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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Matutinas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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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好,由美……”
——清晨醒来是由美子还是由美江?之前的海因卡尔从来都没有想过,直到她真正面临这样的严峻的问题时。彼时的印度正值雨季,窗帘透进模糊而黯淡的光线,看着怀中仍然睡着的恋人,她不禁怀疑,自己是否还有一只脚踩在梦境之中,面前是与其他荒诞的猛兽一同构成的意识底色。雨仿佛不曾停歇过,那种无处不在的湿气裹挟着雨声,带着东方的陌生感,把她目见的所有都困在了一个洞穴之中。在此她只看到如同着了幻术一般疯狂膨胀的影子,一切都灰蒙蒙的,深不见底。
在隔绝了钟声与阳光的村落中,海因卡尔觉得自己开始陷入一种糟糕的时间错乱中。由于工作的缘故,她与搭档的生活更接近世俗,远远不像发过誓愿,该将生命融入到修道院中的人。到了十三课以后,海因卡尔试着习惯这种颠倒信仰的作息。作为代价,她对自然的触觉渐渐钝化,她已经不太记得,伴随着晨祷歌咏而至的黎明是何等的颜色,晚餐到晚祷之间天空中升起的星座的轮替——也许只除了一样,血流是如何蜿蜒生长。
究竟是几点?海因卡尔有些闷闷不乐,一方面是为了这种场合下不知从哪里泛上来的感春伤秋,但更多的则是因为昨天……昨天所发生的——那究竟是在梦里还是夜里?她发现自己完全想不起来,或者毋宁说,她不知道该选择接受哪一种。纵使那样的事情在世俗的情感中是幸福的,正如带着陌生难以名状却异常诱人的香花一般,在记忆中烙下新鲜的芬芳,但无论如何,这确然是与她发过的誓愿相违背的—— “我曾以为自己的□□是满足欢乐之乐园,我曾以那些荒诞可怕的梦幻取乐,那都是我想象出来,在我的心灵身处萌生出来的更可怕的幻觉”。然而,这样的事情却也不是自己未曾预料的:向前望去,身边少女的胸部饱满而光滑,正像孤儿院中的那尊仿佛永恒存在着的玛利亚雕塑,彼时她手里持的是玫瑰念珠,伫于思绪中的确是那形式庄严的衣物下所覆盖的东西——对圣人而言是磐石,对女人来说是藏着毒药的皮囊。
亵渎。
——“随从逆性的情欲,就受永火的刑罚”,不知道是微寒的室温还是内心的恐惧,使得她不觉得有点发抖,她正处在一则未被发觉的教廷丑闻的中心。即使从上一个千禧年开始,连方济各会的圣者都默认贪色算不上违逆天理的。而她自己,正如许多前辈写过的那样,在极度困乏的情况下,自然之爱脱轭狂奔,抛下了被践踏得看不到的理性的意志。虽然,这并不是最早崩溃的激情,在这之前许久,她的心灵早已经被因狂信而诞生的暴力所占据,正如同对知识的欲望亦或对生命的贪婪的种种激情一样,这已经超过了敬神的限度。就像她自己一样,作为圣座的刺客,她不过是敬神的手段而远远不是目的。
然而此时,她却没有办法藉由这种理由宽恕自己。更为抑郁的是,她发现了一个自己从未思索过的问题:为何要肯定一种激情,却极力抑制别的激情?
“海因卡尔?”由美子在毫不之情的情况下打断了那边战火正炽的天人交战。
“早……早上好!由美江!”自己心中还是默认,应该是坏掉的那个人吧?由美子,或者说由美江,有着矛盾的双重人格,相互交替。此时她正是名为由美子的胆小怯弱的修女,可圣座或者说ISCARIOT,希冀的却是那个具有强大力量的狂战士——由美江。而海因克尔在她的人格转换中起着微妙的作用,正因为如此,为了防止意外,圣座的任务也都是两人共同行动。
“由美江才好不容易睡着了。”少女不满地表示,翻身摸索着眼镜,“哎!海因卡尔你怎么没穿衣服!”
海因卡尔感到脸上一阵发烫,迅速抽起被单遮住身体。果然,昨天晚上的是由美江么?她不知道该如何向由美子解释。
——“昨天晚上我和由美江……不好意思借用了你们共同的身体啊,由美子。”这种理由未免太奇怪了吧?
——“没什么!睡衣不小心湿掉了。”听起来就不像真的。
——“由美子,你也没有穿衣服哟?”藉此转移视线?
那还不如……——“由美子,快换由美江出来!”
“由美子!快换由美江出来!”于是海因卡尔就这样说了出来,之后,她像躲避恶魔一样迅速地起身更衣。
“不要!”由美子用少见的决绝态度拒绝了,“我讨厌由美江!”
正当海因卡尔已经草草套上衬衫,打算带罗马领的时候。那个少女突然从背后紧紧抱住了她。
“不要嫌弃我,海因卡尔。”她压抑着哭腔,眼泪却弄湿了海因卡尔本来就潮乎乎的衬衫。
“自从长大以后,海因卡尔是不是越来越讨厌我了呢?”少女抽噎着,“和海因卡尔并肩作战的是由美江……甚至背着我和海因卡尔做那种事情也是由美江……”
“哎!”这句话使得海因卡尔差点跳了起来,分明有一种被捉奸在床的羞耻感。海因卡尔虽然已经习惯了将由美江与由美子当作两人看待,却从未料想过会处于如此尴尬的境地。然而对这种类型,完全是没有什么办法啊。海因卡尔想着,叹了一口气。
“由美子,我可以向你告解么?”
少女因为过分的惊讶止住了哭声,“你怎么了,海因卡尔?你难道不知道,我是不能赦免你的罪啊!”
“我也好,由美江也好,马克思威尔也好,神父也好,我们都注定要下地狱。我并不能奢求赦免。而你,却是我们中唯一能够领受圣事的。”
由美子并没有回答她。
“你要喝点什么么,海因卡尔?”由美子起身去拿了两个杯子。
海因卡尔心中泛起一阵苦涩,自己与由美子、由美江三人自从来到了这个印度城镇之中,就与平时在欧洲的所有物资都挥手作别了。她既不想饮恒河水,也不想饮被恒河水浸泡过的任何东西。
“不用了。”
尽管如此,海因卡尔还是接过了由美子递过来的水,然后以一种惯常所有的沉闷语气开始了讲述。
“我也不知道这种罪起于何时,但可以肯定的是,那开端一定不在昨天晚上。我并不像沙漠中的神父,我受到魔鬼的诱惑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最终,我犯了罪。诱纵的欲望可以是顺应自然的,但也可能是违背它的,也许,这正是一种更加不成体统的恋情。如果罪孽可以向钱币那样衡量的话,我一定是犯了更为严重的错误。
如同已经发生的,□□是脆弱的,但失去戒备的灵魂更容易沉沦与迷失。我所想讲的正是,我如何被魔鬼迷惑,我的眼睛如何受到蒙蔽,而我的双手又是如何去做出悖逆的事情。”
“你应该知道的,由美子,我最初到孤儿院的时候,是因为我的父母的缘故。我的父母是东德的天主教徒,关于他们的事迹你也许可以在秘密警察的监听档案中找到。我虽然只是听说,但我相信他们确实是被那种无孔不入的恐惧与侵犯所逼疯了。也许这样只是为了让我心里更好受一些,因为,比起自杀而言,这样想来,他们至少还能死得像个信徒。我无法解释,为什么虔信的人要去拆毁神的殿堂,只能期望他们正如伏刃而死的扫罗。
后面的事情你了解的更为清楚。说到这里,我很难向你表达我的情感,因为这些禁忌的话语一旦面对当事人,就只能变得晦涩。也许,这样讲会令你不悦,但我还要继续讲下去。
说实话,在过去我曾经有一些朋友,但是从来没有一个像与你这么亲密。这并不是因为我在孩提时代已经知晓了motus in amatun,而是因为我在无知之中分享了你的秘密。而如今,我终于可以把这个秘密归还给你。我之前从未明白过,为什么女人会‘威武如旌旗展开的军队’。出于内心的羞愧,我也从未向任何人提出来过这个问题。
请原谅我只记得那些无关紧要琐事。起初我曾经想做一个神学院的学生,这不光是因为我认为你会选择这样的道路,也是正如经文中说的“论到祭偶像之物,我们都晓得我们有知识”,持有知识的傲慢可以治愈许多欲望,令人变得虔诚而节制,甚至或许只是因为,在与你相处的时候,我是被拘束着的,是由于你的拘束而不是神的拘束,迫使我成为一个优秀的信徒。因此,我才能够背诵那些未受到世俗拉丁语的冲击而写成的经典,知道维吉尔关于火的种种说法,在希腊文与阿拉伯文的课上表现优异,但如果说这仅仅是因为你,那未免太过牵强与不敬。
然而,见到由美江之后,我突然改变了想法。如果我们的故事可以像浪漫小说那样书写,那一定是随着你的改变,我跟随你选择了另外一条道路。事实上当然并非如此,一方面是因为我在无意中——也是命定的,看到了世俗的知识,当然这在如今看来并没有大不了的,但是在我还处在懵懂中,在我的知识还过于匮乏的年龄中,那就像是共产主义一样——如果我不是因为出生于那样的国度,我也可能对共产主义产生狂热的兴趣,我开始怀疑我曾经学到的东西。这当然也是我要忏悔的地方,我太相信那些巧饰着新鲜词汇的欺神的诡辩,却罔顾圣人的言语。至于选择进入十三课的另外一个理由,那是因为我更喜欢与由美江相处。
这也许让你难过,由美子。但这就是事实。
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我就是那个现在的我,不是我心目中因为对你的喜爱而创设出的更好的我。也许正是丢尼修论述的因爱而生的嫉妒吧,我总希望能处在一个施爱者的角色上,在没有加入ISCARIOT之前,我希望成为一个优异的学生。而成为犹大之后,我们三人并肩作战,出于保护那个因为不合时宜的善意身临困境的你,我就希望有更为强大的力量。这正是被爱欲所诱纵,从而产生的过度的欲望。
然而,那样的我都已经不是我,也许正和你与由美江那样,由美子,喜爱着你的海因卡尔并不是我,而是我的身体向米迦勒所赁的另外一个灵魂。
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跟你们相处久了,我总有这种幻觉。诚然是那样便好,我也许可以在心中将罪责推卸给另外的那个灵魂,但我却清晰的知道,我就是我,我的身体中只苟活着一个灵魂,就是我罪恶的灵魂。这种幻觉正是因为我做了渎神的事情,神所降下的惩罚。而现在,我又能如何能在神父面前忏悔,去承认罪孽,去允诺救赎呢?我的所有欲望的伸展,都是因为压抑了一种欲望,即便我否认这种扭曲的欲望,我却也不能遏制我对神的力量的崇拜。因此,这样的否认是虚伪的。
我的双手已经被恶魔所缚,我的眼睛被恶魔所蒙蔽,我明知道这样走下去的祸患,却无法止步。如果是你,又应该怎么办呢?由美子。
我不知道对你的爱从何而起——如果我能够获知,就能够根除它了。然而我反复斟酌,只知道那并不是由于你的长发像混合着没药的气息,也并不是因为你的善意让我将你与圣母并列,在你还是那个爱做噩梦,被年长的孩子欺负而哭鼻子,因为由美江的存在而自我嫌弃的人的时候,我已经爱上了你。
回到我刚才所引述的经文中去,你像一支展开了旌旗的军队,那是因为我甫一见你,你就获得了无可置疑的胜利。这个答案是我在对过去的无数次回想中意识到的。而那种种该下地狱的杀戮、冷酷和狂信,都是因为这样的答案。
——我的佳偶在女子中,好像百合花在荆棘内。De te fabula narratur。”
“Amen。”
由美子不知道该如何去回应这被灼烧得有些混乱的叙述,这样的话语对她有着一种近乎狂暴的摧毁力,使得自己只想与那人在地狱的边境相见。
“那么,早上好,由美子。”
她只听见那个人说道,此时还并没有地狱,只有世界上所有的清晨,正如她所知的。
——一宿虽然有哭泣,早晨便必欢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