的”,叶平躲着翌靖的目光,面上挂着淡淡的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来与平时一般无二,“现下安平王爷回京,承蒙皇上抬识,长康到西北大营戍边也是自然。旨意估摸着这几日便下了,军中不可无将,长康不敢耽搁,只怕年前就要离京……”

      翌靖脸色铁青,“啪”一声把筷子拍在桌上,涩声道:“这么大的事情你都不与我说,我竟不知你我之间何时生疏至此……”,他拧着眉头,长睫在透过目光在脸上投下两道小扇般影子,声音竟添了些颤抖,“左右我身边信得过的只你一人罢了,如今这一走,叫我连句真心话也没处说得,只怕在这世上生也无趣了!”

      叶平知晓翌靖必定是不痛快的,却未料及他会恼成这样,手里端着酒杯一时放也不是喝也不是,又答不上话来,只好垂下目光数着一角花架上的盆栽有几盆是自己送的,心中暗自思忖:“到底是皇子龙孙,平素亲和温良再是不错,眼下着了恼,也半点不缺天家风范。将来若是荣登大极,也不比那些旁的人差上分毫……”

      翌靖的目光轻轻掠过对面的人,阖上眼冷声道:“入得冬来,父皇的身体愈加不好。太子一向狡毒,他日若承大统,必定是容不下人的。程贵妃出身高贵,太子忌惮程家势力,暂时动不得二弟,独我一无所凭,不过是任人宰割。我只盼着你回京中,不为能帮衬几分,只为你我有一日好的便高兴一日,现下你也要往远处去,莫不是怕受我拖累……”

      叶平听得这话,便似迎面挨了一拳当胸中了一刀,自己所思所量,翌靖是再明白不过的。他自斟了一杯酒仰头咽尽万分苦楚,道:“王爷既知长康断不是这样的为人,何苦讲这些话,怄了长康不打紧,王爷莫怄了自己。长康一向性子谨慎,不该问的话是半个字也不多问的,只是久别便在眼前,今日借酒抒怀,长康也与王爷说说真心话”,他对上翌靖灼灼目光,缓缓问道:“那个位子,王爷可是想要争上一争?”

      翌靖沉默片刻,千百个念头在心中转了一遍,终是将到了嘴边的话沉至心底,强自轻声笑道:“蝼蚁尚且偷生,我自然是要争上一争,但我争的不是那个位子,不过是条命罢了!”

      叶平叹息一声,翌靖身在帝王家,迟早是要走这条路的,自家亦只能勉力助他。待想通这一层,心里也放下许多负累,叶平目光澄静如水注视着翌靖,道:“王爷坦诚相待,长康必定不负王爷!”

      翌靖心中风翻浪卷,脸色比窗外的天还阴沉几分,唯独一双眼睛亮得吓人。叶平不敢去看,幽幽道:“依长康看来,王爷也不必太过悲观。阖朝皆知王爷与长康一向亲厚,这次皇上招安平王爷回京,又将西北兵权交予吾手,固然是为着平衡朝中势力,不欲程家权势太过,但却也给了王爷一张好牌。再是不济,他日倘若真是太子得承大统,王爷手握兵权,他总要忌惮几分。”

      翌靖点了点头,“父皇仁爱,只盼几个儿子兄友弟恭,可惜天家最是无情,若真想要儿女绕膝,乐享天伦,便不要投生在帝王家。制衡权术固然不错,但若优柔寡断失了分寸,手足相伤必是免不了的。”

      一时间二人俱是默默无语,夜色深重,傍晚的细雪又渐渐大了起来。

      翌靖夹了一筷子翡翠菜心放在嘴里,不想菜却有些凉了,那份凉意顺着喉咙慢慢滑下,洇成一个朦胧的剪影,抬眼望去,心底竟是从未有过的孤独。

      翌靖的母亲出身低微,生产时又吃尽苦头,诞下皇长子后遭众嫔妃妒恨,不待翌靖满月就郁郁而终,翌靖便交由二皇子翌宁的母亲程贵妃抚养。程贵妃是太后的内侄女,平素一贯骄傲,对翌靖本就不上心,待生育了二皇子后,更是张扬得近乎刻薄了。

      翌靖性子安静古怪,长到八岁也不肯开口说话,幼年很吃了些苦头。

      那年正月十五上元节,宫宴过后,皇后便带着后宫一众皇子妃嫔到皇城郊外相国寺祈福。回宫路上,翌宁闹着要去集市看灯,程贵妃嫌他吵嚷得头疼,便让乳母与几个太监带了翌靖与翌宁同去。

      本朝正当太平盛世,上元佳节更是京中最热闹的日子。有诗曰:“银汉皎皎转玉轮,清辉照影浅还深。南门一夜燃灯火,盖尽明星碧月沉。”

      出得皇城,朱雀大街十里灯火流光溢彩,各色彩灯千姿百态,似一条光河缓缓倾泄,天边的烟火争妍斗艳,便如五色雪花漫落红尘,映得繁星明月也黯然失色,京中人家纷纷出门赏灯,街上人群熙熙攘攘,欢声笑语直欲掀天。

      翌靖打小从未见过这么热闹的集市和这些漂亮的纸灯,只顾瞪大了眼睛到处看,一时间被人流冲散,待到回过神来,只得一个太监跟在身边。他毕竟是小孩儿心境,左顾右盼中见一边的小摊上插着各种糖人,那糖人做得极好,凌空梳羽的仙鹤,怀抱寿桃的仙翁,无不活灵活现。翌靖朝糖人摊子挤过去,站了半晌才伸手拉了拉那太监,一双眼中尽含渴望。

      那太监见翌靖一贯不受宠,虽是皇子,怕连普通大户人家的公子也不如,只想着赶紧找回二皇子身边献媚,心中端得十分不耐,阴阳怪气地道:“大公子,奴才没钱,这糖人只怕买不起!”
      翌靖虽然素来安静,却自有一股子倔强,只是定定站在摊边不走。那太监心道翌靖不会说话无法告状,一时间恶向胆边生,甩手便将他推在地上。

      折辱至此,翌靖只望定那太监,眼里的泪水打了个转,终又忍了回去。

      太监见他神色倔强,满脸不甘,又怕回去惹祸,一把拎起翌靖,借着排灰在他背脊上狠狠打了几下,恶声道:“大公子,您这是做什么?奴才可担不住!”话音未落,手便往翌靖臂上悄悄拧去。

      翌靖连忙把垂头把脸藏在阴影中,匆匆敛去眼里的泪光。

      “天子脚下,岂容你这恶奴欺主!”

      翌靖闻声仰头,却见个眉目清隽的少年一把将自己拉到身后护住,伸手从摊上拔下那个最漂亮的金龙递给他,又丢了几个铜钱在摊主手里。

      那太监见来人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少年,心中暗暗笑道嘴上连毛都不长,就想为人强出头,却忘了自己嘴上也不生毛。他伸手就朝那少年背后夺去,冷笑道:“这位哥儿,我家主子尊贵,碰坏了你可担不起!”

      少年蹙眉问道:“这是哪家哪户的规矩,下人就是这样伺候主子?”

      那太监狞笑着道一声“你管不着”,伸手就往少年肩上搡去。

      翌靖忙往少年背后一缩,少年伸手护住他,一侧身子闪开,太监顿时重心不稳跌了个“狗抢屎”。路上众人哈哈大笑,那太监恼羞成怒,挥手就欲往少年脸上掴去。少年依傍着身上有几分武艺,竟不避不闪,接住他的手就势捏住手腕微微发力,太监顿时“嗷嗷”惨嚎。

      少年扬眉嘻嘻一笑,拍去翌靖身上的土,见他衣着华贵,却又被下人欺负,奇道:“你叫什么?家住哪里?怎么教这恶奴在街上欺负了?”

      翌靖捏紧了手上的糖人,认认真真看进那少年眼睛里,只见得一片澄明真挚如初春湖水般荡开,口里结结巴巴道:“我,我是……”

      未及说完,人群中挤出一个面目和善的妇人,一把揽过翌靖道:“大公子,您开口说话了?!太好了,太好了,田妃娘娘若泉下有知,不晓得该多高兴……”妇人眼中闪出泪光,又一叠声朝那少年道谢,见一辆马车已候在路边,忙牵着翌靖向马车跑去。

      翌靖回头望去,只觉得灿若星海的灯火统统化成一个耀目的剪影,依稀仿佛间看得不太清楚,却在心中熨得无比清楚。

      欺辱翌靖的太监听见他开口说话,立时吓破了胆,刚一回宫便哆哆嗦嗦跪在翌靖门边,待见翌靖回来,连句告罪的话也说不清楚,只顾惨白着脸把头磕得山响。

      翌靖静静看了他片刻,淡淡开口道:“是翌靖自己不小心摔倒了,公公不必如此自责。”

      那太监似见了鬼般一脸不可置信地望着翌靖,终又垂下头去,理了理团得稀皱的衣服,郑重地磕下三个响头。正月的风犹自寒冷,他背脊上的冷汗浸透了衣服,再也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抬头却见漫天烟花和荧荧烛火照不透碧瓦朱墙,只将一树凋零的梧桐衬得鬼影栋栋。

      糖稀化尽,淋漓沾了翌靖满手满身,好似一树暗黄的旧花开至了了。翌靖将身上的袍子脱下来仔细折好压入柜中,又舔了舔手上残糖,是从未有过的甜。

      待推开窗子时,正瞧见天边炸开一朵璀璨的烟花,翌靖杵着腮帮想了半宿,方知世上有些事情总归是躲不掉的。

      既躲不掉,不如对之坦然。众人惊觉原本那个影子般若有似无的大皇子竟十分聪敏,便是皇上也渐渐喜爱这个勤勉乖静的儿子。程贵妃是个见风转舵的玲珑人物,听得有人提及上元节时翌靖曾在街上遇到英国公家的长子叶平,便讨了个旨意,叫叶平做了翌靖的伴读。

      叶平比翌靖年长两岁,二人投契非常,幼时常以表字相称,待到大了些,翌靖立了府,叶平又任了官职,便悄悄改了口。翌靖虽心中不愿,也知礼法坏不得,自己仍称呼叶平的表字长康。

      每年上元节宫中筵席散罢,翌靖与叶平总是同去街上赏灯,仿佛一个约誓般,总要在朱雀街上走一遭,看过那些辉煌耀目的灯火,尝过那支香甜软糯的糖人,一年才算翻过去。

      翻来翻去,一十三载也就过去了。今年的上元节再无法相伴,二人心中俱是道不出的滋味。

      窗外夜色更浓,翌靖迎着风雪举杯道:“长康,惟愿你我诸事顺意!”

      叶平举杯相迎,仰头喝干杯中的酒,目光在空中与翌靖交汇,千言万语便换成坦然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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