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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 ...

  •   阮城内大名鼎鼎的瑰仙不见了。

      艺风巷里满坐着的宾客却是习以为常,不过每每这种情况,总有那么几个耐不住性子的年俊公子哥儿找到老板嚣张跋扈地嚷嚷:“伍老板,今个儿又出事了?我说怎么本少爷每回过来都见不着那瑰仙,敢情你们巷院是存心整本少爷的是吧?”

      每每遇到这么些人,伍老板二话不说便提着那人的领子,管他是哪家哪户的公子哥儿,一律往艺风巷门外扔去。

      公子哥狼狈地从地上爬起,看到伍老板黑沉的脸,声也不吭一溜烟地跑远了。

      阮城内没有人知道伍老板的势力有多大,只知道,惹到了他头上,天皇老子来了都是吃不了兜着走的事情。渐渐地,伍老板的名头雀跃起来,就算是颇有实力的大户人家也不敢在他头上动土。

      没过多久,众人口中久负盛名的瑰仙提着根糖葫芦,光明正大地从门口走进。

      伍老板当下就捉住瑰仙的手,将他扯入了内堂。

      瑰仙猝不及防被掐住手腕,手中的糖葫芦受不住摔在了地上,他好看的眉目顿时纠结成一团。

      伍老板背着手,面色阴沉地问道:“哪去了?”

      瑰仙揉着发红的手腕,抬起大腿毫不在意地跨坐在圆凳子上,他正直地回答道:“上市集玩了去。”

      伍老板看着他这般粗鲁的举动,眉心一皱,怒气更来上了几分:“你怎能如此任性!我将你养成人是为了让你气我的?你不好好做工就算了,你这般一声不吭地跑出去,是想让我为你担心么?”

      瑰仙不是没有见过伍老板生气的脸色,平日里被他训几句是常事,他脸皮厚听多了自然不当一回事,可今日伍老板下了重话,瑰仙心里隐隐生出了几分愧疚。

      他并拢起双腿,讨好道:“好哥哥,我知错了,我再也不让你担心了。”

      见伍老板脸色好看些,他半带哀怨地说:“可大哥都不愿带我上市集,瑰儿成日待在这艺风巷,实在是闷到极致了。”

      看他含泪的可怜样儿,纵是铁石心肠也化作一汪柔情似水,伍老板抚上他发顶,面色颇为柔和地哄道:“若瑰儿今日完成了事儿,晚会儿大哥便带你上桥河看荷灯,如何?”

      瑰仙小小地在心中得意了几分,笑得面若桃花:“瑰儿听哥哥的。”

      伍老板让他穿上丹红的烙花外衫,又给他披上浅丹色的拷纱,层层渲染,竟让他本就白皙的肌肤白上了几分。

      瑰仙看着面前手持墨笔认真为他描眉的英俊男子,忍不住想:若是这人能这般为他描一辈子的眉,他便是死了也甘愿。

      待众人正要思量着离开时,戏台上的大红布打了开来。

      搭建在水榭中的戏台缓缓走出了个一身丹红的旦儿,肤若凝脂,明眸皓齿,让人不加注意难过于登天。

      那瑰仙妙曼的身姿在如幻似真的雾气中时隐时现,婉转堪比天音的音律穿透人心。

      他的一举步,一伸腰,一撩鬓,一转眼,一低头便引来台下的阵阵惊呼。

      他喜欢别人艳羡的目光,却不喜旁人望他如女人,但这也是无法避免的事情。众所周知,瑰仙是阮城第一大美人。先不说阮城对男作女一事算不得开放,信不得他是男人,况且他每回露面都着着女子的衣衫,现如今纵是他说上个千次百次,旁人也是不信的。

      台下大多都是些富贵人家,艺风巷收价全城之最。平日一出戏要个一二十两,有瑰仙在就翻上个一两倍。

      富贵人家闲时最爱玩几个钱看上几出戏,这么点钱还不至于费太多功夫,且能看上瑰仙的戏,倒觉得是赚了。

      瑰仙舞得愈渐娇媚,娇媚的音调简直酥进了骨子里头,台下的一脸如痴如醉。

      可后台看着的伍老板却没由来地心觉不适,看了没多久,向身旁的厮人交代几句,便往内院走去了。

      瑰仙下台见不着伍老板,惊疑之下又带着莫名地着急,他扯过忙着给他拆头花的厮人,问了伍老板的行踪,顾不得自己满身的脂粉拔了腿就往内院跑去。

      果不其然,伍老板正坐在堂中喝茶,挺立着结实的腰杆子,正襟危坐,左手轻搁在腿上,右手握着杯子,颇有节奏地往嘴里送去,乍一看就知是个严肃正经的男子。

      瑰仙跑到他身边,撩开裙衫下摆往凳子上坐。

      伍老板停住手上的动作,问道:“怎么不把妆给卸了?”

      瑰仙眼睛眨巴了下,不回答反问道:“大哥怎么走了呢?可让我好找。”

      伍老板抬手将茶一饮而下,“你上台也有一段时间了,各环节你也都烂熟于心,自然不需我时时在一旁看着。”

      虽被伍老板肯定了功就,可瑰仙却没有一点欢喜,心中倒是涌上了许多失落,但他此时也不好开口说话。

      “不是要逛市集么?快些准备好。”

      “好。”

      每年三月,阮城便会兴起一阵荷灯会,姑娘们最爱的便是这时节。

      阮城是小地方,繁华虽不比都城,可也是富足之地,寻常百姓能安安乐乐地生活,就算是清贫些的,也能有个温饱。

      宽阔的街道人头攒动,两旁挤满了大大小小的铺子,贩子吆喝着各式各样的小玩意儿,声音大得就怕旁人不知道似地。

      伍老板望着身旁一直处于兴奋中的瑰仙,问道:“肚子可饿?”

      瑰仙摸摸干瘪的肚皮,道:“饿了。”

      “想吃什么你尽管说。”

      瑰仙一下子也拿不定主意,忽然望到前方打着招牌的包子铺,指着店铺别过头与伍老板说:“大哥,听说那家的包子味道不错,咱们买几个尝尝?”

      “好。”

      没多会儿,伍老板手上就多了个纸袋,他将包子往上推,小心折起纸袋边缘,露出半个包子头,随后递到瑰仙手上:“趁热吃。”

      瑰仙眨眼睛,手也没有要接过的意思,他凑过脸,就着伍老板的手在热腾腾的包子上咬了一大口,接着好不矜持地嚼了起来。

      脸蛋鼓囊囊地塞了大半个包子,他说话有些模糊:“唔……好吃,大哥……你也吃。”

      伍老板应了声,却没有动口。

      瑰仙大口将包子吞入,却不幸被呛,他猛地咳了起来。

      看着他的脸色涨得发红,伍老板心急地帮他拍起了背,试图让他顺些气:“好些了么?”

      瑰仙捂着喉部喘息了会,望见纸袋中一个包子不少:“哎,大哥,你怎么不吃?不是我说大话,味道真是不错的。”

      伍老板摇了摇头,“你吃,我不饿。”

      瑰仙望了伍老板一会儿,见他确实不想吃,便毫不客气地将纸袋拿在手中又吃了起来:“真的很好吃,不吃是你的损失,可别后悔哦。”

      伍老板只是温柔地说了句:“慢点吃,不急。”

      逛了一段路程,便到了城中央的桥河,河水微波荡漾,泛着点点星光。河上架着一座石桥,来往都是些年轻人,不少女子手中托着或提着个小巧精致的荷灯,半羞赧地与同伴相互调笑,脸颊染上的一抹艳红很是好看。

      桥河畔一棵百年老榕树,树上遍开榴火色的花,实际是人们挂在树枝上的荷灯。阮城女子男子有了喜欢的人,可在荷灯上写上那人的名,将荷灯高高挂起,若半夜的那阵凉风未能吹熄,便能成就一对良缘永不散。

      不知这说法可信不可信,可大家都爱这么做,于是就在城中传了下来,说到底不过是图个安心。

      瑰仙眼里映着树上一片榴火色,更有几分希冀,伍老板看在眼里不禁心头一紧,问道:“你可有欢喜的人?”

      听到这话,瑰仙心中突地现了个朦胧的身影,沉默良久,他莞尔一笑:“啊……有。”

      “……”

      “但是我是男子不是么?”他脸颊带着笑,可眼里却满含自嘲:“人人皆当我为女子,若这层身份揭开,大哥您会困扰的。”

      伍老板实在不喜他现在这副似笑非笑的模样,瑰仙在众人面前淑德贤良,极尽温婉,虽是做做样子,可他从小在自己面前就是个洒脱活泼的性子,何时有过这般失落?

      伍老板心中的不适更甚了些。

      “你且等着。”

      瑰仙愣愣地看着渐渐远去的背影。

      荷灯会又是情人相会的日子,桥上,河畔边尽是貌美的女子和俊俏的公子,手挽着手依偎在一起,大树下一对接着一对挂起了荷灯。

      女子娇羞甜美:“骏哥,帮我将荷灯挂在那树枝上可好?啊……对,就是那儿……骏哥,你真好。”

      男子低笑几声,将女子搂入自己怀中,眉目间一片宠溺:“累不累?”

      “不累。我们到那边去吧,看起来挺热闹的。”

      “好,听你的。”

      这般温馨幸福的氛围,此刻孤身一人的瑰仙似乎显得格格不入。他百无聊赖地站在河边,用脚尖踢着碎小的石子。

      一盏茶的时间过去,伍老板托着个小小的荷灯向他走去。

      那荷灯蜡染过,通体雪青,内里燃着雕琢成凤的烛,一看便知花了不少的银两,乃上乘品,比树上的荷灯不知好看了多少倍。

      “大哥,这是?”

      “给你的。写上那人的名字,挂上罢。如若不能,就当讨个乐子。”伍老板脸色平静,眼里无波无浪,愣是让瑰仙的脸色黯然了下来。

      好一会儿,他扬起笑,接过了那盏掌心大小的荷灯,转身就欲往上头写去,期间他笑着对伍老板调侃道:“大哥可不许偷看。”

      伍老板背过身,道:“自然。”

      瑰仙想了想,张嘴咬破自己的食指,尝到淡淡的血腥味便提手在雪青色的荷灯上写下那人的名字。

      他写得极慢,一笔一划像是要完完全全认认真真地把那名字刻在心底的最深处。

      写毕,瑰仙舔干净指上残留的血迹,淡淡的锈味弥漫在舌上,他咧着嘴笑了一会儿。

      伍老板等得久了,担心他一人会出些什么事儿,便稍稍转了身子向后望去,那本以为还蹲在地上写字儿的瑰仙已经爬上了身后的大树。

      只见他用嘴将那盏荷灯咬住,腾出两只手攀在粗大的树干上,一脚寻着凹缝踩,一步一步地爬上去。

      见伍老板正望着他,他停下朝那边方向眨了眨眼睛,又接着往上爬。

      他爬了足有三人高,遇到分叉的树枝便挪过去,小心翼翼地用指头捏住荷灯的细绳,绕几个圈儿,将荷灯牢牢地挂在上头。

      瑰仙心满意足地看着他那只正亮着火光的荷灯,一时入了迷,未看到脚下踏着空,忽地身子失了重,往下掉了下去。

      伍老板本就提心吊胆地站在树下望着他,他这突然一摔,伍老板下意识地伸出双手试图接住他。

      “小心!”

      瑰仙原以为会硬生生地摔在地上,他已经闭上了眼睛做足了心理准备,可落地后却感觉到身下是温热绵软的,还带着一声吃痛的闷哼。

      “呃……大……大哥?”瑰仙睁开眼睛看到了一片熟悉的衣色。

      “快起身。”伍老板搭在瑰仙肩上的手,稍稍施力推了一下。

      瑰仙这才意识到自己正躺在别人身上,身下人因疼痛而皱起了眉。

      “啊,大哥,没事儿吧?”瑰仙一脸愧色,他用手一下一下地揉着伍老板的前胸,试图缓解他的疼痛。

      伍老板抓住瑰仙的手,放到瑰仙因跪坐而并在一起的大腿上,说:“无事,回家吧。”

      “哦。”

      夜晚沐浴过后,瑰仙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便起身从柜子里翻出只小小的瓷瓶,打开红布瓶栓,一阵舒心的药香扑鼻而来。他看了看窗外的月色,到底还是出了门。

      伍老板刚沐浴完毕,踏进自己的内室时,发现暗黑的房内坐着个人,他轻唤出声:“瑰儿?”

      那人没有多大反应,他走到伍老板身前,突地拉开本就松垮的衣襟,若此刻有烛光照明,便可看见白皙健壮的胸膛前一片青紫。

      那人将手掌放在那片青紫的淤痕上,故意使了几分力道,伍老板猝不及防被他这么一弄,倒吸了一口冷气。

      “瑰儿,放手。”口头上这么说着,他也没有要甩开瑰仙手的意思。

      瑰仙将他拉坐在床上,揭开刚拿来的药瓶,往手心上倒了些,就往他的胸膛上抹去。

      透明的药液顺着胸膛滑下,瑰仙又将它们往淤痕上抹,然后重重地揉着那片青紫,一点一点地揉开,直到伍老板胸膛泛起大片红潮。

      伍老板一直闭着眼睛面无表情地让他揉搓,只是眉毛稍皱。

      “够了。”

      “大哥,可还疼?”瑰仙看不到他此时的神态,但也能从手下紧绷的肌肉中猜出几分,怕是自己那力度又将他弄疼了。

      “不疼。”

      伍老板理好自己的衣服,拿过他手中的瓷瓶,赛塞好放在桌上,又找了块方巾将他手上的药液仔细地擦净,连指缝也没放过。

      伍老板扔开方巾,又点燃了桌上的烛火,他此时才看到,瑰仙只穿着一件亵衣,单薄的亵衣贴在身子上,抵挡不住夜晚的凉意。

      他将自己备好在床头的外衣裹在瑰仙身上,为他整了整领子,淡淡说道:“很晚了,睡去吧。”

      瑰仙捏住披在身上的衣服,抬起头看他,突然撒娇道:“大哥,今夜我与你睡行么?”

      伍老板斩钉截铁:“不行。”

      “为何不行?小时候我不是与你日日同睡么,怎么如今不行?”

      伍老板看了他一会儿,半叹息道:“你大了。”

      大了?瑰仙实在不知这“大了”是如何成为原因的,他也不愿去理会:“大哥……当我求你了,就一晚,一晚就好,好不好?”

      瑰仙扯着伍老板的袖子,双眼发红,隐隐带着哭腔。

      伍老板见他这般,也不忍心,况且这算不得什么大事儿,便允了他:“快睡吧,明儿还有许多工作呢。”

      瑰仙笑这抹了抹微微湿润的眼角,展颜笑着揽过半边被子,躺入最里边的位置。见伍老板真的躺在身旁,他才心满意足地阖上了眼。

      熄了蜡烛,伍老板看着他弯着嘴角一脸恬静,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帮他掖好被子,便睡下了。

      兴许是多年来养成的习惯,身旁躺着个人,伍老板怎么也睡不着,心情乱得很,可他身子确实一动未动,就怕惊醒了同床的人。

      这时,他感觉瑰仙像是坐了起来,灼热的视线投到他身上,他虽心下一惊,可也没有什么动作,想着静观其变。

      瑰仙伸手在伍老板紧闭着的双眼前晃了晃,又试探性地唤了几声“大哥”,见他确无反应,以视线描摹片刻,随即俯下身在他嘴角落下一个吻。

      虽是一触即分如蜻蜓点水般的吻,却让清醒着的伍老板心中骇然,脸色也跟着沉了下去,只是瑰仙干完了坏事睡去了没有发现。

      辰时未至,天已大亮,瑰仙起身时身旁并无一人,伸手摸下去一片冰冷。那人像是早已起身了,若不是枕上还留着的凹痕,他还以为昨夜又是一场美梦。

      这日瑰仙只有一出戏,排在申时,时间算得上是充裕,可他早早换好了妆在一旁候着了。

      伍老板不见了人影,瑰仙心急地找了大半天,问遍了巷院内所有人都没个下落。他索性不再理会,伍老板还能消失了不成?

      申时一到,他整好衣装,伴着奏乐上了台去。

      “怎的瑰仙今日状态不如寻常?”台下的观众不解地皱起了眉。

      与他同坐的人应道:“确实如此,刚那会转身还差点儿猜到了裙摆,要是换做定力差些的人,估摸也该摔下去了罢。”

      另一道声音插入:“别不是这几日被那王家二公子缠得乱了神罢?对了,怎的今日王二公子不在?”

      “呵,合该是腻了,美若天仙又如何,谁会对个卖唱的认真?玩玩便罢,这真心啊,放不得。”

      “哈哈哈……说得有理。”

      瑰仙卸了一身粉饰,换上了常服,虽是常服,却是女子常穿的长袖罗绢。就算是平常,他也要时刻提防着自己的身份,说不累是假,可这么多年过了,他早习惯了。

      他走出内堂,见伍老板隐约露出个身影,想着他回来了,便高兴地跑过去。

      还没跑个几步,就见伍老板身旁挨着个女子,两人靠得极近,有说有笑好不快活。

      瑰仙心中一疼,脚步放慢了许多,正当转身之际,伍老板叫住了他:“瑰儿?”

      他咬了咬牙,直接迎了上去,见到那清秀淑雅的女子故作温婉地朝她点了点头,算道个好。

      他不能随便在陌生人前说话,怕的还是暴露自己。起初,许多人不甚明白,到后头便也不再深究。

      那女子提着块藕荷色的方巾,淡淡地对瑰仙笑了笑:“伍老板俊美非凡,其妹貌若天仙。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赫姑娘抬举了。”伍老板语中带着笑意,看着他俩融洽得不容第三人存在的氛围,瑰仙心中怒气更甚,便收回作出的温婉姿态,狠狠地嗔了一眼伍老板,随后甩甩衣袖,丝毫不理会身后人错愕的神情跑出了巷院。

      “抱歉,让赫姑娘见笑了。”

      “无事。”

      瑰仙心怀怒气离了家门,可刚走出巷院大门就后悔上了。自己身无分文,又不识路,一个人总会碰到麻烦,但脑海中又忆起先前那副男欢女爱和谐之景,刚消不少的怒气又折腾了上来。他毅然地走了出去。

      此时正是三月,刚刚回暖不久,风中仍夹杂着些许寒气,只穿着单衣的瑰仙不免被冻到了。

      他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上,人还不多,商贩还未完全出来摆摊子,稀稀寥寥几个人,实在无趣得很。

      瑰仙缓过神时,发觉自己来到了桥河边的大树下。

      大树早已没有了那晚的灯火通明,树上只剩几盏挂得较牢的荷灯,大多都被被吹跑,落在地上,飘在河面上。

      瑰仙抬头一眼便望到了他挂荷灯的那枝杈,只见枝杈末端绑着一根细绳,细绳在风的驱使下飞扬,底下空落落的。

      瑰仙的心也变得空落落的。

      看来他们注定无缘,他在奢求什么呢?明知都是不可能,可在那人递过荷灯时还是接了,接着写上那人的名字,写得何其认真,那时他只是傻傻地希冀着。他在那人心中是什么?弟弟?台柱子?摇钱树?都是,又都不是,他甚至连个男人也不是。

      他到底在奢求什么呢?不过是一颗真心罢了……

      等等。

      瑰仙突然踢掉鞋,光着脚爬上树,他跨坐在树干上,解下那原本接着荷灯的绳子,仔细一看,绳子的下端竟是平整光滑的切口,一点也不似是被风吹断的。

      惊雷在心底炸开,一个念头深深地植入脑中,思及此,他心中骇然不已。

      他匆忙地往巷院跑去,这回倒是记起了路。一回到巷院,他立马赶往伍老板的屋子,打开房门,入眼是一片整洁,室内空无一眼,估摸是陪那赫小姐说笑去了。

      瑰仙心中忍不住泛疼。

      他快步走到衣橱前,甩开橱门,一双手在满柜子摆放整齐的衣物里胡乱翻找。他将偌大个整洁的房间弄得凌乱不堪,仍是没有找到他想要的,直到指尖触到一片柔软。

      他颤抖着手从枕下掏出一件物什,止不住心底的凉意。泪水顺着脸颊落下,将那雪青的绢布染上更深色。

      他什么都知道了,一切都完了。

      瑰仙大叫一声,发疯似地用双手撕扯着那顶精致的荷灯,用力撕,尽力撕,不管上好的绢布勒得手心发红。一片接着一片的绢布飘落在地上。

      撕完了,可他的心为什么还在疼?疼得不够?

      他脸色煞白,双眼无神,踉踉跄跄地走出门外,顾不得识不识路,一股脑往外走。

      不知走了多久,走到了何处,周围尽是砖砌的墙壁,前方一条幽深的巷子。走得累了,他便靠着墙,双手抱膝,把自己缩成一团,想努力地把自己缩小,缩到任何人也看不见。

      “哟,这不是那鼎鼎大名的瑰仙么?”杂乱无章的脚步声中夹杂着一道阴阳怪气的声音。

      一只粗糙的手掌托起瑰仙的下巴,手指情.色地再他细嫩的脸上揉捏,笑得一脸猥.琐:“本公子有幸见过瑰仙,上次一见,实在迷得紧,这次我可实实在在地摸着了人。”

      瑰仙抬眼看着他,眼神空洞,随后重重地扭过头甩开他的手。

      “嘿,性子还挺烈。”那人被拒绝仍未生气,手也重新攀到瑰仙的脸上,另一只手作势放入他微开的衣襟。

      瑰仙意识到那人想做些什么,脸色立即又苍白了几分,想到身份可能会因此暴露,他心底一害怕,手脚下意识地抗拒起来,慌忙间,一掌打在那人想凑近的脸上。他毕竟是真男人,这一掌下去,那人半边脸都红得快肿了起来。

      那人瞪大眼睛捂着自己的脸,愣愣地看着瑰仙露出的轻蔑眼神,随后反应过来,直接摔了他一个耳光子,瑰仙没防备,背脊撞到了身后的墙。

      “你个臭娘们!还敢对本大爷动手了?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他作势去拉扯瑰仙的衣服,瑰仙用力地挣扎,可手脚都被人给按制住,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上身的衣物被剥下。

      “你!……你……”果不其然,那人看到他胸前一片平坦,吃惊地往后倒退了几步,身边的跟班也吓得倒吸凉气,手中的力度松了不少。

      还是被发现了。瑰仙绝望地想。

      “呵!真是没想到,盛名在外的瑰仙竟是男儿身!恶心!下作!一个男人竟扮作女子,以色待人!真真是下贱!……呵……若将这消息抖出去……”

      话未说完,瑰仙双腿颤抖着跪在地上,乞求道:“求你……求你不要说出去,当我求你了。你要做什么都可以,我……瑰仙只求您不要说出去。”

      那人左手托着瑰仙的脸,看着他双眼濡湿,心情大好,可右手又一掌摔在了他脸上。

      “贱人!本公子可对你不感兴趣!”他说完,大手一挥,示意自己的跟班上前:“给我往死里打!下手注意点,可别打脸,人家啊,还是要靠脸吃饭的。”

      那群人撩起袖子,慢慢接近他。

      瑰仙闭上双眼,那群人下手确实狠,专挑人身子脆弱的地方下手。

      起初瑰仙疼得缩着身子,下意识地捂住疼得火辣的腹部,可那群人拉开他的手,偏不让他捂,偏打那地儿。

      疼得久了,便不再疼了,瑰仙吐了口血,估摸自己出血得厉害,也不急,心里只想着若死也要死在无人知道的地方。

      一个大男人一心寻死,作何女儿之态?可他此刻并不是男人啊,呵,这个理由,倒容易接受。

      踹着打着,那些人累了,打的力度也逐渐小了,可还是有一脚没一脚地往他身上踹去,权当发泄。

      过了好一会,那主子才发话:“够了!本公子今日心情舒畅,先饶了你。呵,我还等着看瑰仙继续卖弄颜色呢!哈哈哈……”

      待那群仍旧凌乱的脚步声渐远,瑰仙撑起发软的身子,攀着斑驳的砖墙往巷深处走去。

      每走一步,腹部便传来钻心的疼,瑰仙脸色已是青紫惨白交织,可他始终像是局外人,面色无波,丝毫不理会身上的痛楚,只顾着往前走。

      送走赫姑娘,伍老板便往自己的伍芳走去,未至房门便已从大开的房门看到了里头的情景。

      一件件深浅不一的衣物凌乱地被扔在地上,他珍爱的书宝也如糟粕般躺在地上,原本整洁的房子如同被洗劫了一般。

      他一眼便认出了那被撕得粉碎的荷灯,那是他亲手送的,又是他亲手摘下的,他如何能忘记?

      那一地的碎步,实实在在刺伤了他的双眼。

      他只觉得心中怀揣着一只发狂的野兽,叫嚣着要跳出来毁灭一切,可同时又像是生生被剜去心肺,叫他连呼吸都疼痛难忍。

      他以为,他不会这么早发现的,他以为,他一辈子都不会发现的,这样,他就能名正言顺地待在他身旁,陪他渡过略显孤独的人生,与他共担悲与乐,作为大哥。

      可他现在发现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丝毫不敢去想,但他却不能不去想,他们,怕是会形成陌路人罢,这正是他所害怕的,即使他知道他是爱着他的。

      向来严于律己的伍老板一时忘却了收拾凌乱的卧房,他愣愣地走出房门,才想起要去找瑰仙。

      他心急地抓住路过的厮人,急切地问道:“瑰仙呢?他人在哪?”

      那人何时见过伍老板这般模样,不由得怔楞。

      “快说!”伍老板低吼。

      “没……没看见。”

      “你们是干什么的?这么大个人就没人看见?是不是嫌命太长了?”

      “饶命啊伍爷,饶命!”

      伍老板大手一推,腿正发软的厮人受不住摔坐在地上:“滚!都给我滚去找人!”不等厮人从地上爬起,他已经快步走到了门外,心中越急,脚下的动作也快了几分,最后竟似风一般地跑了起来。

      热闹的集市上人来人往,仔细寻了一遍,拥挤的人群中也未有那道绮丽的身影。

      伍老板呼吸粗重,似是跑了许久。他确是跑了许久,寻了许久,寻遍了能想到的地方,几乎跑遍了整个阮城,可那人呢?连个影子也没找着。

      天色渐晚,许多人家亮起橘色的灯,笼罩上一片暖意,可伍老板却觉得这暖意离他实在太远了,他心中存的,不过是寒冻入骨的凉意,手中紧握着的绢布被染上斑斑汗渍,皱成一团。

      他又再次离了他身旁,可伍老板却觉得,这比任何一次都来得突然,都来得痛苦,这或许是他最后一次的离开,或许他们永不相见。每想到这,伍老板心底就传来撕心裂肺的疼,脚步愈加沉重,他除了玩命似地找,已经别无他法。

      瑰儿,求你,别再玩迷藏了好么?大哥……大哥很累啊……

      上天似是听到了他的祈求,终是让他在拐角寻到了瑰仙。伍老板却宁愿一直疯寻下去,宁愿耗尽一生的时间去寻,也不愿看到眼前的这副景象。

      寂静的巷道,阴冷潮湿的墙角,连萧瑟的风也不愿眷顾,瑰仙破布玩偶般被人随意弃在地上,上好的衣娟皱得不成本形,污垢,血迹斑驳,硬是遮住了原本亮丽的色彩。

      伍老板脚步快上几分,直到跟前几步,才慢下脚步,他颤声道:“瑰儿?”

      “瑰儿……”他扶起他的身子,伸出手抚上瑰仙的青紫的脸,直觉触手冰凉,人似的温度一点也没,昔日风姿绰约的瑰仙何时有过这般狼狈的景象?他忍不住全身颤抖起来:“瑰儿……瑰儿快起来,大哥……大哥来了,你开开眼啊……”

      他低低抽噎了一下。

      乌黑的头发粘黏在一起,静躺在肮脏的地上,伍老板拨开他黏在双颊的黑发,抚去他嘴边的血迹,接着将他打横抱了起来,温柔地哄道:“瑰儿,别怕,我们回家,回家可好?”他一手轻拍他的后背,脸上竟一片润湿。

      坚定带着沉重的脚步声缓缓消失在寂静的巷道口。

      瑰仙醒来时,周身钻心的疼痛令他动弹不得,他睁开沉重的眼皮,原以为见到的会是阿鼻炼狱,但眼前这明亮简洁的屋子,令他吃惊不已。

      他顾不得疼痛,硬撑起身子,斜靠在床上,仔细地审视眼前万分熟识的屋子,心中的痛楚又被唤了出来。

      自己,又被那人救了……他该用什么脸面去面对他呢?该是一笑而过,当作无事发生?呵……他这命可真贱……

      神游了许久,屋门被轻轻地推开,伍老板袖子撩起,双手端着一盆清净的水。

      “瑰儿?醒了?”伍老板费了一番功夫抑制着微颤的双手,赶忙将清水放到桌面上。

      他扶正瑰仙的身子,将枕子搁到他后腰上,让他舒服地靠着,接着将洁净的布巾浸湿。

      “擦把脸。”他将布巾扭干,见他未吭声,便直接往他脸上擦去,从眉到鼻,一点一点地仔细擦了一遍,手法娴熟。

      瑰仙突然道:“抱我。”

      伍老板停住手上的动作,不说话。

      瑰仙盯着他浓黑的双眸看了半响,伸出两条白藕似地手臂,搭在了伍老板微躬的后颈:“抱我。”

      伍老板道:“瑰儿,放手。”

      瑰仙仍是没有丝毫挪开手的意思,他又说道:“大哥便当我女子,宠幸一番又有何不可?”

      伍老板皱起眉,语气不禁冷上几分:“瑰儿。”

      见对方好不为所动,瑰仙干脆纵身过去,凑过一双干燥的唇,却被伍老板退了开。身子还疼着,一时没防备竟跌坐在床榻上。

      “世人皆当我女子,唯有你不同。我是该感到幸还是不幸?”他干脆歪歪扭扭地坐着,一副毫不顾忌的模样,实则内心忐忑万分。

      人家洞若观火,明白的清清楚楚,纵是再怎么掩饰也掩饰不住了,还不如早早将话一并摆开。即使他真拒绝,那也只能当他傻,傻够几年,便也放开了。

      一室无言,瑰仙藏在被里的手紧握成拳,紧得生疼,还泛起了苍白,他闭上眼睛,修长的睫毛不安地抖动,偏巧挡住一滴泪。

      “唉。”一声无奈的叹息,他觉得被一双有力的臂膀牢牢锁住,身前紧贴上温热的胸膛,他任由伍老板抱着,忽视身上传来的阵痛,静静听着那人有力跳动的心。

      “我当你作弟弟,疼你爱你,为你遮天,为你蔽日,想尽力地保你一生安稳。”伍老板感觉瑰仙双手用力推他,他连忙制住,又将他的身子按在自己胸前,在他耳边柔声说道:“可我发现我做不到。要我一辈子只看着你,我做不到。”

      瑰仙知道,他最终还是赢了。

      “大哥。”他轻唤道,双手扣上伍老板后背:“我是真的,喜欢你啊。”

      真心也好,依赖也罢,他只知他离不得他。

      瑰仙仍在唱戏,仍旧时不时地偷跑出去,仍旧会被伍老板训斥,但是,有什么不一样了。

      后院里精致的后屋,偶而泻出几声莺啼般的声音,令人血脉贲张。

      看着他舒服得半眯起眼睛,伍老板缓缓说道:“月末再一同挂荷灯吧?”

      瑰仙睁开眼睛,认真地盯着他看,片刻后道:“好,我一定绑得牢牢的。”

      不知何时,桥河旁的百年榕树挂上了几盏新旧不一的荷灯,熠熠生辉,经久不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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