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玉》舒寐

1、流水落花春去也

　　第一次见他时,我才四五百岁,刚刚能幻化成人形,只敢于人烟稀少处出没.他只是一个寂寥的书生而已，在般若寺寒窗苦读。我常常伏于梁上听他读书。大雄宝殿中矗立的金身佛像一向慈悲，从来不曾阻碍我在梁上的来去。
　　入夜时我趴在梁上看他挑亮灯芯继续苦读，跳跃的火光把他的眉目笼上一层黄晕,出奇的好看。亥初时刻，我跃下房梁，幻作寺里的小沙弥给他送去一碗稀粥。每当如此，他都会略带腼腆的微笑：“有劳小长老。”声音温润，让我都不舍得离开呢。
　　其实，我始终不能理解他为什么要拼命读书的。在大汉朝，读书又不能真正出人投地。要是碰到治国明君或是识人伯乐说不定还能成就一番事业，可是这样的运气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有的呀。还不如做这般若寺的小沙弥，每日敲钟诵经来的快活。
　　他在般若寺呆了三年，我就在梁上看了他三年，为他送粥送了三年。也曾为开心幻作女子去接近她。只是道行不够，身量太小，只能化为八九岁的小丫头央她陪我玩闹而已。
　　三年一过，他就要去京城试试运气。临走一晚我依旧化作沙弥给他送宵夜。只是这次，送的是我从姐姐那里学来的八宝饭而已。没想到，我做的第一碗八宝饭居然是给这个人间男子的？
　　“此去洛阳，山高水远，万望施主保重。”在他临行的前一晚，我就只说得这么一句。人类的话，真不好学，有时候明明心里很讨厌一个人却要在口头上讨好。到真正舍不得一个人的时候，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如此复杂，连人类自己都把握不了，况我族类呢？
　　天亮时，我站在屋脊上看他走远，姐姐在旁边哂笑：“傻囡，别看了。他这一去，是断不会再回来的啦。”“你怎知他一去不回？他说过若此去能一展抱负肯定会回来焚香拜谢”
　　“他是正人君子，当然要说出知恩图报的话。可是你看从这里走出的那么些个人，有几个是真正回来过的？此处不过是他人生的一个驿站，又不是他的归宿。就算是飞黄腾达，也是要衣锦还乡。哪能回到这寺庙？”
　　“你怎么知道说不定人都是因为其他什么不能回来了。他们不是说身在朝堂身不由己吗？不是说要为家国天下死而后已吗”
　　“哟，看不出来呀，我家傻囡居然也会说家国天下这些词了。有长进呀。哈哈哈……”
　　“哼，笑什么，他肯定和那些人不一样，他会回来的。”
　　我和姐姐的谈话就在她的大笑中结束。而我。一直坚定的认为，我看中的这个男人和其他男人不一样。
　　可是真的不一样吗？
　　姐姐说，天下人，无论男女都是一样的。我知道她在撒谎，她是嫉妒。她都快八百岁了，就只为那一个叫什么刘彻的人动过心，结果呢，他还不是把她杀了？虽然，死的只是一副叫钩弋夫人的皮囊而已，可是姐姐心里一定很不痛快，所以才会嫉妒，才会说天下的人类都一样。才会说不要离这种男人太近，才会说忠厚老实的才好。
　　可是我不同，我喜欢这种把家国天下放在第一位的男人。和有野心的人在一起才会觉得刺激。
　　姐姐说，我一定会后悔。我不怕。如果他回来了，那就说明他够老实守信，正合了姐姐的意思，要是不会来，那多好玩，我可以像姐姐当年一样，去京城找他耍耍了。
　　我在般若寺等了三十年。每天被姐姐唠叨同样的话题。终于有一天我对姐姐说：我要去找他。姐姐神色黯然，良久答道：如果你坚持，那你就去吧。
　　等我来到洛阳时看到的他已是朱袍玉带的光禄大夫。我差点脱口喊出萧策哥哥。那时当年在般若寺中我化作小丫头时对他的称呼。待我看定才恍然：，这个人，可是我当年在房梁上仰慕的翩翩公子？如今虽也是意气风发,仪态威严却已经不是我心念的那个鲜衣怒马,玉树风流的人儿了。当年的身量挺拔，剑眉斜飞，现在已成了朱袍乌纱下刀刻的皱纹,雪染得风霜.
　　我手足无措僵立道旁，看他仪仗过去。心里只一个念头:“他好老”
　　啊，是啊，他如今是光禄大夫了，不再是那个读书郎了。我这个笨蛋，怎么就没想到呢，应该早些来的。看他如今，别说是成亲了，怕是连孙儿都有了。
　　我满心不悦的飞回般若寺，把缘由说来，姐姐乐得仰面大笑。
　　“傻囡，看我说对了吧。他不光没回来，还娶妻生子根本就忘了他对一个小丫头的承诺了。天下男人不都是如你想的一般的,宏图大志是吸引女人的筹码,却也是甩掉女人的绝佳借口.”
　　我冷冷瞟她一眼，她总是这样，一副历经天下情事的姿态，其实才只经历过一个男人而已。
　　“我要说的不是这个。才三十年，他就变得那么老。怎么可能？”
　　“怎么不能，他是人，我们是妖，三十年对他来说是大半辈子，对我们来说不过一瞬间而已。”
　　“那我们也会老会死吗？”
　　“会，不过那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了。”
　　“哦,那就是说我还有很多年”
　　“嗯.”
　　我对这个答案感到满意，我还不想早早老去，虽然萧策的年老给我很大震惊。可是没人知道我有多想再见到他年轻的时候。姐姐说我还有好多年可以活，那我肯定能够活到他的下一世，下下世。不管哪一世，只要能找到他，我就能有机会得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