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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良宵惊梦 ...

  •   那天阿罗正隐在院中那棵高高的樟树上,骑着一个大枝丫看天上的风吹过。然后整个院子乱了起来。奶娘、娘的丫鬟绫儿、彩缎,还有四福、挑水打柴淘米的赵婶娘、账房梁九叔、扫地的七哥儿,伙计王二、许官满地穿梭。
      然后,天渐渐黑了。院子里安宁了些。从上面望去,几处亮着,几处黑灯。“阿罗,阿罗!”奶娘敲着锅边唤她,“吃粥了!”她不答应。奶娘喊了几声,也就进去了。一切又静下来。她影影绰绰看见书房外传了几支蜡烛,有人在烧纸。
      看累了,她躺下来,翘起光脚丫。月亮出来了。小陌站在最末的枝梢上,迎风而立,衣袂翩飞,身体透明得跟月光一样。那张鬼面龇牙咧嘴,分外狰狞。“小陌。”她轻唤了一声。枝叶间的露珠在黑暗里忽然星星点点绽放光华。虚空中浮泛着铃铛的碎响,清风摇曳,异香裂鼻。
      一片乌云慢慢把月亮遮住,最后连一线银边也熄灭了。阿罗看见两只蓝幽幽的眼睛靠了过来。“媌儿,过来我抱。”白猫乖巧地在她腿上坐下,任由那只小手抚弄。她曾问过小陌:“小猫是不是没有名字?我替她起一个好不?”“不好,”少年是这样回答的,“她自己有名字,叫夏媌。”
      “媌儿乖,阿罗喜欢你。”小丫头躺倒把白猫搂到肚皮上。猫儿转过颈子,让她挠另一边。
      “小陌,你在做什么?”她问。
      许久没有动静。周围的一片黑暗里,只有无数露珠闪烁。
      她不耐烦地闭了眼,待再睁时,长睫前静静地燃起一朵绿焰。阿罗翻身坐起。她的视野好像被一种奇特的色泽笼罩着,四周飘动着点点绿荧荧的磷火,像狼的眼睛。磷火是从书房那边飘过来的。那里亮着好多蜡烛,守着两个女人。她们眼睛半睁半闭,无动于衷地坐着,跟看不见这漫天磷火似的。
      她看见了先生。张一琛的脸在磷光里一闪一灭。他三十好几的年纪,为功名劳碌了半生。少年时恃才傲物得罪了权贵,弄得屡试不第三餐不继,临了还是求人才谋了这个馆来糊口,四十不到便显老了。现在先生的眼眶是空的,身子飘起来,飘起来,到她面前忽然停住,直勾勾地盯着。
      “先生。”她小心翼翼地叫了一声,缩回一点。那骷髅突然张开大口。
      腥风大作。阿罗抱了头,闭眼拼命地不去看那白森森的牙齿,血淋淋的舌头,和喉咙里深不见底的黑暗。

      “喵。”白猫不冷不热地叫了一声,从她身下钻出来,沐在月华下。
      奇异的视野消失了。没有磷火,没有骷髅。月在中天,上下澄澈,大树在地上投下黢黢的阴影,清风徐徐吹动树叶。刚才好像只是一场噩梦。
      白猫顺着枝丫向小陌走去。少年赤足站在最末的纤枝上,地下却没有他的影子。他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只素纱囊,漾出五色毫光。小陌轻挥手臂,将最后几朵绿焰收入囊中。吸进磷火的纱囊清洁疏明,完全被月光照透,好像里面什么都没有。他抬起头转向阿罗。小丫头觉得,那骇人的面具后,正悄悄浮现一个莫测的笑容。
      “想知道里面是什么?”少年移近她坐下。
      “不想。”阿罗揽过白猫,抱在怀里。
      他伸指拈住袋底向下一掀,几星灰落下来,飘散在风里。
      “这袋子是什么做的?”阿罗虽年方六岁,但生在绸缎庄里,色色料子少有没见过的,光绫子就认得二十一种,却看不出这纱囊的质地,不由好奇。
      “是将一根白发劈成千份织成的,”他把袋子捞到阿罗面前。那是一片如雾的轻袅,肉眼难辨纤毫。“因了白发的主人,这袋子才有了强大的灵力。它叫作‘娑罗’。”
      少年的衣襟袖口,不经意间溢出沁人的幽香。阿罗耸耸鼻子,伸出手去:“小陌,让我看看你的脸。”
      他一把推开她的手,扭过头去。
      “小陌,小陌,小陌……”她拉住少年的衣角,一迭声唤着,“你生气了?”
      少年齿间迸出清厉的字句,敲金断玉:“你不许看!”
      “不看就不看。”她悻悻地缩回手,去抚猫儿。猫毛沾了露水,像缎子般柔滑。“媌儿,还是你好。”阿罗搂住小猫贴近脖子。白猫蹬了蹬,大大打了个呵欠,潮湿柔软的鼻子擦到她脸上,痒丝丝的。
      “这位夏姑娘可不是什么善茬,”少年仿佛在微微冷笑,“它恶起来可是说翻脸就翻脸,到时候别怪我没提醒你。”
      “她还能比你坏?”阿罗噘起小嘴。
      小陌淡淡地应:“我坏么?”
      “小陌,你不是人,是吧?我知道你不是人。”
      “你要我说什么?”少年像猫一样蜷起来,准备睡了。
      “你是神仙,还是鬼怪?”
      “你觉得我是什么,我就算是什么吧。”少年说着侧过身子,双手交叠枕在头下,不一会便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娑罗袋系在他的白玉衣钩上,袅如烟雾,间或透出几点光亮。
      “小陌。”小女孩轻轻呢喃。夜风吹过,眼睛有些涩了,只听见小陌足踝上的铃子叮叮地响。小陌好香啊。

      “阿罗,阿罗,起来了!”奶娘轻捏她的鼻子。“唔唔。”阿罗从被里伸出两臂满满地撑了个懒腰。“小祖宗,快些穿衣!”“这么急什么事啊~~”阿罗眉眼饧涩地问。“张先生昨天过去了。”“过去了?!”她听不懂,只是坐起来,摸摸腿上盖的是新缎面的薄棉被,分明又是同奶娘一块睡的。“小陌呢?我不是在树上吗?”“大清早的说什么胡话。”奶娘拿着中衣往她头上套,“先生死了,昨天院里闹腾的都没听见么?待会随奶娘去拜拜,给先生上柱香。”“先生死了!”阿罗吓得大叫一声。她仿佛又看见张秀才的头颅飘起来,停在她面前,突然张开黑洞洞的巨口,齿牙森然,一股血腥气……“呜哇!”阿罗抱住奶娘嚎啕大哭,“怕,怕,我不要……呜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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