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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病(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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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还是晴空万里,转眼就大雨倾盆。溪流一下变得好急。
天气太热,新做的酱就容易坏掉。林虎兰刚刚把酱坛搬到水里凉起来,没想到老天爷立即翻了脸,她只得把酱又一坛一坛搬回去。好罢,终于搬回屋里了,清点清点,竟然又少了一坛。虎兰叹了口气,想它大概是顺着流水被冲下去了。她只得撑起伞出门去找。
刚出院门,就遇到一个湿淋淋的人。这人她没有见过。
松野抱着虎兰的酱坛,看起来面色冷冷的。
“你的酱。”
雨势越来越大,虎兰便没有立即开口问询,把小姑娘让进了屋子里。松野也不客气,径直便朝里屋去。万幸包裹湿了,里头的衣物还没有全湿,松野取出一件干净的换上,沥干了头发,清清爽爽地走出去。
虎兰就抱着肩等在门口,嘴边含着一抹似有似无的笑。
刚刚淋着雨,进来得急。松野这时候才好好地打量了一下虎兰。
她的个子很高,高自己大概一个头。唇红齿白,清清秀秀的一张脸。一身短打,头发微卷,也跟自己一样束着,只余一绺从额际垂下来。人瘦瘦的,却很精神。眼睛也黑,定如湖水。
松野看着她,莫名有种熟悉的感觉。
虎兰问她:“你是……”
松野把师父给她的那朵山百合从袖口摸出来,递给虎兰。
“我叫松野。我师父叫我来找你。”
虎兰收下花,定定地看着松野,看了很久。她突然转过身去,把门窗都关得紧紧的。她知道她的使命来到了。
“山神大人……山神大人叫你下来治病的么?”
“其实未必能治。只是下来找找原因。”
虎兰神情肃穆:“我会帮你。”她说,“你住下来。”
虎兰压抑着自己的兴奋。她感觉自己使命重大。她不能辜负山神的信任。
你永远不能小觑酱铺对于四明山人的意义。在这里,酱远不止是一种调味物,山神的人民用它祭祀,祈福,甚至放纵身心。炒菜炒肉,放上半勺酱,就无需用其他东西来画蛇添足;逢年过节,人们把它摆上供桌,祭天祭神,换来风调雨顺;街头巷陌,打牌喝茶的阿婆丈人,只消往烟枪里放上一撮晒干的酱渣,轻易就能消磨掉午后的光景……酱无处不在。而制酱方法极其精微复杂,只有村口林家掌握个中诀窍,这门手艺代代相传,传至虎兰,已历二十五代矣。
久而久之,酱铺也变成一个中心,一个枢纽。不管是什么人,住在哪处,只要还要吃酱,总得隔三差五来这里一趟,或是拿钱,或是拿东西,或是拿一个新鲜有趣的故事来跟虎兰交换。
酱铺第二十六代传人,林虎兰,对山神有着无限的忠与敬。这些年,山神大人为治病的事情操劳奔波,她独自操持着这样大的一份家业,每天跟形形色色的人接触,也掌握了许多来源可靠的消息。每隔几天,虎兰总要出门一次,看似毫无目的地在街上闲逛;而一旦有什么新发现了,譬如小张和小王当众拉手,小陈和小李在草坝里放风筝,就不动声色地记录下来,以便择日明察暗访。
虎兰对病人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她觉得她们可怜,又觉得她们可厌。那些人啊,许多都是她儿时的玩伴,虎兰不怀疑她们的本性是好的,但既然生病了,既然明知道不对,为什么不主动去治?一对祸害两对,两对祸害三对。好么,你们不主动,那我就来把你们找出来。
她从不把酱卖给病人。
虎兰不仅收集了很多消息,还收集了很多书册、画本。她隐隐觉得这是致病的原因之一。这些东西她大部分都给山神了,有些实在不堪入目的,她自己留下来,闲来无事就翻上一翻,怒火万丈地看,批判地看,一边看一边“呸!”
掌握了制酱这门技艺,虎兰是顶顶了不起的。她会刺绣,炒得一手好菜,身段又好,脸蛋又美,除了性情泼辣一点,其实是无可挑剔的一个女孩子。然而也因为这种能干,哪家的小伙子她都看不上。一晃到了二十六岁上,虎兰也不想嫁人了,每天做做酱,探探风声。偶尔山神有事情吩咐下来,她就四处跑跑腿。山神大人很爱吃她做的菜。虎兰觉得人生没有什么不满意的。
既是山神的徒儿,虎兰对松野就不能怠慢。
虎兰这晚给松野做了一桌子好菜接风洗尘。享受之余,难免还要聊些正事。
“张家小玉我看不正常!整天跟李大芳混在一起!你这次来,正好可以去治治她们。”
松野一口酒呛到喉咙里,好辣好辣。
“其实,其实我想问……”
“你想问的,我都告诉你。”
“我想知道,那些上山问过诊的人后来都怎么样了。她们,她们病情加重了么?还是已经……”
“活得好好的!”虎兰说,“病情加重倒是真的。有几个跟家里人闹翻,后来干脆住到一起了!何必要这样自甘堕落?哼,我是看不上这些人的。她们来找我买酱,我都不卖。”
“你这是何必!”松野的声音拔高了些:“只是生病了,你何必去为难人家?没有酱吃,日子怎么过得下去!你该对她们好些的。”
与此同时,松野的心里又开始有些不安。既然人都在世,那为什么跟师父问起那些病人,她要遮遮掩掩的?
初来乍到就跟主人家吵了一回架,松野到底还是很过意不去;低头默默把饭刨干净了,又觉得贸然离席不太礼貌,只好一颗一颗夹花生米吃,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虎兰也没有说什么,一边闷剩下的酒,一边用力地夹着菜,时不时“呼——”,叹出一口长长的气。这顿饭吃到后来,两个人都很不痛快。
饭毕,虎兰收拾收拾桌子,到后院去了,留松野一个人在厅里很窘地坐着。
现在她是个多余的人,去帮忙么?或者去烧点水?似乎干什么事情都显得太不客气。坐着,坐着,百无聊赖间,她开始打量周围的一切。而越看,竟越觉得熟悉:当门的那把大藤椅,有些发黄的窗户纸;雕花的小桌,桌面摆着一盏灯——灯罩上有株很好看的兰花;那张屏风后面,就是内室了,她白天进去换过衣服,印象里,里面的陈设也很简单:一张大床,一扇小窗,一个立柜而已。内室背后应当是后院,她还没有去过;现在虎兰就在那里忙着,叮叮咚咚,叮叮咚咚,瓶瓶罐罐碰撞出极清脆的响声。
这一切,好像在她的某个白日梦里出现过。
这里的白天那样热,夜晚却很凉爽。虎兰自己睡得早,未及亥时就吹灭了灯。
之前说好睡在一起,然而真到了晚上,松野又感觉很别扭。到屏风后面去,脱了衣服鞋袜,缩手缩脚地上床,辗转了好久,仍然目光炯炯。到底还是不行。她轻声说了句:“我去厅里睡吧!”,就径自裹着铺盖下床了。
虎兰在后面喊她:“回来!”
“……唔。”
“我这儿统共两床被,一床还晾着没干。你走了我盖什么啊!”
松野想学书里的大侠,潇洒些,干脆和衣在厅里将就一晚,然而山风实在太冷,嗖嗖地钻进窗缝,灌进领子里头。不得已,她只好回去,老老实实跟虎兰裹在一起。
现在两个人都睡意全无。你拱我一下,我拱你一下;拱到后来,一双二筒瞪着房梁,索性不睡了,不知道谁牵起的话头,总之就热热闹闹地聊起来。
松野没有下过山,虎兰没有上过山;山上山下,虽实则离得近,却有诸多的不同。松野便给虎兰讲些她在山上的事——她原以为自己的日子过得很乏味,没想到能聊的也有许多!说她小时候如何勤苦地练功,长大后如何学医,如何把她那间药房安排得当,犯了错又如何次次都逃脱师父的惩戒。
虎兰自然有很多话可说:村东的张小玉和李大芳,村西的王月楼和吴玉凤,南边的赵清清钱欣欣,北边的周红霞郑秀英。村中还住着一个袁素芬——她最近跟侯芳惠打得好火热。不必说,她们也都是松野的熟人。
“我也不是故意为难她们!就是想帮她们快点治好病!”
松野这次默默地住了嘴。她想虎兰大概有着她自己的考虑。这么多年,始终如一地记挂着乡亲们的病情,劳心又劳力地奔波操劳;真要说起来,她也实在很不容易。
两个人都没有再开口说话。虎兰面朝着松野的背后,沉沉地睡过去了。她的气息拂在松野的脖子上,吹得她酥酥的痒,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挠着一般。
山间的夜晚很清凉,松野的身体却热起来:白天在小树林里做过的梦,此刻又在她的头脑里重演,甚至连细节都一清二楚。回忆复苏了。那个声音……她突然想起来,虎兰的声音跟那人真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