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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Period.47 得偿所愿 ...

  •   茶室沉寂了许久,直至惊鹿再一次敲响,溅落短促琳琅的水声。
      “干弥先生,有一件事,我想拜托您。”岫野椋先开口了。粟楠干弥抬眼看她,略一点头示意她往下说。
      岫野椋拿出了岫野溟留给她的那支SIG P228,放到榻榻米上,推到粟楠干弥的跟前,而后挺直脊背。廊檐上悬挂的风铃保持在一种肃杀的静止,而室外竹笕和石渠里朦胧琐碎的水声则在此时此刻异乎寻常地尖锐起来——说是“有事相托”不过是委婉客套的说法,她其实是在宣告。
      “我,岫野椋,作为‘隐枪’岫野溟的女儿,从今时此刻起,彻底脱离粟楠会。”
      ……
      “终于走到这一步了啊……”粟楠干弥低声嘀咕了一句,好像不怎么意外。
      “七年前,干弥先生把父亲的枪交给我的时候,给过我选择的机会。我记得您问我,想要彻底回到普通人的生活中去,还是被父亲留下的这一线思念牵绊,和粟楠会保持联系——您那样问我,是因为一方面觉得我根本就不是个正常人,当然也没法彻底过上那种安宁的日子;另一方面,也是觉得留着我还有派得上用场的时候吧。”
      粟楠干弥并未否认。
      岫野椋扯了扯嘴角,一丝略带讥诮的笑意转瞬即逝:“虽然是我自我意识过剩,不过我多少抱有还有一点希望,希望您能意识到,我留下父亲的枪,是因为我对父亲的感情足以让我放弃梦寐以求的生活,心甘情愿继续做您和粟楠会的工具。”粟楠干弥的眼睛里有一片沉寂的光影终于晃了一下,他终归有些动容,想要说点什么,却无从开口。而岫野椋体贴地抬手示意他不必多说。
      “我不是不知道自己不正常,七年来也是靠着种种非常手段假装自己是个普通人才得以过上普通的生活——若是再早一些得知真相,我没准会对各位对我做的事心怀感激也说不定。”
      岫野椋不自觉地摩挲着手上的银戒。她想,倘若没有折原临也,她一定会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过着所谓平静的日子,对生活的真相乃至自我的本质都一无所知、也不作任何追问,就那样贫瘠而匮乏地活着直到死。
      “您实则不必忧虑。因为即便到了现在,我的心里话也是,如果可以的话,我不想怨恨任何人,包括您和道元大人——我不清楚您和道元大人为何轻视我,轻视我这个女儿对父亲的感情,但那些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我也不感兴趣。”她眼风微抬,话锋陡转,“可是我不想报复,只是我对您的保证;或许您难以想象,在这世界上如今确实还有其他在乎我的人——您想必对此也有考量。”
      粟楠干弥自然领会了她的意思:“你是说,如果我不同意你离开粟楠会,就要承受‘在乎你的人’的报复。”“我只是想避免最坏的情况出现。”岫野椋不卑不亢地回答。“……只是这样吗?”粟楠干弥的神情有些复杂,他的目光里带着些微妙而内敛的探究意味,“你只是不想在乎你的人和粟楠会起冲突,才把你父亲的枪还给我吗?”
      “您为什么这么问?”“因为你从小就是个……咳,很有牺牲感的孩子。”“是吗,我都不记得了。”“你在绝大部分情况下都不会自己做决定,你父亲说什么你都只是一言不发地听从。”岫野椋皱眉:“我只是敬重父亲啊。”“不。”粟楠干弥摇摇头,“在旁人看来,你虽然在某些情况下表现得异常偏执,但自身从没有表现出明确的意志,哪怕是‘点心吃什么’‘穿什么颜色的衣服’这样的小事上,你也从未表现出自己的偏好——简直像是生下来之后一直没有照过镜子的孩子,‘自我’都尚未在你的躯体里诞生。你只会遵从指令,潜意识里一直在不断地压抑自己的本能和意愿。我和康复中心的医生交流过,即便情感贫乏到难以想象的地步,你一次次地为了外界和他者作出的服从和牺牲,最后也只会带来更大的崩溃,而这种崩溃往往带有巨大的攻击性。”
      岫野椋想了想,恍然回过神来:“干弥先生的意思是,七年前明日机组被灭是我枪杀父亲后人格崩溃,继而引发的惨剧吗……”粟楠干弥的脸色又沉下去几分,终究没有接茬。岫野椋实在想笑,可又真的笑不出来:“说实在的,过去的事我能想起的真的不多了,也不太回忆得起来小时候的自己是什么样子了。不过您关心的若是我的动机的话,我也不介意直接告诉您:是因为我那位心上人。”
      粟楠干弥有些震惊。
      “我刚才说过了,若我不曾得知七年前的真相的话,或许会一直抱着侥幸心理过着乏味而安宁的生活。可是很不幸,我的心上人非要追问不可,他追问我父亲的死,追问我生活的真相,他追问我的记忆何以残缺不全、我的人格何以破损——不过,他做这一切兴许也就是好奇心使然吧,我是这么想的,某种意义上,他给我的爱诚然残酷……”说到这里,岫野椋微微笑了,“可我接受了。我是在为他所爱的时候才得以在世为人。因为有了他,我无法再继续忍受自己的残缺和不完整,更不容许自己做一个浑浑噩噩的傀儡,对本质和真相得过且过。或许您说得没错,从前的我的身上,连‘自我’都没有诞生,可现在,我变得贪心了,我不再满足于那种得过且过的状态——”
      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连入夜时分最温存的风声都化解不了她的叹息。
      “我想要以完全的自我去爱他。”

      折原临也单手架在车窗边,支着下巴百无聊赖地望着浓重夜幕下的街景,路灯冷白的光线一道道从深色的玻璃上掠过,非虚非实的明暗在他的脸上交替变换,叫人看不清他掩映其间的神情。水户清见不太习惯这种氛围——折原临也的沉思具有一股叫人惴惴不安的压迫感,尽管她知道他一旦张嘴立马就会让人后悔打破他的沉默,但水户清见还是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地搭话了。
      “下一步要做什么,你考虑好了吗?”“嗯。”“呃……”多说两句会死吗——一口气堵在喉头,憋得水户清见心生烦躁。在路口等信号灯跳转时,水户清见通过后视镜望了一眼后座熟睡的小女孩,指尖敲了敲方向盘:“这次事情结束之后,我就回千叶了。”折原临也余光扫了她一眼:“水户会不是打算代表明日机组留在池袋扩张业务吗?”“你到现在还在说那种话哄我啊——苍川礼奈才不会答应呢,我这些年不是没和她打过交道,我太清楚她的脾气了!”
      折原临也没有反驳,也没有解释。水户清见漠然道:“我知道你在利用我,折原临也——我当然知道啊,当年森岛医生是怎么利用我的,你难道认为我是在毫无察觉的情况下就冲过来把你揍了个半死吗?我真是受够了你们这些自以为是的男人。”
      一声低笑在折原临也的喉咙深处静默地鼓动了一下。水户清见对他的嘲讽充耳不闻,自顾自说了下去:“你看不起我也好,觉得我可笑也行,我都不在乎——我是为了椋才做这些,我心甘情愿,轮不着别人来看低我。”
      “心甘情愿”——这个字眼令折原临也冷不丁恍神。
      “你要明日机组对付粟楠会,池袋现在一团乱麻——我都照你说的做了,我已经折了两个干部在苍川礼奈手里;组对的特别搜查队也已经在行动了,到了明天,特定抗争指定暴力团的名录上势必要再添两个,明日机组和目出井组都不得不收缩势力范围——你以为我看不懂你的意图?苍川礼奈想要推《暴力团排除条例》又不是一天两天了,你在拿我们给她作筏子!”折原临也毫无诚意地鼓了两下掌:“精彩的推理,我要对你刮目相看啦,清见小姐。”“少来。”水户清见翻翻眼睛。信号灯转绿,她一脚油门踩了下去:“你就是连这点都算计进去了,你知道我就算看透了这些也会配合你。”折原临也不置可否。“是,我是会配合你,这点损失我承受得住,我不在乎。”折原临也一针见血地指出:“清见小姐不在乎,是因为你在暗地里推动明日机组的高层和目出井组接洽,两大组织正在谋划实施重组合并吧。”
      根据《暴力团对策法》,一旦被公安委员会列为特定抗争指定暴力团,组织的业务和活动就会受到更为严格的管制和监控;而更高层级的组织合并重组,能够在一定程度上规避上述管制手段和监控作业,说白了就是在钻法律的空子,也更有利于两大组织的长远发展。
      水户清见被堵得一时接不上茬。她被气笑了:“都到这个时候了,我们还不能打开天窗说亮话吗?”“你随意,我考虑考虑。”折原临也颇显无赖地耸耸肩。水户清见深吸一口气:“想来我的底牌你都知道,我也没什么可和你谈判的筹码。接下来,不管你是要把我卖给苍川礼奈,还是要明日机组在池袋全灭也好——这是我做的决定,无论什么结果我都认了。折原临也,我只想知道一件事,在你的计划里,椋究竟被放在什么样的位置?她的事,你到底是怎么考虑的?”
      折原临也没有回答,路灯的光照在他的眼底留下一个小而尖锐的亮点,倏忽间游弋而去。过了好一会儿,他说:“‘为了能想你所想,爱你所爱,不顾一切,这是我给你最后的报答’——七年前,岫野溟挟持粟楠茜之前,曾经给椋留下过一封短信,这就是那封家书的结尾。”他停顿了一下,“椋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也是这么对我说的。”
      水户清见陡然间沉默了。
      “我一直在想,要给椋什么样的报答。她毕生的愿望是回到日常,可她追求的未必是日常本身,而是选择日常的权利——否则她不会选择我。”水户清见故作惊讶:“原来你有自觉啊。”换来折原临也一声嗤笑。水户清见琢磨了一下,越想越不痛快,遂愤愤道:“当年口口声声质问我属不属于椋渴望的日常,你自己不也……出于一己私欲把她束缚在这个泥潭里。”“我不否认这一点。”折原临也停顿了一下,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我的确想要束缚她,一度也这么做了,但很遗憾,爱不是能够束缚她的东西。”——在水户清见听来,他的语气比起“遗憾”,更接近于“认命”。
      折原临也心知,为了想她所想,爱她所爱,不顾一切——这不仅仅是为她戴上戒指,囫囵度过日复一日就够了的。水户清见的脸色变了又变,十分精彩,总归没再说什么。折原临也打心底里感到愉快——或许水户清见提起这茬是真心为岫野椋着想,又或者单纯是想激起他的愧疚感,目的是什么都无所谓,反正她不会得逞。
      “清见小姐,你打算回千叶的话,椋要怎么办呢?”折原临也忽然唐突地绕回了最初的话口。这个问题问得水户清见猝不及防:“啊?什么……什么意思?”
      折原临也似笑非笑地瞥过去,答非所问。
      “你走了的话,椋大概会很寂寞的。”

      粟楠干弥没想到,在过了这么多年、经历了反复的创伤和遗忘之后,岫野椋作为人类的部分,最终仍然得以长成——她分明被剥夺了太多的东西,曾经匮乏得只余一副几乎谈不上自我主宰的躯壳,如今却是如此充盈丰沛的模样。他甚至忍不住想,是不是因为岫野溟死得太早,他留给女儿的爱才逃过了时间的磋磨,没有一分损耗和变质地尽数成为了她的养料。
      她像一个奇迹,是贫瘠而酷烈的环境根本无法孕育的果实。粟楠干弥感到难以目视岫野椋,她的身上有他这样的人不应注视的东西,是连岫野溟都没能拥有的素质:她年轻、纯粹、温柔,不露锋芒却不可撼动——粟楠干弥不由得在心里喟叹,她究竟是被什么样的人爱着,又爱着什么样的人呢。
      “干弥先生,我过去忘记了太多事,而我害怕有一天会连自己是父亲的女儿都忘记,所以哪怕知道留下父亲的P228就意味着要放弃我向往的生活,我也选择将理想破灭的痛苦一并承受了。
      “可是如今,我已不再害怕。我决定了,我要跨过父亲的死,跨过所有的伤痛,和心上人一起面对未来的生活和种种困难。
      “我要活下去——哪怕和我一直以来梦寐以求的生活背道而驰,我也要在他的身边活下去。”
      惊鹿溅起的水声变得清澈起来,形同天音,醍醐灌顶。
      “我决定替父亲原谅干弥先生,那样的话,父亲,还有母亲……也许也会愿意原谅我吧——抱歉,活下来的罪人这么编排死去的人未免太无耻,不过我想,父亲的话,他是愿意原谅我的,对吧。”
      “……是的,毕竟,他那么爱你。”粟楠干弥觉得自己说这话简直跟缴械投降没什么区别。他想,是啊,承认一个父亲对自己女儿的爱,这有何难?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他竟会怀疑这一点……他怎么没有早些注意到呢?在岫野溟特地牵着这个小女孩来到他的面前,骄傲地宣布要给她“椋”这个名字的时候,他就应该理解的啊。可他居然在岫野溟过世七年之后才第一次醒悟自己曾经犯下的错误。
      粟楠干弥长叹一声:“粟楠会从今往后不会再打扰你,孩子——这是我给你的承诺。”他合上了眼睛,在眼睑内侧静默地瞭望他那个离世多年的朋友,和一段遥远而已然模糊的时光,“就像你父亲为你取的这个名字一样,可怜可爱的椋鸟,你就从沧溟升起,飞经云雾缭绕的山丘和原野,到鲜花盛开的森林里去吧。”
      岫野椋怔住。她不曾想原来粟楠干弥竟知晓岫野溟为她取名的真正用意。这个名字里寄寓了最美好的、她曾以为终此一生都无法企及的祝愿。
      “孩子……你自由了。”粟楠干弥说。
      岫野椋微笑颔首。她几乎要落泪。
      她发现自己原来等这句话等了这么多年。
      ——为什么我的名字和父亲的名字读起来完全一样呢?
      ——因为你是我引以为傲的女儿,所以我给你这个名字。我希望你做一只自由的小鸟,从沧溟升起,飞经云雾缭绕的山丘和原野,抵达鲜花盛开的森林。
      那些加诸己身的枷锁悉数脱落,岫野椋曾惶恐于失去这些肩负的重量会让她的生命也一并失去意义,故而将那枷锁、连同被磨损得伤痕累累的疼痛都欣然接受。
      可经年以后,她发觉自己实则羽翼丰满,终获自由。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7章 Period.47 得偿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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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实体已完售~ 另一本临也bg孤独万岁在缓慢存稿 2025年开藏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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