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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生死签 ...

  •   青青特意靠了窗边坐着,外面开始下起小雨,虽然才7点不到,可是阴云使视野一片灰暗。青青的几个朋友坐在一边,互相使眼色,一会儿,便有个打扮干练的女人扶着酒杯问,“青青,你先生今天不能来的话也没关系,改天大家再见见就好了。”
      话毕,坐在她对面染着栗色头发的女人也笑了笑,“我同意阿心的,难得大家出来见面,青青你千万别为这事不开心。”她边说边拍了拍坐在身边的未婚夫,“反正今天我也带了拖油瓶来,一会儿只管叫他请咱们这顿。”那位男士气质颇为儒雅,戴着眼镜,适时朝周遭的女士们点头道,“这是当然的,你们尽兴就好了,别跟我客气。”
      这个染栗色头发的女人叫易杉,是她们之中最美丽,也是唯一还没有结婚的女人。
      这会儿反正文则没来,朋友便转移目标,调侃起易杉和她的未婚夫。虽然话都说得寒暄,但多数都对易杉不掩羡慕,大大方方说她找了个好寄托。她们说她们的,青青依然望着窗外,有些忐忑不安。易杉见了,便问她,“怎样?他什么时候来?”
      青青叹了口气,放下手机说,“他还在车上,就快到了!”
      易杉哦一声,又问,“对了,你先生是做什么的?”
      青青笑了笑,“他目前还没有工作。”
      配偶的工作及身家背景好与不好从来都是女人对自身价值的一种肯定,不用说青青本身的条件是出类拔粹的,个性也无可挑剔,因此几个朋友怕是都没想到是这个状况。不一会,易杉便问,“那,你们家该不会就靠你的收入过日子吧。”
      青青摇摇头说,“也不是的,他有时也会拿钱回来。”
      “你不是说他没工作吗?”阿心问。
      青青说,“他偶尔给朋友帮帮忙。”
      易杉听了很不乐意,她向来有话直说,于是对青青道,“青青,不怪我说你,就算当初叶华撇下你出国了是他的不对,可你也用不着这么自暴自弃。我们几个认识也十年了吧,想破脑袋也想不到你会跟了个靠你养活的男人,说难听点,这叫小白脸儿。”
      青青早知她们会这样,只微笑不作声,况且易杉虽说了几句难听话,却也没有恶意。
      没一会儿,文则来了,外面下着雨,虽然他打了把黑伞,还是给淋湿了肩膀,不知先前发生过什么事,他穿的那件灰色的衬衫已有些变形了,一半扎在裤子里,一半还落在外面。文则才刚到门口就给拦住了,侍者说,“先生,对不起,请整理好衣衫才能入店。”
      文则将伞搁在一边,朝里一瞄,见青青已经起身过来,后面还跟着两个女人。
      青青见文则居然穿着一件新的衬衣,连价牌都还没来得及取下,脸上和肩上都是雨水,便赶紧掏了纸绢给他擦,又问,“怎么弄成这样?你早上不是穿这件出门的。”
      文则只好笑,“没办法,着急过来。”说着将衬衫都拉出来,弄整齐了才搭着青青的肩膀一起进去。青青两个同学跟在后面,对文则这一身行头有些不敢恭维,不禁当起他的面咬耳朵念奇,易杉压了声音说,“她疯了吗?竟然跟这种人结婚!”阿心却说,“可他长得好帅,可惜太穷了,准是靠着青青养家。”闻言易杉重重拧了一把阿心的胳膊,低叱道,“男人长得好能是什么好事?尤其是光长脸的一般可不长心。我看青青是疯了”。
      少顷,几人重新坐定点餐,青青介绍了文则后,又逐一介绍自己的朋友,文则只是笑,随即便不再说什么,只管吃饭。青青还在旁边给他擦着脖子上的雨,阿心却忍不住问,“你们俩结婚怎么没办酒呢?咱们谁也没收到请柬,青青你太不够意思了,红包难到是什么坏东西?说也不说一声,要不是前几天在街上遇到,还不定你得瞒多久呢。”
      青青说,“对不起,我们结婚那会儿他还在坐牢,所以没办法。现在他出来了,我们也懒得再办。”说到这她的手忽然顿了顿,文则转头看她,她却没吭声,原来文则的耳根后还有些殷红的血渍,青青不动声色,将纸绢折起来放进了皮包里。
      她两个朋友当然是没看到这些的,倒被青青一句他曾坐过牢给吓到了,一时间鸦雀无声,最后还是易杉站起来了,指着文则的鼻子吼道,“你疯了,嫁给他!”
      文则没说话,青青也没说话,易杉和阿心两人都瞪着眼,甚至对青青有点恨铁不成钢。
      阿心也说,“那个,很抱歉,文先生,我们易杉快人快语,说话往往不留情面。可是……就连我看你也觉得除了长得不错,真不知道你有什么地方能配得上青青。”
      这话当然不友好,但文则并没有生气,始终温和带笑,瞧见青青两个朋友冷静下来了,才说,“其实我也觉得配不上她,可是她选择了我,我为什么不可以选择她?”
      这一下,再也没人说什么,囫囵吃完了饭,还是沉默。青青只好叫人来结帐,这会儿易杉的未婚夫也抢着付了钱。
      五个人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闲走,心中各有一翻思量。青青起先和文则并排走在后面,文则对青青说,“对不起,我好像搞砸了。”青青摇头说这不怪你,然后叹了口气,跑几步追上了易杉,两人一起走在前面。只有阿心比较慢,和文则及易杉的未婚未走在一列。
      青青小声对易杉说,“对不起,对不起,易杉,要你担心我。”
      易杉说,“你婚都结了才告诉我,我担心有什么用?”
      青青说,“他真的对我很好。”
      易杉冷笑,“你真是被冲昏了头。”说完快步朝前走,青青急得跟了上去,两人心里都觉得难受,不知如何沟通,那步子乱踏,在这繁华的流光马路上,如同两只彷徨的鹿儿。
      阿心走在后面,不时暗里瞧着文则,在黑夜的修饰下,他显得十分英俊而神秘,身材修长挺拔,气质卓越非凡,每有车水流光扫过他面容,便瞬时显露一双冷漠的眼,这一切都使他充满了魅力。忽然间,阿心觉得青青嫁给他并不是一件奇怪的事情。阿心越这样想,便越大胆了些,再想仔细瞧时,才发现文则一直目不转睛看着前面,正方是青青。
      望着这对走在一前一后心却系在一起的男女,阿心莫名觉得好紧张,思想不由混乱起来。就在胡思乱想的当口上,阿心却突然听到文则和易杉的未婚夫大叫了一声,“小心。”她便猛地抬头看去,只觉耳边划过一阵疾风,而那头青青和易杉两人正站在转角,背后一辆夜运的卡车因为超重陷在沟渠里就快要倒下来。阿心吓得心跳漏了一拍,只来得及尖叫,文则却已经抱着两个女人摔在一边,离倒下的卡车只有半步之遥,只要晚一步,或者两人,或者三人,都完了。
      青青惊魂未定,吓得说不出话,文则二话没说,一把抱起她便去拦计程车。然后回头对阿心说,“易小姐也没事,只是吓到了,麻烦你送她回去。”说完,计程车便开走了。
      阿心看了看易杉,又回头看了看易杉的未婚夫,他已经吓得脚软,坐倒在地。易杉看了看未婚夫,又看了看远走的计程车,忽然哭了起来。不久,周围响起来一片警笛声,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一个警察扶起易杉问,“受伤没?”易杉只是哭。
      文则带青青回到家,给她放了热水洗澡压惊,青青坐在浴缸里一声不吭。文则给她洗好了,摸着她的脸说,“有没有哭?”青青摇摇头。文则又说,“哪儿疼?”青青还是摇头,文则便抱她到床上,两人睡在一起,都是文则说话,青青点头或者摇头。
      后来文则也困极了,打了两个呵欠便关上了壁灯,青青忽然说,“今天叫你尴尬了,对不起。”文则给她拉好被子,却笑了好几下,“傻瓜,我一点也没觉得尴尬,再说,你那两个朋友都是好样的,要不真心把你当自己人,也就不会对我不满意。平常人只会面善心恶,冷着眼看你的笑话。”
      青青当然明白这个道理,又想到他来的时候换了衣服,脖子上还有血渍,于是问,“你今天做了什么危险的事吗?”
      文则听了,沉默半晌,青青还以为他睡着了,他却回道,“是的,差点又坐牢了。”说完抱紧了她一些,“你放心,不管怎样我都不会让你空等的。”
      青青说,“你做了很多坏事吗?”
      文则说,“你在乎吗?”
      青青笑了笑,睡意袭了上来,她说,“我不在乎,但我知道你在乎。”

      文则最敬爱的父亲曾经说过,任何一个战场的规则是,不成功,便成回忆。这句话的意思是,只要你上了战场,那你就得有成功的觉悟。一旦你不成功了,那么你所付出的一切,你的名字,你的人生,都将成为这个战场上的回忆,而回忆就等于遗忘,甚至不曾存在,也等于让你失去了意义。因为,只有功成丰碑,才可以为你的一切作为承担你应得的罪与罚。
      文则一直相信着父亲的话。
      八月时节,踅龙城有热闹的地方庙会,文则带着青青去逛庙会,两人兜兜走走玩得也挺高兴,最后他们一起在大焚香场上香。那时,焚香场上一排排焚香台前都站满了人,文则用打火机点燃了禅香插在香台上,然后随意瞥了一眼站在旁边的中年男人。那男人也上了香,拜了拜,然后望着那炷香低声说,“有消息说昊沣下月又有大动作,老谢已经被咱们抓了,现在出来的肯定是大鱼,你看着办。”
      文则也拜了拜香,缓说,“具体的交易时间和地点都是即时通知的,手机是行不通了,到时我要怎么联络你。”
      那人从怀里掏出一只巴掌大的布袋扔在香台上,“你不用联络,只要想办法把跟这个追踪器带着,这东西是特制的,可以防干扰。”
      文则拾起了那个小袋子,这时忽然刮来一阵风,卷起了香台上的灰,这使文则想起一件事,于是又转头问那人,“李西虽然露了马脚,但也是行动上死的,上面打算怎样安排?”其实若不是李西被逮到了,文则根本就不知道他是自己人。
      那男人被飞灰呛得直咳嗽,咳了老久却回道,“他和你一样都是被选了盯昊沣的,但他不得用,昊沣不亲近他,这次的事,他一半有功,抓了老谢,还有一半只怪他沉不住气。”那人说完,从包里一掏出只烟来抽,然后对文则说,“他的档案,已经消掉了。”言下之意就是李西混在□□,死在□□,跟警局没有一点关系。
      文则一听,顿时火冒三丈,“可他是个警察!”
      那男人回头望了文则一眼,神情冰冷莫测,“他为了取得昊沣的信任,杀过警察。”话毕,他两指夹着烟将烟灰弹到香台上,对文则说了最后一句话,“他不像你。”
      那人说完话,不消一刻便消失在人海中,文则回望着香台上一排密密麻麻的禅香,承载了无数人的祈祷。文则不知道,这世上究竟有多少祈祷其实只是一种奢望。
      此时青青站在一边,却只拉了拉他的衣袖说,“阿则,我们回家吧。”

      九龙有条规矩,祭兄弟不祭女人。兄弟死了,那是大家的事,女人死了,则是私事。在九龙,除了现在的涩七,从前从未有过能代表大哥的女人。但涩七自己却不想改变这条规矩,涩七说,我要死了,只想沣哥一人来送。
      初秋,银杏树叶熙熙攘攘铺了固阳湘山小路上一大片的,时而被风卷动,时而又被人踩在脚下。涩七在昊沣的半山别墅请了青青来玩。青青出门时,文则说,你过去了也不必感到害怕,她只是还信不过你,想观察一下而已。青青说,我不怕。
      青青见了涩七,涩七便递给她一杯花茶,茶水是玫红的,红得过重,青青稍稍抿了一口,浓重的味道使她一阵眩晕。涩七却笑道,“不好意思,咱们是粗人,向来只懂喝酒,不过你不同了,喝茶更合适,要是喝不惯我泡的,我让许妈再泡一杯。”
      青青说,“习惯就好。”
      涩七说,“你坐。”
      两个女人坐在阳台上,这里能俯视到大半个固阳,夜幕下,只觉得天地乾坤逆反,地在上,天在下,万家灯火如星云弥漫,而高楼大厦通体明亮,像一群迷路的孩子伫立在黑夜中。
      “真美。”青青说。
      涩七端了杯酒靠在阑干边,“怎么了,你们家看不着?”
      青青说,“也有夜景,但没有这么美。”
      涩七笑道,“你和阿则平时都做些什么?”
      青青说,“也没什么,就是聊聊天,散散步。”
      涩七噗嗤一笑,“聊天?阿则?聊什么?”
      青青听她语气很是惊诧,转而想到文则的性格,便回道,“也不是了,其实都是我在说,他听着而已,他不爱说话。”
      涩七这才恩了一声,“是,阿则特闷的一人。就算有什么大事儿,也是不会告诉你的。”说到这她又转头看着青青,“沣哥这回带了他出去办什么事儿,你知道吗?”
      青青摇摇头。
      涩七一哼,“你这人也怪,他不说,你也不问?”
      青青说,“我问了也帮不上忙。”
      于是涩七开始抽烟。青青见她不说话了,便自走到阑干边,看着茫茫山夜,众生灯火车水流连。不知道文则正在什么地方,做着什么事情,有没有受伤,如果空闲下来了,有没有记挂着她……
      青青正想着,涩七忽然问,“你在想他吗?”
      青青咦了声,涩七将烟灰弹到阑干外面,却笑了起来,“其实我也在想昊沣。”
      青青转过头,第一次对涩七的事产生了某种好奇,想了想,她说,“阿则提过,你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
      涩七闻言,转身倚在躺椅上,一手端了杯酒,手指间夹着香烟,对青青说,“我十四岁就卖了,就为了养家我老头儿,我老头儿是个输鬼,一把就把我输给人了。卖之前,我去找昊沣,我说第一次不卖,给你。昊沣答应了,然后我们就做了。才十四岁呢,痛死我了。”涩七边说,边抬头望着星星,“你别以为我们都跟你那样单纯,做了就做了,之后谁也不把这事放在心上,他想都没想过将来要娶我,至于我……,破罐子破摔,没想把自己当个什么了不得的货色。”
      青青听得讶异,涩七倒似无所谓,又说,“沣哥是个色痞子,玩的女人都是五花八门的,从前泡我的姐妹是一个接一个,后来野心大了,胆子也大了,开始泡起大哥的妞儿。你知道,女人两张嘴,上下都不牢靠,碰到昊沣这种男人算是没折,只要他问了,该说的不该说的全都一股脑说给他听。可是昊沣刚在九龙闯的时候没钱,常常找我借,然后我就去接客,遇到了变态,我只要一叫,他立刻会冲进来,那时我才知道,原来他一直跟门外待着,哪儿也没去。我把钱给他,他一走就是几天,回来后钱就翻了好几倍。只过两年,他站稳了脚,就跟我说,阿七你找个人嫁了吧,兄弟一场,我怎么能一直让你过这种日子。你嫁人吧,我做你的娘家,没人敢小瞧了你。”
      涩七说到这里,手上的烟已经燃尽了,她重新点了一支,看着青青平静的表情,笑了笑,“你真的是不爱说话。”然后吸上一口,烟头红星一闪,她接着说,“沣哥做大整个龙阳地盘的时候,出了件事儿——九龙的当家换人了,虽然是龙家的家事,但利益上扯到沣哥头上了,沣哥给人关起来饿了七天七夜。那段时间,除了雷子,其他的兄弟都不敢出头吭一声,沣哥的几个女人也都躲起来了,只有我到处找人想着方儿带我去看他,他平时那么威风的人,竟然饿得不像样子,我就问他,‘沣哥,你想死吗?”,他说,‘不想。’我跟他说,‘他们要饿死你。’他说,‘那我活一天是一天。’”
      青青听到这儿,一时间脑海里浮现出几年前在雪天里见到的昊沣,他亲自送了结婚礼物到她手上,青青已经不大记得当时的情形了,只不过昊沣那双锐利的眼仍然是鲜明难忘的。青青看着涩七,忽然觉得像这样一个女人,其实只会爱上这样的男人。未来坎坷与否,根本不是他们用来衡量人生的秤杆。
      涩七说,“那天我真恨不得叫他吃了我的肉,可他连睁眼看我都不肯。我生平第一次掉眼泪,我抱着他说,‘不管付出什么代价,我一定要救你。’”
      青青还是听着,并不说话。
      涩七看着青青,笑了又笑,“你啊和阿则真的很像,我却是和昊沣像。你们越是沉默,我们越是好奇,甚至越是欣赏。”她说着,终于给青青倒了一杯酒,“我不用告诉你当年我都使了什么法子做了什么事,这都不重要了。总之呢我救了他,这是我这辈子最满意的事儿。我从来都没想过要他报答我,完全没有。他也很有出息,一出来,很快就拿回了龙阳的地盘。自那以后,他也变了很多,变得更加易怒,变得更加暴躁。有一天,他突然对我说,‘阿七,你跟我结婚。’我吓了一跳,我想他是要感激我,那天我很难过,我对他说,‘我是个妓女。’他说,‘我知道,我是个流氓。’我说,‘我被很多人睡过,我一辈子也不嫁人。’他说,‘行,只要你吭一声,我可以杀了所有干过你的男人。’”
      涩七把话说到这里就停下了,她沉默地坐在一边,夜风吹抚着她的长裙,她不经意叹了口气,似乎代表着这个故事已经说完了。
      青青捧着酒杯,内心却是万千感慨,便对涩七说,“我一直以为你很讨厌我,没想到,你会跟我说这么多事。”
      涩七一笑,“我也不是讨厌你,只是有些嫉妒你。原本也没想和你说这么些话,可是一见到你和阿则两人那样子,我就想起了过去这些事。”
      青青也笑了笑,“我明白。你不是讨厌我就好。”
      两个人才这么说上两句,大厅里的许妈却过来了,说是昊沣的电话。涩七接过电话,听到昊沣的声音后不由松了口气,对着话筒说,“谈上了就好了,你早些回来休息。”
      昊沣说,“阿则也过来了,非要接他老婆回家睡。”
      涩七嗤笑,“还怕我卖了她不成,得,让他上来吧。”然后回头望着青青,“你回家吧,阿则可不放心你跟我这里待着。”
      青青想了想,便提起包包下楼等文则。见过了涩七,她觉得心里有很多话,想向他倾诉。

      文则站在树影下,见到青青出来,再抬头时,看到阳台上昊沣正向他举杯,神情略带揶揄。文则笑了笑,才同青青一道离开。
      车上没开灯,沿路静阑一片,文则见青青不说话,便问,“怎样?在想什么 ?”
      青青瞧着黑漆漆的路面,若有所思,“我以前不知道,在好与坏之间还存在着一种……一种与正邪无关的状态。”
      文则笑,“你继续说。”
      青青于是靠在他身旁,“我今天见了涩七,我觉得她是一个很率性很执着的人,她告诉了我一些关于昊沣的事,也包括你的。”
      文则侧一侧头,感觉到她额头上的温度,“所以呢?”
      青青说,“你别笑,我是说真的,我现在怎么也想象不出来,当你真的要抓他的那一天,你怎么去承受那种心理压力?我真的很害怕。”
      文则听到她的话,却只是握了握她的手,一边开着车,一边说,“现在我没法回答你的问题,有的时候,我甚至觉得最好在我抓他的那天,我拿手铐铐他,他就拿枪打死我得了。道义上我和他就两清了,到了阴曹地府,我们还继续做兄弟。”
      这话叫青青吓了一跳,她猛坐起身,着急了问,“你现在还这么想吗?”
      文则没回头看她,望着看不到尽头的高速公路,他目光坚定,“我父亲和我大伯父都是警察,我和大哥从小接受职业教育,当然这是自愿的。当我选择做卧底的时候,父亲问了我两个问题,他先问我,‘阿则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我说‘知道。’然后父亲又问我,‘阿则你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我想了很久,我说,‘我真的知道。’然后父亲就对我说,‘那样,直到你把这件事做完,我们和你,就算是陌生人了,爸爸成全你’。”
      文则说完了,从怀里掏出香烟来,他没有点上,只是咬在嘴里,对青青直是笑,“当我和你在一起后,渐渐觉得,其实这个世界可以简单,也可以复杂。比如人与人,想简单点,你可以只把他们分成好人和坏人两种。可是想复杂一点,好人与好人之间还有好坏,坏人与坏人之间也有好坏。而我必须在好与坏之间做出唯一的选择,我的结局只有一个,生,或死。而生与死就是两支顽固的签,无论遭遇如何,生者必生,死者必死,所以,我只能想简单点。”
      青青想了一下,抓着文则的衣袖,没再说什么。
      文则将嘴上的香烟点着了,便伸过一手来搂着她,她总是温暖的,安静的,有时叫他感到安心,有时又叫他难过。很多的话,他们都不会说出口,就这样过着日子,有时他也会感到害怕,如果哪一天真的到了分手的地步,他知道她连眼泪都不会落下。
      “青青,等这件事做完了,我就把烟戒了。”文则说。
      青青看着他嘴上的香烟越来越短,那些白色的烟雾飘浮游动,渐渐散去。青青说,“我也想试试。”
      文则问,“试什么?”
      青青说,“香烟的味道。”
      文则却一转方向盘,突然的刹车晃得青青一阵眩晕,回神时她已经叫文则搂在怀里了,他的唇离她只有分毫的距离,他的呼吸还带着淡淡的烟草味道。此时此刻青青感到自己极度渴望着丈夫的吻。文则说,“试试吧……”
      于是他的唇轻轻地落下,渐次施压,直至她微张开嘴伸舌尝到了苦涩的烟草味。
      文则问,“感觉怎么样?”
      青青说,“很好,很好。”

      十一月初十,文则回到昊沣身边已有半年。这半年来,文则未曾轻举妄动,其实当初选派警员打入九龙,包括文则在内共有四个候选人,当然都是出类拔萃的,不仅要经过体术考核,还必须接受精神评定。那时他们四人都做了一份卷子,其中多数尽是莫名其妙的心理测试,只有最后几道题问得异常明确,而候选人的回答也一律记入卷案,如下:

      问:在卧底身份未揭穿时,你觉得自己是警察还是贼?
      A,警察;B,贼。
      文则答B。

      问:为了不使目标起疑而必须射杀警察时,你会怎么做?
      A,开枪;B,不开枪。
      文则答B。

      问:如果对方知道你是卧底反而要收买你,你怎样选择?
      A,接受;B,不接受。
      文则答A。

      然后是最后一个问题,没有AB可选:
      问:你为什么要选择当警察?
      文则答:为了抓贼。

      文则不知道别人是怎么想又是怎么回答的,反正文则自己是心里怎么想就怎么选择了。到后来教官收了卷子,对他们说,其实这个卷子并不记分,它只是纪录着你们做一件事情之前的想法,无论你们成功与否,只要回想起它时,你们就可以扪心自问,自己是否已经改变!而我真心希望,战士的心如钢铁,一切如初,不曾改变。
      这件事现在想来未免有些好笑,那时文则还很年轻,正是血气方刚的十九岁。不过混九龙时,他谎称自己才十七岁,当然,相应的他的资料也改过来了,他便完完全全不再是警员文则,而是一个初来乍到的流氓混混。谁说卧底不是警察呢?可只有当卧底的自己绝不能说这话,光是咬牙和血吞不使心改变就已经非常非常痛苦了。
      文则就怀着这样的心情接近昊沣,他很清楚昊沣这种人看重的是本事,要想取得他的信任便只能沉默不能冒进。昊沣是一个自己会收网的钓手,他只会吃自己钓的鱼,而不屑于那些送上门来的。所以只要他觉得你行了,你能了,他自然会亲自将你收到手中,并肩闯荡,失之共哀,得之共享。而文则,已在他身边沉默近十年之久。
      文则想起自己刚下来的时候,昊沣还只是九龙后起之辈,但是警司却对他说,“这个人不用几年就会起来,到时龙家会下台,武延安也势必不是对手,我们等的就是这个时候。你去他身边,只需要出手一次,但必须是能置他死地的一次。凡那些个不足以判死刑的东西,不劳你来费力。这是你要做的事情,你必须记在心里!”
      从那一刻始,文则信誓至今。
      这年十一月底,昊沣找了个天气好的时间带文则去打高尔夫。文则见昊沣挥了几杆子,发挥得不错,他心情很是好,看着远远的碧绿原野,却对文则说,“明天跟我一起去固阳。”
      文则点点头,未动声色。
      昊沣又说,“穆春壹第一次跟我们出大牌,但这家伙不见得可信,这次你跟雷子都要小心谨慎些。”
      文则却沉默半晌,此间昊沣又是一杆子把球打了出去,打完眺眼一看,他笑了又笑,说,“走,过去瞧瞧。”
      文则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点起一支后,不轻不重地问,“这次沣哥亲自去吗?”
      昊沣已走了几步,也不回头,只道,“穆春壹是个横货,我不去他不会见你们。”
      文则点了点头,随即跟在昊沣后面去看球,一看,那白球落在洞口旁边一个巴掌的距离,昊沣甚是惋惜,叹了口气,却一脚把球踢飞出去了。
      这天晚上,文则没有回家,打了个电话给青青,说是陪昊沣在湘江轮渡上,青青那时正在洗他的衣服,搓了一手的肥皂泡,拿肩膀顶着电话说,明天回来吗?
      文则说,尽力。
      轮渡上是昊沣为穆春壹开的赌局,穆春壹带了不少人来玩,席间几个小时,双方来的人都玩得甚为酣畅。文则松了口气,又见雷子兴奋得面门赤红,满场下注,不觉笑了起来,于是提了瓶啤酒走到外面走廊上吹风。
      夜风温和,夹带着湘水草萍清甜之气,分外迷人,文则呷了口酒,垂头看见河面上白色月影晃来晃去,文则从荷包里掏出一枚硬币,弹指将它射出,正中月心,刹时波光紊乱,夜水涟漪葳蕤如花,文则一笑。
      “一个人在那笑什么?”昊沣也提着瓶啤酒出来,走到在阑边,正巧见到这幕,又说,“扔个钱也这么准,改天帮我理财投资吧。”
      文则说,“沣哥说笑了,我哪懂这些。”
      昊沣比文则大两岁,这几年过下来,心中也实多感慨,想到文则坐牢三年,凭白吃了那么些苦头,便更加觉得这世道终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就着月色,昊沣和文则讲起了这三年来他的干过的事,文则只是听着,如往常一样。后来昊沣又问文则,在牢里过的怎样?文则能说不好吗,文则说,你知道的,我找了个女人,成了家,有点像个人了。
      两人大笑。
      昊沣说到了兴头上,从怀里掏出盒雪茄来,文则老不客气接过一支,昊沣笑了笑,亲手给他点燃,“小宋91年就开始跟我,94年的时候被警察打死了。后来驼子顶了他的位置,到97年的时候也被警察打死了,再后来是秃头,千禧年时被警察打死的。巧不巧,都是短命鬼。弄得我实在太累了,一直到你顶上来,我才松了口气。你对我很忠心,也很机灵,这么多年来都没给警察抓着小辫子,知道么?连雷子都肯服你。”昊沣说完还拍了拍文则的肩膀,目光竟是少有流露的真诚。
      文则心中一恸,感到内心深处正有某种空洞在扩大,于是他把那雪茄狠狠吸了一口,吐出的白雾在黑夜的湘水上丝柳漂浮,他若即若离地说,“警察从来就不是我的对手。”
      昊沣大笑起来,重重呷了口酒,转头看着远处导航灯儿一闪一闪,风波渐强了,昊沣却转头对文则笑道,“难得你会说出这么狂妄的话来,什么时候也教我打打枪吧,总不能就你一个百发百中,叫我这老大威严往哪摆!”
      文则呵呵笑,笑尽了,见那河面上的月影仍是晃来晃去,晃来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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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五章 生死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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