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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为时已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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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未半,暑气未足,正是山林间最好的日子。林阿牛正赶着自家的牛车,想着到集市上去,怎么着也要给家里那个叫蕊儿的小丫头添置两件新衣裳。还有家里那个身患残疾的痴子,唉,拐杖也改换换新了。
拉车的老牛哞哞的一步步往前蹭着步子,载着一车的稻子林阿牛倒也不是很急,有一下没一下的赶着车,想着这半年以来做梦一样的日子。
是啊,真真做梦一样的日子。半年以前他家里也就是一亩三分地的小门小户,自己个连带着家里的老爷子和自己的媳妇孩子,在这荒芜之处安安稳稳也平平淡淡的度过了三十几岁的年月。直到半年前,突然就来了一个白衣的少年还拖带着一个血肉模糊的病人……说是少年,可是那身量甚至没有自家十一二的孩子来得结实些。
啧啧,不过那少年倒是个好娃娃,就可惜……唉。本来以为日子就此安静了,没几日又来了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娃娃,带着一个二十岁左右的痴子,并带着一个十几岁的女娃娃。真的是,他这小门小户里多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他家那老爷子的倔强脾气,现在倒突然很能有容忍的雅量了,啧啧,还是快写赶路……
心里想这些有的没的,一时赶错了方向,身下的牛车吱嘎的一陷,整个人忽悠一下,心道,这可惨了,牛车陷泥地里头了,这笨牛,不对不对,自己这个笨蛋,没事想那些有的没的干嘛,这下可咋办是好。
“诶,我说赶车的那小子,是不是林阿牛?”
林阿牛正觉得这声音熟悉,想抬头看一看,就见那个十几岁身量的小女娃,单着手在老牛身上拍了一拍,那牛哞的一声嚎,竟然一下子奇迹般的从泥地里挣脱了出来。
“啊,原来是你这个小娃娃。瓜娃娃,和你那哥哥一样瓜,以后要叫叔叔,什么小子不小子的。”正说着,那林阿牛笑眯眯的在魂小七脑袋上拍了一拍。
魂小七倒好像是无奈到习惯了一般,不耐的躲开,身后的云天游看了看身边一样有些无语的萧离遇和沈从戎还有一脸好笑的白羽觞,不忍笑道“赶车的年轻人,你可知道你这口里的女娃娃今年已经过了耄耋之年了?”
“猫叠那是啥子咯,山野人家不懂这个!管她多大,这样身量,明明就是个娃娃咯,是娃娃,都是爹生父母养的,没礼貌了些,咱们也得照顾着。”林阿牛不好意思的摸摸头,笑眯眯道“这几位也是要借宿的朋友吧?走吧走吧,今儿个我也不去赶集市了,咱们回家。”
茅屋瓦房,映着不远处一座矮矮的小山,静静的卧躺在清幽的山林间。走进屋子,是略略低矮,缺异常明亮的一间小客堂,一位古稀之年的老人家端着一碗茶颤巍巍的品着,望着院落中嬉闹的两个小孩子,满面的笑纹好似都沾染了山间纯澈的阳光。
“小七丫头,你回来啦?”老人刚想着嘘寒问暖些,却看见了并行而来的云天游四人,不禁皱了皱眉“咋么,老头子这小房子可住不下这么多人啊。”
看了一眼有些愠怒的自家老爷子,林阿牛连忙哄劝道“爹啊,这几位好像是那山上辞欢娃娃的家人啊,来接人家回家的啊。”
“唔?辞欢娃娃的家人啊,唉唉唉,罢了罢了,阿牛,去叫你媳妇烧几个菜来,今晚上我们请客人暖和暖和。”老爷子似是有些感慨,看了一眼风尘仆仆的几个人,磕了磕拐杖又道“小七丫头,你可是回来了,那个哥哥今天找了你好久啦,怎么哄都不听话。”
“哥哥?”白羽觞不自主的接口道。
“是啊,你们跟我来吧。”
转过前屋,是一片略显寂静的小林子,林间伫立着一栋小屋子,屋前的一把竹制轮椅上,半坐半卧着的,可不就是失踪已久的舒杳然,或者说,歌舒洛。
那人半眯着眼睛,似乎是在享受着林间散落的,细碎的阳光。
“喏,前些日子在这里碰到了那个鹊啊鸟啊的,一路找,我就找到这里了。我兄长患了疯疾,此处僻静,倒也算个养病的好地方。”魂小七走过去,轻轻的为歌舒洛盖了毯子,又领着沈从戎一干人来到了前院。“你们想知道的,都在这里了,自己去问吧,老婆子就不管你们咯。”
看着眼前打水的壮年人,沈从戎竟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倒是那林阿牛看了他们一眼,有些感慨道“你们是那小子的远方亲戚还是朋友啊?认不认识那娃娃的父母啊?”
“啊,认识,认识……”
“唉,要我说这父母也真够狠心的,怎么那孩子犯了一点错误就给撵出家里来了呢?多好的娃娃啊,哎,对了,你看,”林阿牛起身擦了擦汗,指着那蕊儿和自己儿子玩耍的小木屋“这屋子还是那娃娃帮衬着我建的,真真也奇怪了,那么单薄的身子风一吹似乎就要倒了,有那么大的力气,还有那个手艺,瞧瞧这小屋子建的,啧啧。”
看见沈从戎几个人有些默然的站在院子里,林阿牛一拍脑袋,“你看看我这记性,来来来,坐坐坐。”说着搬来了几个竹椅子并着一张桌子。
“那孩子,还,还好么?”四人之中,也不知是谁,抛出了一个所有人都想知道又都不想知道的问题。
“这……真是个好娃娃啊,可惜了了……来这的时候就整天整天的咳血,一天天的见瘦,问他是什么病,他只说没事没事的,一天天还总是笑,笑得我心里这个不得劲……”
短暂的沉默,没有一个人开口,或许,下一句话,也没有一个人能说得出口。
“爹爹!”半大的孩子一下子扑到了林阿牛的怀里,坠得林阿牛一个趔趄,差点连人带椅子一起仰倒,拍了拍儿子的屁股“臭小子,多大的人了,还就知道撒娇!说吧,今天又想干嘛”
那小男孩在爹爹的怀里蹭了蹭“爹爹,我想念山上的小哥哥了,我们上山去看看他好不好,他一个人,一定很寂寞。”
萧离遇终究是受不了心中千刀万剐一般的煎熬,颤声道“欢儿他是不是已经……”
“唉,那个娃娃哟,可惜啦,可惜啦……”
……
“那娃娃刚来咱家的时候脸色惨白惨白的不停得咳嗽,俺媳妇看不过去了,给他送了一碗水过去,回来跟我说,这是谁家的娃娃哟,笑得真让人心疼。”
“后来俺家留了半天,才让他在俺家住下,那娃娃也不知道得了啥子病,半夜半夜的咳血,疼得一宿宿睡不着觉,也闷着不出声,可把我们一家子担心坏了……
问他咋自己一个人也不说,俺们也能看出来,这是和家里头吵架了,估计是父母给撵出来了……
他自个儿可能不知道,每次他看俺们一家子在一起的时候,那双眼睛里头啊,藏都藏不住的羡慕啊……
谁家的父母这么狠心,这娃娃都快不行了,还让他一个人在外面走,刚刚遇见他那会,还是冬天啊,一个身子骨那么单薄的娃娃,该有多冷,
该有多冷啊……
……
“傻木头,你一个人,该有多冷啊……”白羽觞望着眼前曲折的山路,眼中的酸涩愈发明显,仿似又见到那人凉薄的笑意,笑着说,记得,沈辞欢很好,策马天涯,四海为家。
一个人的四海为家,一个人的浮世清安,该有,多寂寞。
夏半的季节,漫山遍野的荒草肆意的生长,满目望去,一片寂寥。
山路不长,丈量着一步步刻骨铭心的沉痛,也就是个把时辰的路途,真的到了,却是谁也没有勇气抬首望去。半生戎马,战场厮杀,也没有一刻能够形容沈从戎此时的煎熬。
“沈辞欢,你看到了么。他们,终于记得接你回家了。”
沈从戎猛地抬头,却见眼前的漫漫荒芜间,一席红衣,烈烈如燃,张扬肆意的飘荡在山间萧瑟的劲风中,白羽觞笑意讽刺,默默凝视着不远处的一座矮屋,一方,坟墓。
“欢儿……”萧离遇隐忍了太久的情绪终于难以压制,落泪毁去了精致的妆容,积久的懊悔也彻底摧毁了,萧离遇强自撑了小半辈子的,坚强,仿佛抽空了所有的气力,萧离遇紧紧的抱住了自己,声音几斤嘶哑“欢儿你好冷是不是,水牢的水太冷,娘知道你怕水你怕一个人你怕冷你怕冷是不是,娘真的不想让你死真的不想……欢儿……”
“离遇,终究是我们错了,”沈从戎亦然静默的坐下,一霎那间,仿佛苍老了十年的岁月,十年啊,他的儿子,在自己的手下,受尽了凌辱折磨,自己却置若罔闻。现在细细回想而去,竟是没有半点那孩子呻吟喊痛的回忆,有的,是开始澄澈的笑意,轻轻告诉自己不痛,后来那抹澄澈是从何时,变作了木然呢,如一潭死水,再不会有涟漪,再不会有期望,不会有期望,是不是就不会那么疼了呢……
“我错了,我错了……”夏半的日子里,萧离遇望着那一方低低矮矮的坟墓冷得发抖,“欢儿你好冷是不是,娘错了,娘来陪你可好……”
“门主不必了,收起你的怜悯吧。沈辞欢他虽然是个傻子,不过也承担不起别人的施舍。知道么,我曾经问过他,我说你想过有一个家么,他没有回答我,从来没有……可是我知道,他是想的,临走的时候,他告诉我,他放下了,他只是想着找一处小房子,安安静静的过完余下的日子,”
白羽觞转身,眼眶微红的看着呆然默立的云天游,“还有,你知道么,云天游,师傅,那一晚他的膝盖伤的有多重,我不知道那刀刃刻进膝骨的疼有多重,我只想告诉你,青海帮的那一家三口,其实早已身中剧毒,就算那个傻子不杀,也会不日身亡,而且会更痛苦的,身亡!”
“什么……什么……”云天游惊魂未定,怔然的望着那一方矮矮的坟墓。是啊,一直觉得自己很照顾他,把他视如己出……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总是怀疑这孩子呢……
“傻木头,你看,他们终于都知道了啊。哈哈哈,终于,都晚了……”
千里孤坟笛音渺,沈辞欢,你长安此处,是不是也算是,有了一个家了呢……