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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恩怨决绝 ...

  •   华阴县是个热闹舒适的地方,如果不顾忌头顶那股巨大的压力的话。妖气无所不在,偏让人捉摸不透它的由来。似乎华阴主已经知道了他们的到来,挑衅地微笑着,枕戈以待。
      小陌的面具并没有引起太多的关注,走在五色杂陈的集市里,不过像个爱玩的孩子。阿罗牵着他跑到一个摆了好多皮面具的摊位上,摘下个白胡子老头面具晃着问:“好不好看?好不好看?”小陌嘻嘻笑了。
      卖面具的大叔道:“小哥儿,一个八文钱,你若买两个算你十二文。”他摩摩胡茬笑着瞅阿罗:“你瞧你妹子多欢喜这个。”
      阿罗拉过小陌,挺直腰比划了一下:“呀,我比你高了,我要做姐姐!”
      “胡说,你作弊,踮着脚呢。”
      阿罗昂首向大叔道:“大叔你说错了,我是姐姐,钱在我这,该我买玩具给他。”说着掏出十五文一拍:“要三个。”
      那汉子笑了:“闺女儿,你看看这做工,怎么也不止这个数。”
      阿罗噘嘴:“卖这个数的是小羊皮,这个我一摸就知道是猪皮驴皮,听人说戴驴皮的会痒的……”
      “好啦好啦,遇上识货的算我栽了。”大汉呵呵笑着把铜板摸起来,“你挑吧。”
      阿罗挑了一个红脸关公的,一个黑脸李逵的,还有个两腮红得跟猴子屁股一样的胖娃娃,拿在手里晃呀晃,叫:“小陌你看好不好玩?回头别老戴那个凶神恶煞的了,你看大头娃娃多可爱!”
      小陌清凉的手握在她手里,站着不动。
      阿罗看不见他表情,不由低了声音,问道:“陌……”
      “嗯?”
      “我,没说错话罢……”
      “丫头,别多想。”
      “你不生气吧?”
      “傻话,我生什么气?”
      “其实……”阿罗嚅嗫道,“我见识过一种人皮面具,做得真真的。我想,你戴上那个就好了,让我随时能看到你笑,你皱眉头……”
      他沉实地握了握她的手:“好。”
      小丫头舒展了眉头,露出雪白的牙齿。她望望周围:“今天什么市?怎么卖东西的这么多?”
      小陌道:“今天五月半,有些热闹看的。”
      阿罗一拍脑袋:“那不是才过了端午么?怪道还有些箬叶糯米在叫卖。”她忽一转头,笑得一脸灿烂:“小陌,你喜欢荤馅还是素馅?”
      “我喜欢豆沙馅。”
      “嗯,我记得你最喜欢吃甜豆沙了,那我包豆沙粽子给你吃吧。”
      “啊?”
      “连他都吃过,你没吃过,不公平。”阿罗认真地说。
      小陌一怔,旋即明白:“随你。”
      阿罗忙牵着他挤过人群,跑到一个山羊须的瘦爷爷面前,指着他面前的陶罐问:“爷爷,你这赤豆沙甜么?”
      老爷爷笑得满脸菊花开:“哟,闺女儿,我这豆沙可好了。”他指指对面馒头店:“那是我儿子,他的包子就是用我的豆沙,你看吃的人那么多。”
      阿罗拿起木勺来舀了满满一大勺,一口气吃掉大半:“确是刚做的好豆子,只是不够甜。”她把勺子递给小陌:“你尝尝。”
      小陌狐疑地把豆沙吃了。阿罗立刻说道:“也不够甜是不是?我们去别处看看。”说着丢下满脸菊花落的老爷爷拉着他跑了。
      又换一个调料铺,故伎重演:“大伯,你这豆沙好不?”
      ……某人始恍然。
      一个大圈绕下来,阿罗拍拍肚子说:“好饱呀。”
      小陌双肩抖动,估计是笑得狠了。
      阿罗笑道:“我帮你到处蹭豆沙吃,还不谢我。”
      小陌忽一扭头,拉她道:“快走!”抓起那个胖娃娃面具的丝绳套在她头上。
      “喂喂,我看不见了。”
      “跟我走!”
      身侧挤挤挨挨是路人的身躯,眼前遮蔽着面具一片昏黑。匆促中唯小陌那只牵着她往东往西的手,稚嫩,而沉着。
      “陌,陌!”她轻唤。
      没有回答。她听得见他轻细的呼吸,腕底铃铛的碎响。
      没来由的安心。
      从来没有这样浓烈的感觉。
      他在,和她在一起。

      终于停下,他俯在她耳边说:“不要紧了。”
      阿罗掀起面具一角,小小声说:“怎么啦?”原来已身在僻静的巷子。
      小陌沉声道:“神针门好大势力!”
      阿罗嘻嘻道:“现在知道我有多厉害了吧?”
      “是呀,厉害。”小陌伸手刮她鼻子,“厉害得要朝廷贴出榜文来找你!”
      阿罗乍舌:“不会吧……”
      “幸亏我看见了,没带着你继续乱逛。”他松了一口气,“今天就进山罢,不要再给人看见。”
      阿罗低头一想:“我一失踪,神针门就该大海撒网地找我了。夜郎跑得比闪电还快,我一路都没注意。”
      “我知道江湖上也收到消息了,没想到已传到华阴。刚才馒头店旁边有两个人一直瞅着我们,过后又跟着我们转了两条街,窃窃私语,形迹可疑。”
      “你把夜郎派给媌儿姐姐,是要她处理这些事体去了?”
      小陌点头:“我让她变成你的模样骑马在长安闲逛,还有许多纸人分身在广东行动。你姑姥姥是老江湖了,只怕再过段日子就知道我们耍了把戏。”
      阿罗叹了口气:“等找到华阴主,我们就速战速决,不然夜长梦多。”
      小陌抓紧她的手:“那么,今后……”
      小姑娘扬脸微笑,明瞳闪烁。“有我陪着你,我们两个就都不会寂寞了。”

      华山莲花峰下,一缕碧绿的炊烟袅袅升起。
      阿罗坐在灶边勤快地忙碌。一个个青翠欲滴的粽子躺进了锅里。
      “闺女包得真快啊,”老头在炉边扇着火,“想我那过世的儿媳,也是一把好手……”
      阿罗抿嘴笑笑:“您老就等着吧,香味很快要出来啦。”
      老头呆看着在门外劈柴的小陌:“我那二小子,也这么淘来着……”
      小陌把柴火抱进来,看看她手里:“我们两个都爱吃甜的,为什么还买猪肉菜干啊?”
      阿罗笑而不答。
      粽子煮熟后,阿罗替老人剔了两个,端了碗到门槛上和小陌一起吃。
      “呜……甜死了。”小陌捂颊。
      “哈哈哈哈。”阿罗捂嘴,“你不是爱甜的吗,这一个我特地加了梨膏糖,哈哈哈哈……”
      一阵山风吹来,她咳咳咳又是一通猛咳,小脸皱得通红。
      少年伸出手去摸她的额:“当真没事么,那么闹腾……”
      这句话刚落地,阿罗没闹腾,外面倒闹翻天了。一片咿咿呀呀的喊杀声冲入耳际。
      少年霍然站起:“阿罗别动,我去看看!”
      跑到外面,当真诡异至极。田垄下一大帮百姓挥舞着菜刀、斧头、棍棒之类物件从陡峭山道上直冲过来:“妖孽,出来受死!”“老子跟你拼了!”“祸国殃民的东西!”
      小陌大呼着往回跑:“阿罗快关门!”
      刚冲进柴扉,便看见刚才老头从后面死死勒住小姑娘的脖子,阿罗正又抓又踢喘不过气来,见他进来眼睛大亮:“陌——”
      小陌把门往身后一推,使了铁锁决,冲上来扳老头的胳膊。那两条胳膊枯瘦如柴,皮肤跟老松树皮似的,谁知竟有这等蛮力,猛然一挣,倒把小陌摔在地上。
      “陌,陌!”阿罗狠捅老头胃部,老头丝毫不动。她不由嘶声哀号,“老爷爷!老爷爷你疯了吗?”
      门上响起了暴风骤雨般的敲击声,竟连破窗也戳进几根棍棒往里面挑,纸裂出闪出几张狰狞的脸。
      小陌翻身跃起,劈手去斩老人的手臂,竟像触到铁石。老人的白眼转了转,瞪向他,犹自勒着阿罗不放。阿罗深吸口气,大喊一声,扭腰自他臂下钻出,拉着小陌就跑。老人双臂张开一个硬生生的猛扑,又将两人按倒,拖住腿脚不放。
      阿罗挣扎道:“陌,怎么回事啊?”
      窗户几乎要被捅烂了,有几只胳膊伸进来。小陌哼一声,抬手欲用铁锁诀,老头整个身躯压上来,猛地一窒,手偏了。
      刚刚还帮他们搬柴烧火的和蔼老人怎么一眨眼就变成这样了?阿罗使劲从小陌身上把他推开,与那两条缠死人的铁胳膊奋斗:“陌!爷爷不听我说话,是不是失心疯了,我们要不要把他捆起来?”
      趁这一会恢复自由,小陌“啪”地在老人上臂一点。老头一张口露出几颗发黄牙齿,扑过来欲咬。小陌轻轻闪开,拉起阿罗,挥指在他们和老头之间划了一道。老头像是撞到什么坚硬物体上,张牙舞爪,竟然不能过来。
      “呀!”阿罗吃痛大叫。原来身后的窗子破开,一只手抓牢了她的头发。忍痛扭头,竟是卖给她面具的那个大叔,只是神情似狂,三分像人,七分像鬼。饶是认出熟人,她也怒了,劈手把头发一扯,那手带着丝丝缕缕的断发缩了回去。
      小陌瞅准机会抓起灶间一根大木条封上,举手又划几下,淡淡的紫光凝在灰蔽的四壁上,外头的喧哗也小了很多。
      老头像是被困在一个透明的容器里,徒劳而凶狠地左冲右突。
      阿罗看了害怕:“陌,怎么办?怎么会这样?”
      少年深吸一口气:“看来这些人心智都被制了。常人被点中穴道哪有不软的,他竟能照打不误。你看看他那模样,从袭击你开始,可曾说过一句人话?”
      阿罗小心地凑近看了看老人瞳孔,果然失神涣散,自己深深叹息:“又有人被我连累了么。”
      小陌道:“这些人无疑都是生者,以活人为傀儡,这样的大忌,华阴主也做得出来!”
      说话间阿罗已经去搬桌凳,准备爬上去。
      小陌拉住她裤脚:“你做什么?”
      阿罗爬上柱子:“我们总不能老呆在这里吧。你的法术虽然护得门窗周全,无奈这房子太不争气,不用他们再拍多久就会‘轰隆’一下完蛋了。”果然,梁尘簌簌下落,黄泥也在剥落,屋顶的茅草碎石都噼里啪啦地掉,连柱子都摇摇晃晃。
      小陌急了:“我也上去。”一纵也窜到柱子上。
      两个孩子坐到梁上,掀了瓦片茅草,直起身上了屋顶。下面又劈又砍地砸得十分热闹,其中还有个大着肚子的孕妇,居然举着个磨豆腐的石磨以雷霆万钧之势砸门,那道木门要不是被铁锁咒封着早倒了,现在几乎成了几根烂木片。
      阿罗睁大眼道:“看来心智受制以后力气都大得不像人呢。”
      小陌未及开言,脚下一虚,整个茅草屋顶向下坠去。
      “阿罗!”他飞跃过去揽住小姑娘的腰,猛地在梁上一踢,飘到离众人十余丈处。
      这些傀儡人被这声势一吓,看着废墟愣了会,转头又向他们追来。
      “哇——”阿罗趴在小陌肩上抬头往后看,“爷爷不会砸坏了吧?”正好这时老爷爷额头流血从土坷垃里爬出来,跟人群一起冲锋。
      “阿罗,”陌的声音此刻沉如冰水,“傀儡人不彻底打烂就不会住手。以前我对付的都是死尸,现在……”
      她毫不犹豫地打断:“陌,不要伤人!我们想法子躲开!”
      不得了,做梦都想不出这么诡异伤心的噩梦啊。不但有那个早上卖面具的叔叔,还有卖豆沙的山羊胡爷爷,卖高粱饴的小姐姐,巷子口耍把戏的傻大哥,不要钱送她风车的橘皮脸奶奶,坐田边休息时还问路过的他们渴不渴的庄稼汉,此刻竟然都瞪着眼睛拿着凶器在屁股后追呀追,都是一副要把他们撕成碎片的架势。
      阿罗使劲地揉了揉眼睛,又掐了小陌一下。
      “嗷——你干嘛!”
      “看是不是在做梦。”
      “那……应该掐自己啊。”
      小姑娘撒娇:“会痛的哎。”
      他气结。
      身后的嘶吼声越来越近,几只手几乎抓住了阿罗,要把她拽下去。阿罗拼命地摆动两只胳膊,才晃着撕碎的袖子挣开。
      “阿罗,老撞在我肩上的是什么?”
      “粽子……”
      “……”
      “放心吧,我用干箬叶包了好几层,一点汁水都淌不出来。”
      “你不会是……哎哟!”
      “快跑!呜……”
      眼前豁然开朗,竟有飞瀑直下,飞珠溅玉。
      “好,过了水,他们就没法子了。”小陌飞身跃到潭边,抱紧阿罗,忽如离弦之箭飞出。
      阿罗闭眼睁眼之际已然身在瀑布内侧,和小陌一起淋得透湿。隔水帘望去,傀儡人犹挤在潭边跳跃呼叫。
      “那些人不会有事吧?”
      “华阴主用不到他们了,应该会没事。”
      “我刚才好像把一个姐姐的脸给抓伤了……”
      “不怪你。”
      “那个爷爷的腰好像也被我踹得不轻。”
      “那是不得已的。”
      “可……”
      “没有可是,”小陌偎过来,将她带离深水,“有我在,什么事都没有。”
      阿罗被冷水一激还是猛烈咳嗽起来:“阿欠——那个,阿欠——”
      小陌忙问:“怎么了?”
      “我以前读过游西峰的人写的游记。这里还是西峰吧,怎么有这么大的瀑布?”
      “别说了。瀑布后这个岩洞是干的,我们先进去歇歇。”小陌温柔地安慰她。
      黑沉沉的岩洞里好像还有冷飕飕的风吹出来,身上都起了鸡皮疙瘩。“冷……”再好好抓住机会撒娇,往他怀里拱。
      少年和煦如春风的手环住她,热流传入身体,似乎衣服也被这温度慢慢烘干。
      清凉的水滴从厚厚的青苔上滴下,水草在洞口的碧水里招摇,真是处清幽的所在。阿罗兴致起来,捡起几个小石子丢进水里,激起一串串涟漪。
      过往的时光,便在这水光碎影里沉浮。
      许久,他们互相依偎着,不发一言。
      最后,阿罗抓起他的手,在指尖上狠狠咬了一口——“哟!”
      “陌,有你在真好。”
      “……那还咬我……”
      她撅嘴,置若罔闻:“所以,永远都别离开我。”
      很多年以后,他还会记得这平平淡淡的一幕。那清丽落寞的侧脸,娇艳傲气的樱唇,欲凝眸又闪躲的眼睛,孩子气的天真。
      那是,他的阿罗。刻骨铭心。

      一个小石子,丢进黑洞洞的隧道,激起清如碎玉的声响。
      “里面好像很深呢,我们去看看好不好?”阿罗说。
      “说得正是。”一个白衣如雪的身影在幽深处亮起,“在下恭候多时。”
      阿罗怔住。小陌拉着她慢慢站起,一字一字说道:“华,阴,主。”
      他们往前跨了一步,四周的一切都沉入黑暗之中。

      “冷,好冷呀。”阿罗开始打颤,脚下一滑,双手撑住地面,竟埋进松软森寒之中,“呀!”
      “怎么了?”耳畔传来他焦急的声音。
      “陌,我摸到雪了,冷死了。”她牙齿咯咯打战,拍拍雪花站起来。
      少年无言地将她紧紧搂住,展开修匀的右掌,屏息。
      什么都没有。
      他不甘地深吸口气。那预想中艳丽的火苗哪去了?攥拳,还是逼不出一星火。
      “没有用。”清澈如春溪的声线泠然划破空寂。
      少年猛然抬头。
      那双宁静无波的眸子,在黑暗中自然地晶莹。
      “华阴主?”怀里的小姑娘蓦然站直了,努力看清他。
      “在我的结界内,你的法术都会失灵。”邪气而清逸的笑容流淌出来,“这是你们自己找上门的。”
      阿罗嘟哝:“巴巴地操纵了一帮人赶着我们,又弄个假瀑布引我们避难,明明是你要我们来这里的。”
      “哈哈哈哈……”笑声上下震荡,“若是把那些人等通通砍烂倒也不难,只是堂堂轩辕台主人竟然扛着小情人仓皇逃窜,当真是见所未见的奇景哪!”
      “你……”阿罗暗地里气红了脸,被小陌一拦。
      少年踏上一步护在她身前:“我那个勉勉强强也算英雄救美,你不顾廉耻用摄魂之法操纵生人,却不知是谁比较丢脸。”
      “哦?”华阴主颇感兴趣地问,“难道天底下有什么满口礼义廉耻的妖怪吗?”
      “少废话。”少年沉声,“冰雪骨不是你应据有的东西,交出来吧。”
      那个清朗的声音骤然转冷:“笑话,你们神仙能抢的东西,妖怪怎么就不能抢。你有功夫关心身外,不如看顾一下你的小情人。”最后一个字击在虚空中渺然淡去,扑面飒飒飞雪。
      “阿罗!”小陌摇了摇小姑娘,她已经冻得嘴唇发青,手脚俱冷。环顾四周,茫茫冰雪,半点依靠也无。
      “陌,陌……”她化身八爪鱼攀在他身上发抖,“冷,怎么这么冷,我们快出去呀。”
      不宜久留。他抱起阿罗转身往入口方向跑去。
      华阴主手中白芒暴涨,“咔”的一声,什么东西断了。
      就在少年迟疑的一刹那,一连串雷鸣般的巨响由远而近,巨大的阴影纷纷垂落,大地轰轰动摇。
      “断龙石?”少年猛然转头,“你!”
      华阴主拍手道:“如此可好?大家都不用出去了,就不必再争什么。我自可逍遥快活,你就跟你的小情人一起度山中日月。哈哈哈哈……”
      少年冷哼道:“不用吓唬我。你可不是那种会把自己永世关在这里的人。”
      华阴主悠然站立,如身居世外的神明,容颜不见悲喜。他坦然在雪地上坐下来:“这是汉代关押三圣母之所,当日以沉香之能还需神斧来劈开华山,如今天上地下再没人能从这里逃脱。”
      “为什么?!”
      “你说为什么。”他悠闲地端过琉璃盏,倒了一杯沁凉的梨花白,“我出去作甚,横竖你们神仙从不拿我当个好东西,我何必出去讨嫌。”
      “可你知道,七枚仙骨继续流落人间的话,会打破天地间力量的平衡。若冰雪骨跟你一起葬在华山下,七枚仙骨便永无重聚之日。”
      华阴主哈哈大笑:“这不是你们害怕的结果吗?”
      “有你这样不计后果要违抗上天的么?”
      华阴主眼波澄明,温柔似水:“怎样好玩,我便怎样,有什么可计较的。”
      “你……”少年索性闭口。
      但阿罗风寒未愈,又是凡人肉身,如何冻得?原本咳嗽得厉害,到现在冻得狠了咳也没了气力,内息火烧火燎逼得浑身难受,却说不出来,一双水汪汪的眼只望着他。
      少年痛心地抚了抚她的额头,拥紧她,扭头对华阴主道:“放她出去,我陪你耗着无妨。”
      华阴主斟饮了一杯,淡然道:“断龙石已经放下,当真出不去了,我不骗你。”
      小陌摸上断龙石,触手坚硬厚重,果然堵得一丝缝儿也无。刚才听声是一连串的“轰隆”,可知这断路的巨石不止一块,心下焦急。瞧阿罗冻得不行,只得用手臂紧紧环住。在结界之内半点法术也用不出,眼下竟除了体温外什么都给不了她。
      洞中幽寒却仿佛越来越重,简直堪比幽冥的冰雪寒狱。到后来连小陌都难以抵挡,阿罗蜷在他怀中,不知何时没了声息。小陌嘶声道:“你到底要怎样?你到底要怎样!阿罗哪一点对不起你,你要看她死在这里!”
      “她只不过是思芳的一世,死了不过再转世变成别人,值得这么大惊小怪么?”
      雪花静静洒落。晶莹的水珠从丑陋的鬼面边缘淌下来,落在女孩儿脸上,顷刻冻成冰。一瞬间的温暖,却让怀里的人儿有了动静。她冰凉的小手抬起来,拉住他前襟,默默无语。
      面具下是“扑哧”的一声笑,柔声道:“丫头,你又吓我。”这话此际听来,竟是辛涩酸苦。
      她冻僵的面颊尽力露出一丝笑纹。遥想当日在飞来宫观星台上,少年抱着重伤的她昂首面对强敌,微风拂过面颜,残阳如血,柔情无限。当下情境相仿,举首无望,唯伊人在侧,便觉心中安宁,一无可惧。
      少年对着华阴主说道:“你不懂,我们也不要你懂。”
      仿佛黑暗中谁拨动了琴弦,余波渐渐散开,石柱上有些许冰霜坠落。
      挟在晶指间的琉璃盏停住。华阴主冷然道:“你是自不量力,想要冲破我的结界么?”
      小陌不答,双手结朱雀印急急催动体内法力,就似溺水的人拚死冲过窒人的水幕去呼吸上方的空气。
      千年寒冰发出“吱嘎”声响,出现细细的裂纹。华阴主抛开酒盏长身站起,黑发在朔风中乱舞。
      “那就休怪我不客气。”飞扬发丝下那抹红唇阴狠地说。
      狂风骤起,在洞穴中激烈地左冲右突,卷起尖利的冰屑,宛如万千把刮骨钢刀。眼看将及面门,小陌猛然将阿罗按倒,护在她身上。一阵罡风过去,阿罗微弱的声音传到他耳里:“流血了……”他低头一看,臂上被碎冰刺破淌出鲜血,忙按住安慰她道:“不要紧,不痛。”背后似有凉风袭来。小陌就着翼蔽阿罗的姿势按在冰面上,倏忽抓起两大块厚冰护向身后。“呯”地一声脆响,冰剑相击,震得两人都虎口发麻。趁此机会,小陌抱住阿罗就地一滚。第二剑正斫在雪中,将她散开的青丝斩断一截。小陌一跃而起,托住华阴主的手腕,华阴主一闪脱开,退到十丈外。
      两个男子冷冷对视着,一般的白衣,一般的黑发,宛如两尊白玉的雕塑。
      阿罗努力撑着雪地抬起上身,看着他们。面具下少年肌肤细嫩的颈子随脉搏跳动微微起伏,掩下他心里多少涟漪。华阴主一对眼如嵌在白玉内的黑曜,光华摄人。他握剑斜斜对着地下,刃上反射出雪亮光芒。
      忽然,那沉璧般的黑曜流出一线亮光,竟看向她。耳边响起华阴主的声音,温和得像流水一样,仿佛幼年时聆听先生授课,座中如沐春风。
      “阿罗,先生在这里,不要怕。”不怕,有先生呢。
      “你面前那个小子是恶人,须帮先生除掉他。”嗯,难不倒我。
      “现在,悄悄站起来,到他身后……”不知不觉已经站了起来,走到小陌身后,指间拈出袖中的长针,举手欲刺……
      “阿罗?”少年忽然开言。
      手一颤,刺不下去。
      “阿罗,赶快!”先生,这人,是谁……“快动手!”淡蓝的血管隐现在他的肌肤下,吹弹可破。不,不要,我心里难受得紧……
      “阿罗,怎么了?”小陌觉得不对劲,还是转过来,一见她握着袖边摇摇晃晃的模样,忙揽住了。她的眼珠儿极慢地转了一轮,迷惘地落在他面上,眸中有五色的幻彩。小陌脸色一变,叫道:“你用惑音妖法!”一面又摇她:“阿罗,我是陌,快醒醒!”
      一阵暖风扑面而来,竟有几滴温凉的融水落到三人身上。冰雪结界已然出现了罅隙,冰壳越融越快。小陌借这一缓之势大吼一声,浑身劲力集中到掌上,朱雀印红光大盛,凝如一轮烈日,四周的冰雪在炽热下瞬间化尽,在脚下流成小河。结界破了!
      华阴主突唤:“动手!”阿罗灵识正迷,不及思索刺将下去。小陌刚刚得手不曾留心,只觉颈上一痛,摸去满手鲜血。阿罗睁大了眼睛,看越来越多的血水自她划破的薄薄皮肤里溢出来,淌到她双手上,刺目的红……
      “啊——”她松开小陌,踉踉跄跄退后几步。
      “阿罗。”他捏个诀按住伤口,心疼地向她伸过手去,“不要紧,一点事都没有,快,快过来……”阿罗像只受惊的小动物,茫然四顾,犹疑不前。
      华阴主提剑立成飞电,雷霆万钧般当头劈来。小陌知再耽搁愈发凶险,扬手散出一把带血的沙土,冲向阿罗。沙砾结成的网幕抵在剑刃上,红光剧震两下,一会便散了。还未触到阿罗,雪亮的剑光又当空罩来。小陌大吼一声!他刚冲破结界浑身舒泰,便如刚出牢笼的猛虎一般。满地尘沙飞起,他双手成爪,合身扑向华阴主!
      “喀喇喇”一片声过,两人身形错开,华阴主胸前衣衫撕破,彼此都没讨到便宜。
      小陌右手一抓,洞窟湖泊中清流跃入他掌,哗然破空而去——雷霆轰隆下击,将水鞭击得粉碎。这水却不依不饶,打蛇随棍上,活了一样缠上他手。华阴主眉心一皱,脱手放剑。剑光飞出,赫然一条莹白巨龙,张口将水吸入。小陌应变急速,趁他长剑离手,连连祭出掌印。他本不敌华阴主,此时以阿罗为质性命相搏,再无后路,招招刚猛凌厉之极。上方巨石不断掉落。
      华阴主轻飘飘闪过几掌,冷哼一声,双手闪电般挚出,正要发雷,一个小小身影突然出现在视线中。小陌倒吸一口冷气,匆忙撤掌:“阿罗,回来!”小姑娘深一脚浅一脚地攀上岩壁,向华阴主摇摇晃晃走去:“先生……”
      华阴主疑惑地看着她慢慢走近,伸过两只小手,嘴唇微微开合:“先生……回家……”他眼中瞳色加深了。阿罗已来到他面前,一晃向后倒去,他本能地伸手去拦。小丫头一把捉住他手,眸中幻彩瞬间消散,清澄明净。
      一枚弯月针刹那挑入他脉门,华阴主悚然一惊!
      阿罗一击得手,纵身跃下,大叫:“小陌接我——”已落在少年臂弯内,猛然一转,小陌右掌推出——
      在此情急之下,小陌唯恐阿罗有失,当即性命相搏,超出常日修为;而华阴主突然遇袭,心中大震,乍出手全然不想便是杀招。是以阿罗这一手对华阴主脱凡之体虽无损,却令这二人瞬间以全力相拼。华山腹内两股浑厚巨大的力量骤逢,地动山摇,片刻静默过后,“嗡嗡”轰鸣不绝。
      一股流沙倾斜到地上,漏进亮光。小陌低头望着细细撒在他脚背上的沙子说:“果然如此。沉香劈开过华山,自然留下了刀痕,这莲花峰不可能一丝缝都没有。你从一开始,打的就不是自困的主意。”
      白龙跃回华阴主掌中,霜刃照人。他冷笑道:“这里憋闷,出去一决胜负罢!”白光拔地而起,直冲裂隙。小陌抱起阿罗纵身跟上。巨石零落如雨,山体大片塌陷。
      尘烟散去,华阴主翩然鹤立在峰巅,身后朝阳升起霞光万道,他的衣衫与面容一样光明眩目。
      小陌和阿罗携手出现在摘星石畔。
      华阴主掌上横卧着一根莹洁的水晶,像冻住了一段流水。他笑:“你苦苦追寻,可知其妙用?若有人使用七枚仙骨共同的灵力就能开启一个新的世界,成为那个世界的主宰。”他握剑的手合将上来,水晶突然活了,融化包裹在他的宝剑之上,流转七色活光。“封印了冰雪骨的宝剑,也必将天下无敌。”
      利剑高举,轻轻斜削而下,云海无声无息地破开,断裂处齐齐崭崭,镶上了光的银边。
      刹那剑气纵横,锐不可挡,云海被锋芒划得破碎。小陌被这逼人气势迫得毫无还手之力,只得在飞沙走石之际护着阿罗后撤避开剑锋。
      华阴主如玉容颜像投进石子的潭水,漫溢出一缕笑纹。
      阿罗脚下骤然松动,身子不由自主滑去。小陌急忙收手往回拽,一个收不住,与她一同顺沙而下。他急中生智,一把抓进石中,两人堪堪在舍身崖边挂住。阿罗身子空悬在外,脚下空绝万丈,轻岚万缕。
      阿罗抬头看,小陌正死死抓在危岩边。他身后,慢慢现出华阴主的身影。少年紧紧地拉住她,愤然回头。华阴主微笑着举起剑,光华四射——
      山谷的空寂中响起了松涛,汪洋澎湃。
      从来没有那么动人心魄的星光——一枚银针飞出,流星一样稍纵即逝,自由的燃烧生命的光亮。
      那枚小小的蜂尾针刺入了陌的手臂。
      阿罗笑了,如梅花清放。我和陌,生死不渝。
      悬崖远去,陌厉声呼唤:“阿罗——”他用空出的手回身一掌。两道孤傲的身影在峰巅相错,炫如白虹。
      看不见了。

      莲花峰巅的舍身崖,舍身崖下的万丈深谷,谷中的轻烟、淡雾、一丛丛的绿树……
      罗衣飘飞,与霞光同色。
      她听见了风在唱!
      身子像羽毛一样,在烟霭中浮沉。
      那样的自由!像眠在母亲的子宫里,又像是宇宙洪荒的记忆……徜徉于一个,醒不过来的梦境……
      下方的黑暗中,开满灼目的红莲……阿鼻地狱的,熊熊燃烧的业火……
      她醒过来了。
      清凉的湿雾吹在脸上,前所未有的清醒。灵台澄澈,四境空明。
      罗衫薄,素颜清,青丝散,足蹑轻云,如端严妙相的鱼篮观音。
      几兆几劫之前,紫竹林里如雾缥缈的笛声,唱道梅花落。
      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心轻无畏,心定无惧。心念甫动,造化可法……
      纤细的指移向衣襟,玉色的指尖在胸口刚长好的新肉上一划而过。殷红的血珠飞散,鲜亮得像鹤顶上最明艳的那片红。三千六百七十二朵梅花次第绽开,飘零成蝶,宛如沧海。
      鲜血凝成的蝴蝶托住罗衣,优游地上升。她在梅花海中升起来,娇美如梅花海中最明艳的那一枝。

      何处笙箫起。
      昔弄玉吹笙,萧史相和,厌倦宫廷,一朝飞去,骑龙跨凤,隐迹华山。
      那缕箫声泠泠如玉,清脆如瓷,光润如新竹上带露的青皮,穿山绕林,入耳动心。
      是谁,有这样柔韧不屈的喉舌,这样空旷明朗的声音。竟想用这样的曲子,潮水一样将世界覆盖吗?
      摘星石上,朱唇,素指,按箫的纤纤。
      裂金,破石,碎金刚。天摇地撼。

      少年伸出双手,看不见的柔丝袅袅缠在他纤长柔嫩的十指上,千丝万缕。春蚕丝,杨柳絮,清凉,又温暖。
      那心魔!那潮水!汹涌而来,奔腾高过头顶。要被吞没了吗?
      云海在他身边哗哗流过。华阴主骤然横剑,弹在离柄三寸。鸣幽涧,跳晶珠,绵绵密密,琤琮不绝。
      箫声中的柔丝,却来缚他的双手。挣开,复弹,一声声敲金断玉,涛走峰巅,却割不断柔丝万缕,情根深种。心魔莫起!
      情,我心里,还有那种东西吗?

      那管洞箫不知原是华山上哪株竹子,折断处散发出凉凉的竹子清香。它青绿的尾部凝着一滴血珠,鲜红夺目。念过咒印的物事便成法器,沾了主人的血威力更甚。冲喉而出的气流,在管中坳折一转,铺开遮天的网罗。每一缕丝都成了弦索,带着波纹,一圈圈向外颤抖。
      竹梢上露珠滴下,山花极慢地张开了,蝉的翅膀振动,地下传来根系饮水的声音。
      快来不及听,这天地的共鸣,这空穴中的天籁。
      华阴主胸口一震,手上光芒大炽,冰雪骨的灵力激发出来,风云变色,羊角倒悬,在这海洋一般的箫声中冲开诡谲的漩涡,流沙千里,鹅毛不起。
      潮水却一波一波无止无休地冲来,不断地填补凹处,即使遇滞,前浪也迅速被后浪盖过。这就是海。它容得浩波万里,也容得激流险湾。胸怀宽广,便包容一切,美的,丑的,巨大的,渺小的……那么多那么多水奔腾冲击,在千年万年之前,也在千年万年之后,迤逦宛转,荡涤、净化、沉淀、翻覆。雪浪层层涌起,有一片青帆破浪而去——
      小陌出手了。
      青色的山岚在手中汇成青朦朦的剑,沉着如商周的青铜,刺日的吴钩。一路前行,柔丝绷断,气罩层层破开,势如破竹。剑尖将及华阴主胸口的一刹那,光华褪尽,华阴主全身剧震,吐出一口鲜血。
      箫声嘎然停止。最高的浪潮冉冉沉入无底深渊。陡然失去一切声音的世界哑口,睁着空洞无色的眼眶。
      少年白衣玉立,执剑指着他。
      封印了冰雪骨的宝剑落在染血的尘沙里,华阴主惨然失笑。
      陌冷冷道:“你输了。”
      华阴主支撑着身体慢慢站起,容颜是不变的山水清明。即使满身尘泥衣襟带血,他仍是沙里的珍珠,辉光清润。
      “输了,又怎样。”血水从他齿间涌出,沿嘴角蜿蜒而下。他微笑道:“成王败寇,自古如是!想不到会败在你们手里。满口的仁信道义,不就为了这个吗?”地上宝剑的幻彩流动着,滴落,凝成原来的形态。华阴主伸手将冰雪骨托起,抛向小陌怀里。
      小陌收起冰雪骨,厉声道:“休得狡辩!我是替天行道!”
      华阴主抚掌道:“好一个替天行道!天有什么道?当日的飞来宫根本无人能挡住我,那些神仙之辈站着说话不腰疼,归咎于你,害你和思芳人世飘零、辛酸倍尝,难道也是道?一重梵天的婆稚阿修罗王妒恨你,一己之私要挟你毁去绝世容颜,这也算道!”
      小陌紧紧地抓住剑柄,青筋暴起,山岚从霜刃上缕缕逸出。
      华阴主看定小陌,玩味地微笑:“可惜啊可惜,若你还有脸见人,现在的表情一定有趣极了。”
      小陌愤然大叫:“妖孽——住口!”
      华阴主仰天大笑:“天总是把不听从它意志的造物叫做妖。那你们又是什么?你们只是天的奴隶,永远臣服在它的意志之下!”
      青天旋转,山河在他绝望疯狂的笑声中颤抖。
      一个轻细得像柳芽一样的声音,柔柔飘了过来。“陆先生……”
      华阴主瞬间在烈日下凝成冰雕。
      松涛吹过山巅,呼啸成歌。
      阿罗站在他面前,叫:“陆先生!”
      他摇晃一下,坐倒。
      小丫头捧着一个箬叶裹的包包,放在他膝上。拆开,是青翠碧绿的几只小粽子。
      “先生,你说过最爱吃五花肉馅的……”
      银盘脸,小月眉,水杏眼,额上红梅花。还是那个只比他膝盖高一点点的小丫头子,拉着他衣角说:“阿罗要吃糕糕,先生去厨房帮我拿好不好?”
      两人合谋翻墙出去玩儿,走在热闹的街道上大吃波罗粽。
      “先生,你爱不爱吃?你若爱吃,我一定好好学了,等端午做给你吃。”
      他抚抚她的头:“好啊。先生最喜欢吃猪肉粽。那我一定等着阿罗好吃的粽子。”
      小丫头笑得眼如弯月:“一定?”
      “一定。”
      ……
      华阴主漠然远望,玉容寂寞。像一朵花开放在山风里,无人采,自摧折。
      阿罗望着小陌。少年松手。山岚渺然飘散。
      她与华阴主并肩坐下,看看他,又腼腆低头。“先生,有句话,你没说谎。”
      华阴主淡淡应道:“我也喜欢阿罗。”
      就是这句话,曾令少女芳心荡漾。再回首,世事已面目全非。
      “是了,先生是喜欢我的,也没有蓄意害我。”她的眼里起了水雾,“如今我懂了。在先生心里,喜欢归喜欢,目的归目的,本来毫无牵缠。”
      他喜欢这天真烂漫的女孩子,却仍要为漫长的等待索回代价。
      “是,我喜欢险峻的山,喜欢无涯的水,喜欢深山里的袅袅炊烟,喜欢小孩子在街上玩耍……”他的素手托了精致的下巴梦呓般喃喃,“但这种喜欢,却不会成为牵绊。我只在乎楚楚一个,别的,尽可毁。”他转过头来,瞳中映出青天的碧色,空茫无际:“要杀我吗?”
      少年默默地挨着阿罗坐下。小姑娘清澈的眼望着他,摇摇头。
      不能无情。沧海桑田,这裘白衣,却永远是她少女时代弥足珍贵的梦。
      情,就是恨不彻底,怨无因由;就是斩不断三千白发,滔滔江流;就是刀兵相见,伤透肺腑,哪天骤然梦觉,已云消雾散,无怨无悔。
      阿罗靠在小陌怀里晕厥过去。小陌一惊抱住她,伸手探额头,火烧火烫。
      华阴主望着他们道:“本来病就没好,又在雪窟里冻了许久,现在一下子松懈下来,寒热交作,身子撑不住了。”
      小陌怒道:“还不是你!”
      华阴主伸手:“给我看看,我懂得医理。”
      小陌抱着阿罗不动。
      他的手犹伸在空中:“放心罢。现在,我是她的陆先生。”
      小陌犹疑地放手。陆如翩将阿罗抱过去,拉起她右手,点在“三寸关”上。暖流注入身体,抚平了脏腑的寒热伤痛,轻柔如春水。阿罗朦胧地睁开了眼睛。
      他爱抚地摸摸小姑娘的头发,起身扶她靠在小陌身边:“内伤无碍了,记得吃药,不要怕苦。”
      阿罗见他往东迈了几步,问道:“先生,你要去哪?”
      “东海。”他半睁开眼,微笑道,“不送送我吗?”

      文鳐鱼状如鲤,鱼身而鸟翼,苍文而白首赤喙,常行西海,游于东海,以夜飞,见则天下大穰。载着华阴主的正是这样一条从黄河里蹦上来的怪鱼,三昼夜日潜夜飞,经广通渠、黄河、通济渠、淮水、邗沟、江南河,一路到余杭,复出海。小陌抱着猫和阿罗共乘夜郎紧随其后,跟着他在舟山停下。

      东海。
      华阴主傲立在峭壁之上,衣袂猎猎飘飞。惊涛拍岸,大块的翡翠在他脚下砸得粉碎。昂首向天,咸味的湿风吹在脸上,浪花溅上乌发。
      他笑了。美好的唇勾起摄人的幽魅,绝代风华。
      浪尖上有她的幻影。心高气傲的爱人,填海的精卫。
      他仰面,倒向深海。白衣吹散,绽成一枚清冽的花朵,迎风盛开。
      雪白的浪花轰鸣着将他吞没。

      两人拉着手望向波涛汹涌的大海。
      阿罗转头问小陌:“楚楚是谁?”
      “是他永远得不到的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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