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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魔界(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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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不敢?”房凝倚着窗道,双眉微微往上一挑。
这句话激起了青辙的少年热血。她条件反射似的从原地蹦起,仰起下巴,道:“如何不敢?”
对面的房凝将茶杯轻轻放在侍从手里,月光在他眼底轻描出一点笑意。他的眼神掠过青辙,也掠过老宫女,停驻在了不知何处,道:“那好,替她更衣。”然后兀自走到桌前坐了下来。
更更更更更衣?
这会儿众人都明白了,方才房凝为了应付榕延魔君,随意定了一位小宫女作他的女伴。其余宫女嫉恨的目光朝青辙齐刷刷刮去。青辙无暇顾及,想着今夜身负的责任与莫名其妙的遭遇,不禁迷茫又气愤。
她攥紧拳头:“眼下只能先顺势而为了。”然后一闭眼睛,以赴刑场的决心,接受着其余宫女的伺候。
宫女脱掉了她的外衫,给她穿上一条鹅黄色纱裙。铜镜里一张闭着眼睛、芙蓉也似的脸庞,就在房凝的正前方。他抬了抬眼,复又看向侍从为他新添的茶。
白雾氤氲,铜镜中女子的眉目,最是那低头一刹那的温柔。
房凝另一只手轻触茶杯。茶身上几丛青竹平添一点凉,仿佛簌簌作响,是疏影横斜水清浅的动人景致。不过再动人,也不及方才抬眼时的惊鸿一瞥。
往日里常听的,青石板上的点滴雾雨,竟似有了温暖。房凝放下茶杯起身,总显飘摇的灯火静寂安然。他看向铜镜,这时小宫女已被其余宫女们装扮完毕,缓缓睁开了眼睛。
两人在铜镜中相望。
瞬间青辙看清了这荒唐局面,慌慌张张地想道:“不过是打探消息!却要与这厮赴宴,这可如何是好!”被身边人轻轻一推,转过了身,她发觉那房凝根本没有看她,直接背对着她,让老宫女带她一道赴宴,然后披上外衣出殿,便轻松了许多:“这房凝毫不在意。看来有机可趁。”
“去吧。”老宫女瞥了她一眼,道。这时候房凝即将走出殿门。
青辙目送房凝离开他的寝殿,然后对着老宫女露出一个有些灿烂有些谄媚的笑容:“姐姐,你们先行吧,我要……要……要……”然后作出一副羞于启齿的模样,笑道:“姐姐资历深,看出我这个小宫女无甚心机,实诚得紧,哪想过作大人的女伴呢。今日真真用上了我爹娘为我烧香得来的一生福气。姐姐先行罢,我走得快,立刻就赶得上。”
老宫女上下打量她一回,嘴角勾了一抹笑。然后带了其余宫女走了。
青辙跟着她们走出房凝的寝殿,然后朝另一个方向匆匆走去。等走到拐弯处,那些人无论如何也看不到她了,她就环顾四周,一闪身躲进了草丛。
长裙宽袖拖沓碍事,她两下子将其撕成了条中袖短裙,跌在角落里以手作扇,呼呼喘气:“哎,可热死我了。”
“也不知道暮瞠他们如何,我至今还没打探到点什么消息,倒是在那什么房凝殿中穿衣服花了点时间,”她用手撑住额头,“我还是得随这房凝赴宴。”然后挣扎着站了起来。用老办法打晕了一位宫女,交换了彼此的衣服,重新化身为宫女。穿上这身白裙红带的宫装,她觉得舒坦许多,不禁弯起了眼睛:“不过不能作这房凝的女伴。”一想起方才铜镜中见到的房凝,那深沉莫名的眼神,那眼神中深藏的某种东西,她就觉得压力倍增。
这样决定之后,青辙悄悄从草丛中走出,飞快跟上了老宫女带领的队伍。
走到人静处,眼前赫然出现一道窄桥,横跨两个岛。岛之间黑黢黢的,隐约有水浪跃动的声音从极深的地方传来。
两列宫女合成一列,一个接一个地上了桥。
走在青辙前面的宫女较为高大,骨架较寻常宫女大上许多,可是由于她窝着肩膀垂着脑袋,从身高上看也并不如何引人注目。青辙将目光移到宫女的手上,看见她手指骨节分明,肤色偏黑,食指上戴了个玉石扳指。
某个场景蓦然间出现在青辙的脑海里——
暮瞠晚上睡不着觉,硬拉着青辙坐在茅屋顶上看星星。暮瞠执起青辙的手道:“百年弹指而过——而今娘亲与妹妹的模样,我是一点儿都记不清了。当年她去世前交给我这样一个扳指,我方被师父带入无歧山时,还能抚着这扳指想起娘亲煮饭、我读书而妹妹玩耍时的情形。”
青辙毫不客气地打了一个呵欠。
“哎,”暮瞠一反他在人前的形象,微微皱眉,叹道,“那时候这扳指是个念想,如今人世间的区区十几年成了过眼烟云,它便是个我舍不得丢下的累赘了——”
接下去的话青辙记不清了。她又打量了一番前面的宫女,越看越觉得是暮瞠的背影,就扯他的衣袖道:“暮瞠?方才戳我后背的可是你?差点害苦我啊。”
前面小心翼翼走着窄桥,然后扭头看她的确是暮瞠。只不过他这时候的脸蛋被胡乱涂了点胭脂,眼角被硬生生挤出了秋波,望来尤其滑稽。乍一看双方都被对方吓了一跳。
“暮瞠,你怎……”
“小师弟,你怎又……”
“啊!”暮瞠不小心脚下一滑,身体往后倒去,倒的时候不忘将自己的惨叫掐得又细又轻,“啊~”
青辙一把拉住了他,将他拉回原位。
“小心些。”
暮瞠止住了他销魂的尖叫,看了一眼青辙,扭头又继续往前走了。
青辙戳了戳他的后背:“昭离哥哥呢?”
“与我分开找你了。”
“啊?”
“那条路走到尽头是监狱,守卫森严,我们便原路返回。”
“那也不用找我呀。”
“这不是想着你,担心你吗。”恰好一阵风呼呼刮过。
“你说什么?”
暮瞠的脚步慢了下来。星空辽阔,漫无边际的夜里,底下那若有若无的水浪声尤其渺远。远处灯火阑珊,扁舟泛起水光。暮瞠的心在四围萤火虫的撩拨下跳着跳着,仿佛要膨胀,要将这整个广袤世界纳入其中。
“没什么。”
已经走到了窄桥的末端,暮瞠轻轻一跃,跳下桥。青辙随之跃下。一座贵气逼人的宫殿在花木间显出了身形。
暮瞠偏过脑袋道:“方才那位叫房屋,凝土之类的纨绔子弟让你做女伴,你逃了,这会儿又潜入大殿之中,不怕被他认出问罪?”
青辙闻言呵呵笑道:“这有什么可怕的?何况房屋凝土这位大人哪里记得住我?”
“可是……”暮瞠皱眉。
青辙又是一笑,轻拍他的后背:“穿成这样倒真成了个啰嗦宫女了。”
暮瞠的耳朵与脸颊一起红了。不过在胭脂的掩盖下,旁人无论如何也瞧不出来。暮瞠用手遮住口鼻,假咳了两声。
“别愣着,该进去了。”
两人随着队伍进入了大殿。
一众宫女悄然踩着丝竹声进入大殿。大殿中央正有几个红裙舞女跳着魔界最负盛名的邀酒舞,细腰□□,好不妖娆。暮瞠才看了一眼,便不好意思再看了,只顾低头猛走。暖黄灯火间,中央处尽是红纱媚眼。青辙透过那片红纱,仿佛看见房凝正凝视着自己。再走过几步,细看红纱另一端的时候,发现方才见到的是错觉。
青辙拿手遮了遮眼睛。
宫女门分散在了大殿各地。青辙往正前方粗粗看了一眼,见到一个深紫华服、浓黑长发的男子懒懒靠在软椅上,还拥了一个凹凸有致的美人儿。而房凝坐在一张大而华美的椅子上,独自饮酒。跳着邀酒舞的舞女屡屡跳到他跟前,他却始终不动。
“房凝啊。今晚让你携女伴前来,你却依旧孤身一人。这下又麻烦了吧。”毫无坐相的魔君揽着美人儿,半睁着眼睛,眼神颇迷离。
“榕延兄——”
魔君连连摆手道:“房凝房凝,别提我家婆娘了。她去北麓温泉还未回来,你又提她,岂不扫兴。”说完饮尽一杯酒,指着前面跳得起劲的舞女们,带着指点江山的豪迈道:“这个,这个,这个——房凝看上哪一个,今晚带走就是。”
听到这话的舞女们扭得更起劲了。房凝放下酒杯,往前略略一看,见到一个贼眉鼠眼的小宫女利落地避过他人的目光,穿过人群,悄悄走到了他和榕延魔君之间。
“诶诶。我魔界盛产美人儿,房凝你就始终看不上一个?”
房凝对着微醉的榕延魔君举杯道:“在下敬魔君一杯,多谢近千年来的庇佑之恩。”说完一口饮尽杯中的酒。
魔君根本没有理睬他,一双手遥遥指着房凝颤抖不已:“又来,又来。你当年那个水神未婚妻有多美貌动人,令你至今念念不忘?”
对面那位眸光内敛,依旧是彬彬有礼:“往事如烟,魔君便莫要拿来取笑在下了。”
“无聊!”魔君拂袖道,“房凝你今夜尤其无聊!”
说完这话,他仿佛清醒了一些,坐正了身体,放开怀中的美人儿,正色道:“房凝,听你这话,你是打算离开魔界了?”
房凝摇头。
魔君轻呼一口气:“那便好。”
“不过也快了。”
闻言,魔君腾地站起了身,两道剑眉结成一团:“你又未曾找到未婚妻,早早离开作甚?”
正说着,在殿外张望多时的老宫女匆匆赶到房凝身边,在他身侧道:“房凝大人,方才你定的那位女伴……”
房凝点点头,示意她下去。魔君那藏在黑发中的尖耳朵捕捉到了关键词,早就把刚才说的话给忘了,哈哈笑道:“房凝,你还找了位女伴?”笑不可抑:“这位女伴还逃了?真是大开眼界啊。”
房凝无奈摇头,嘴角却带上了一丝不易觉察的笑。他在魔君的豪迈笑声中正正往某个方向一指,道:“也未逃走,正在这儿。”
几乎所有人的目光全都聚集在了房凝指向的地方,连丝竹声与舞女的舞姿都缓慢了许多。被指的小宫女浑然不知,仍旧和身边的暮瞠宫女聊天。
暮瞠忙扯她的袖子:“别说了。”
青辙扭头斥道:“为何不说?师兄们只知玩闹,连蛇妖都打不过。若不是我法力至今不可控制,连师父,我都可以打上两个回合呢。”
“看前面,看前面啊。”
“啊?那些跳舞的有甚好看——”转头看到啊所有人盯着自己看,包括那眉目间带有妖气与霸气的魔君,都十分专注都望着她。她在这些目光的压力下低下头。
房凝的声音打破了寂静:“还不快过来——”
那故作温柔的语气让青辙听了就发怒。她在心中暗骂道:这厮以为自己多了不起!要不是我身处险地,法力又仿佛尚未恢复,我真会让他碎尸万段!这厮!气死我也!烈火一般的千言万语顷刻间化为柔柔笑波,荡漾在一张极漂亮的小脸上。小宫女青辙低头细声道:“是。”然后娇羞不已地走过去,毫不迟疑地坐在房凝的身边。
上座的魔君愣了一愣,端起酒杯,颇满意地打量了一番小宫女,笑道:“欣慰,真欣慰,房凝开窍,为兄真是高兴。”
房凝抿嘴笑了一笑,然后低头不语。竟似有些少年人的腼腆。
事已至此,不如将错就错。青辙心一横,往房凝那边移了少许。房凝不动。再移少许,房凝依旧不动。再移少许,房凝的手轻轻一颤——这个时候,青辙已经坐在了房凝的衣衫上,紧贴房凝的手臂了。
“呵呵。”魔君笑了笑,将酒送入口中。
这个时候青辙见房凝僵得像块木头似的,便将手悄悄伸到他的腰际,整个人摊在了他身上。完全仿照魔君身边美人儿的姿势。
而魔君流至喉咙的半口酒硬生生被他俩这个亲密动作给逼了出来。他猛咳一阵,半天说不出话。
方才那一幕房凝动都没动,像是待宰羔羊,场面怎么看就怎么像是堂堂法力无边、俊朗无边的房凝大人被区区一个宫女吃了豆腐。
魔君咳了一阵之后,就笑得没办法控制了。
房凝神情颇无奈:“她容易忘形,真是让榕延兄笑话了。”然后小心翼翼地拨开紧握他腰的小手,将其握在自己的手中,温言道:“你真是太任性了。”
由于青辙此刻与他靠的很近,他的一呼一吸,他的每个眼神每种语气,她都感受得十分清晰。这样一句温柔又宠溺的话如此清晰地传入她的耳朵,她顿觉浑身一颤,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到了这个地步,此事才真正地叫无法挽回。
青辙用空出来的一只手撑着晕乎乎的脑袋。
冷漠无情的房凝大人说出这样的情话,不仅与他素不相识的青辙倍觉头痛,连那与他朝夕相处的魔君,也惊诧头痛得很。他分明怀疑这个房凝是他人假扮的,却又不好开口,拥紧了身边穿着异常单薄的美人儿,没话找话道:“这支舞跳了这么长时间也该结束了。换个,换一个吧。”
舞女们依依不舍地,遗憾退下。换另一批女子上场。此番表演的舞女舞的是剑,眉目较之前英气许多。
灯火之间剑光照人。这个女子舞剑的节目与之前那个比较,算是有些趣味的了。魔君却看得很没兴致。先前那批妖媚舞娘,与现在这批英姿飒爽的,全是魔君闲暇用来试探并调戏房凝的。现在凭空出现一个普普通通的宫女,魔君只当他是应付自己,甚觉意兴阑珊。
突然想到一事,魔君饶有兴致地看着青辙道:“诶,你说说,房凝最爱吃的,是什么?”
青辙的手被握在房凝手里,手心都出汗了。她原本就紧张,听到魔君问话更是吓了一跳。她支支吾吾道:“这……这……嗯……”望了望低头不语的房凝,看他眉眼像画出来似的,更加没了主意,于是胡编乱造道:“或许,兴许是蟠桃罢。”
魔君笑了一笑:“说对了,有些时候就为了吃蟠桃,我这魔界中人也与他悄悄潜入神界,简直冒着生命危险啊。”
这样也能猜对?青辙咽了咽口水。
“那我再问你,房凝身上哪里长了颗红痣?”
这问题略私密,青辙愣的时间更长了一些。
她发挥了无穷的想象力,猜道:“或许……是腰间?”
“又对啦!”
青辙受宠若惊地看了看魔君,以为他是闹着玩儿的。转头看此刻与自己气息相闻的房凝——
这时候他低着头,一双眼睛隐在阴影里,更显幽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